「次吉醒來了嗎,郎嘎?」一座簡陋、低矮的石屋外傳來了詢問的聲音,隨即一個右手持鞀鼓,左手持單鈸,脖子上掛一串刺樹果念珠的密宗士走進了石屋里。這人身著羔皮藏袍,系兩個在胸部交叉著的紅綢禪繩,外面披著一個瓖有豹皮領子的氆氌披風。腳上是一雙靴底高約兩三厘米,靴筒高約一尺的牛皮加氆氌拼接而成的靴子。
「沒有,鄧巴上人。」屋子里一個全身皆著黑色裝束的30來歲的男子站起來,恭敬地答道。
「他的靈魂離開軀體游蕩都有1年多了吧!」那個密宗士問道。
「是!」黑衣男子仍舊半彎著腰,不敢抬頭看著那位額頭上橫系留著毛的熊皮條,正中瓖嵌著銅鏡的鄧巴上人。
鄧巴上人不再說話,徑直朝著石屋里側的一張極其簡陋的床走去,那床上躺著一個臉部瘦削而又異常蒼白,兩頰及額上滿是凍傷疤痕的男人。他緊閉的雙音深深地凹陷了下去,鼻梁因為臉太瘦而高高凸出,看起來如僵尸一般躺在床上。
鄧巴上人剛想靠近去查看一下,旁邊蹲著的一只蓬松著一身黑毛的獒猛地站起來,似乎要將他與床上的人隔開來。
鄧巴上人笑了笑︰「那日,你也未免太小心了,我十來天就來一次,不都是給你看主人的?」
那獒似乎听懂了,不太情願地讓開了。明顯短了一截的右腳讓它走起來,一跳一跳的,但是它似乎已經習慣了這樣的行走,極快地走到一側,重又坐了下來。
鄧巴上人將手伸過去,探了探那躺著的男人的額,似乎很滿意接觸的溫度。他又將那男人的眼瞼掰開,仔細地看了看,說道︰「朗嘎,他的靈魂或許快要回來了。」
一直跟在鄧巴上人身後的男人听了,面上稍稍有了一些喜色︰「讓護法神保佑他吧,可憐的被埋過一次的人。」
鄧巴上人點點頭,將帶來的藥物一一交代清楚之後,很快走出了這間黑暗的石屋。
被稱為郎嘎的男人看了看床上躺著的對于這一切對話,無知無覺的男人,嘆了一口氣,拿著一把弓走了出去。那弓的握處已經被握得極其光滑,帶著略暗的黑色,不知道被使用了多少年。
沒錯,郎嘎是個獵人,被已經興起的佛教信徒們看做是黑骨頭的獵人,他那一身黑,將他與周圍的牧人劃開了一道明顯的界限。
郎嘎匆匆朝著外面走去,在他家往下的斷壁旁,有一根巨大的藤索繩子,那繩子從高向低連著斷壁對岸的森林的低處。
他匆匆地走著,遠遠地見了牧人便避開了,他已經習慣了這樣的避讓,除非是在屠宰季節或者出*售雪豹皮的時候,他才會近距離地與他們接觸。只是那明顯地鄙視的眼光總讓他覺得不自在。
很快他就到了斷壁旁,檢查完弓箭都已放好之後,便將兩手套在拉環里,雙腳使勁一蹬,借著力飛快地滑向了對面的平地上。
離平地不遠的地方,便是一個原本極深的山谷,那谷因為雪崩與泥石流已經被沖下來的樹干、樹枝、巨石與泥沙堆平了,水便在平地上肆意地流淌一番之後,才跌入深深的斷壁里,那里是日夜奔騰的江水。
郎嘎月兌了鞋,淌過那水,上了山,重又穿上鞋,開始查看地上的動物留下的腳印與糞便——這水引來了不少的動物呢。
他走走停停,偶爾跪下去,將臉貼近地面,嗅兩下,便又快速地爬起來朝著他判斷出來的方向走去。
茂密的帶刺的灌木在這片原始的森林里自由的生長,也讓郎嘎行走極為不便。不過長年的打獵生活早已讓郎嘎練就了一身本領,他輕快得像一只豹子一樣,在這叢林里急速卻又輕聲地行走。
越往上走,樹越稀疏,灌木卻濃密了許多。郎嘎繼續謹慎地行走著,鼻子里是越來越濃烈的大頭羊的氣息——它們似乎就離郎嘎不遠的地方。
郎嘎在一處濃密的灌木叢邊停了下來,從腰後的箭筒里取出一只箭,便又繞過那叢灌木,在灌木叢的間隙里繼續往上爬去。
在離郎嘎兩箭遠的地方,七八只大頭羊正在吃著露在薄雪上的枯草,一只高壯的雄羊則站在一塊很高的岩石上警惕地望著四周。
郎嘎摒了呼吸,膝行在灌木叢中,那高大的灌木剛好將他的身形遮住了。
他行走的速度已經慢了下來,踫到灌木低矮的時候,他便在地上爬行,那頭放哨的大頭羊竟然沒有發現他。
越來越濃的羊騷味順著風朝著郎嘎吹來,郎嘎終于到達了離大頭羊不遠的位置。他跪在地上,將箭搭上弓,輕聲卻有力地慢慢地將弓張開,眯了一只眼,瞄準。
「嗖」,箭快速地飛了出去,那些吃草的羊一下就四散開了,朝著高處的亂岩奔去,有一只羊明顯跑得很慢,跑出半箭地之後,便倒在了亂岩里,仍在兀自掙扎著要爬起逃跑。
郎嘎不慌不忙地站在原地,一直到看準了那羊倒下的位置,才一反之前的緩慢,在灌木叢里飛奔起來,灌木叢頓時有了嘩啦的響聲。
等他跑到那羊面前,那只約有150斤重的大頭羊仍在極力豎著它沉重的大角,做出一副防備的樣子。郎嘎快速地走上去,從背上取下繩索,套住那羊的口、嘴,不久之後,羊終于垂下了頭,不再掙扎了。
郎嘎用繩索捆住羊的四只腳,滿意地背著這沉重的獵物,弓著腰,下了山。
他的妻子——布尺早已等在了石屋外,看著丈夫彎著腰從坡下朝家走的樣子,她的臉上便現出了幾分歡喜的神情來——這說明獵物很有重量。她歡喜地趕緊走了上去,接過那只羊,兩人快速地朝著家走去。
「今天的收獲可真大!」布尺背著那死沉的羊,言語里全是高興。
「是呢,神保佑我們,我們上次打到大頭羊還是在兩個月之前呢。」郎嘎的言語里也是高興。
因為這豐收,他們晚上得已吃到了久違的新鮮的肉食。
等到郎嘎將羊剖開之後,布尺麻利地將羊胃取出洗淨。
她拿著一細棍,把連在胃上的腸子插入腸衣,再把早已拌勻的含著羊油、鹽巴、野蔥花的羊血灌入羊胃里,然後用手慢慢捏擠羊胃、羊腸,不多時血腸就灌好了。
郎嘎還在那里忙碌著收拾羊皮,他得趁著羊皮還是新鮮的時候,刮掉皮板上的肉屑、脂肪、凝血雜質,還要去掉口唇、耳朵、尾骨及有礙皮形整齊的皮邊角,接著才能按照皮張的自然形狀和伸縮性把皮張各部位平坦地舒展開,使皮形均勻方正,成為各自的習慣自然形狀,最後用鹽巴進行腌制和晾曬,不然這羊皮就賣不到好價錢。
郎嘎的動作極其熟練,在太陽落山之前,他便將那羊皮收拾好了。
布尺看著郎嘎已經忙完,便將早就灌好的血腸放在水已經煮得咕咕響的陶鍋里。沸騰的水停了咕咕的聲音,空氣里卻逐漸彌漫著一股濃郁的羊血的香味。
布尺拿著筷子,在旁邊不時地將血腸輕輕翻轉,血腸很快就變得圓圓地,浮在了水面上,那滲出的血水帶著一點點粉紅。布尺趕緊將血腸撈出來,放在了一個大木盤上。
屋子里的羊血的香味越來越濃郁,連蹲在一旁的那日也開始注意到了,它和這家的主人們一樣,至少有一個多月沒有嘗過羊肉的味道了。
血腸粉紅的顏色讓郎嘎的心情也好起來。他拿起已經變溫的血腸,用折刀割了一截,放在那日的碗里。那獒立刻香甜地吃起來。
郎嘎看著那日,它對自己已經沒有了一絲防備,笑著又拿起一根血腸,這次卻是割了一截,送進了自己的嘴里。那還帶著一點點血水的腸,對于郎嘎而言,是世間絕頂的無上的美味。
他快樂地吃著,大口地吞著。或許只有在這個時候,生活于他而言,才是輕松而快樂的時刻。
他和布尺很快就吃完了,那樣子仍有些意猶未盡。
郎嘎看了看木盤里留著的那一大截血腸,拿折刀將腸衣剔除之後,便細細地嚼爛了,裝在碗里。
布尺看著郎嘎將整段血腸都嚼成極碎的沫子裝在碗里之後,便接過那碗,朝著床上躺著的那男人走去。
郎嘎將滿手的羊肉的油擦在他腳上的多扎鞋上,重又將手在袍子上擦了一遍,便將那躺著的男人扶起來,說道︰「次吉,吃飯了。」
那被稱為次吉的男人,反應全無。
郎嘎耐心地將他的下巴掰開,布尺便將那沫子送了一點到他的被張開的嘴里,看著郎嘎重又合上他的下巴,然後輕拍著他的後背,讓他吞下去……
郎嘎與布尺一直伺候著次吉將那大半碗血腸吃進了肚子,才給他喂了一些水。
布尺擦掉他嘴角流下的水之後,便走開了。郎嘎則將男人重又放平,躺在了床上︰「次吉,你也該醒來啦!」
那被稱為次吉的男人仍是反應全無,倒是旁邊的黑獒,在那低嗚起來。那聲音帶著一絲憂郁,它的眼楮目不轉楮地看著那躺在床上的主人。
郎嘎蹲下去,撫模著那獒濃密的毛︰「那日,你也想次吉早點醒來吧。」
那獒沒理他,仍是低嗚。
郎嘎道︰「你大概是不喜歡這個名字吧,可是誰知道你原來是什麼名字呢?你跟你的主人次吉一樣,只有自己才知道從哪里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