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我受邀至南辰參觀一場冰雪盛宴,中途被神女瓊姬私下請到內宮,她為我引薦涂山氏的狐後。」天璇沉入思緒,回憶如流水在月光下漸次鋪陳,「狐後告訴我,因為我的失誤拿了不該拿的東西,按照他們的規矩我是要和涂山氏結姻的,居然還為此請瓊姬幫忙做說客,目的就是要我娶她的女兒為妻。」
「哦?」他又重提那件我最介懷的往事,心里不舒服卻不想被他察覺,調侃也盡是苦澀,「這是好事呢,星君要是辜負人家的美意就太笨了。」
「我當然不可能接受了。」他毫不猶豫就否定了,一如當初那般口氣決絕,「無視仙規禮法和妖族結親,這傳出去成何體統?」
「也對啊……」我像是吃了滿月復的黃連,苦不堪言,放空了視線黯然神傷,幽幽輕念他深種在我腦海的那句口頭禪,「仙妖殊途同嘛……」
「雖然因為那件事我和涂山氏結了誤會,但從南辰的一面之緣來看,我對狐後的印象並不壞,她待人謙和有禮且慈悲,對她女兒的婚姻很看重,這是慈母本性人之常情。」他本是心中不快,卻在這時話鋒斗轉,換了另一種味道,「我想能被這樣一位內外兼修,舉手投足溫和又不失魄力的首領統攝,涂山氏應該會是一支崇尚正義的靈族。」
我一瞬錯愕,他在夸我的母後?
確信自己沒有听錯,他對母後的贊賞確是出于真情實意,鼻子沒來由地就酸了。
「所以當我翻開司命簿看到它們瀕臨滅絕的定論,我第一反應是驚呆了,我幾乎不能相信,究竟是什麼原因非要讓一個靈族全軍覆沒?」他說著便不由自主握緊拳頭,表情里雜糅著憤恨和痛惜,「在我接管蒼生命譜以來還是頭一回看到這麼慘痛的命運……」
我緩緩抬起目光,眼里已經有暖流暗涌︰「那你後來知道原因了嗎?」
他搖了頭,神色慘淡︰「我說過,宿命從來都不會為誰而設。我和璣墨只能按部就班保證司命簿上的內容順利化為現實,其他的只能有心無力了。」
「可你不是能參透天機麼?」對于我想知道的真相我必會刨根究底地問下去,「憑你的悟性難道還算不出上天讓雪狐滅亡的緣由?」
「正是因為凡間的生靈知道自己在天命之下是何等脆弱和渺小,他們才會像你一樣崇拜神仙,覺得我們神通廣大無所不能,算得天機簡直就像吃飯那樣容易?然而並不是所有天機都能被我們參透的,像這種生死攸關的‘天機’恐怕只有女媧娘娘那麼深厚的修為才能洞悉。」他轉面直視我的雙眼,勢要讓我明白我那些想法有多天真,「我的確有問過她,她心里應該清楚的,可是她不肯說,只告誡我做神仙絕不能感情用事。我沒辦法,只能眼睜睜地看厄運降臨到涂山……我這麼說,你會不會也覺得我其實很沒用?」
「不會,天命難違,星君你已經盡力了……」我避開不看他負罪的眼神,突然分不清心里對他到底是怎樣個情緒,「但你有沒有想過,如果當初你答應和涂山氏結姻,可能會幫它們躲過這場劫難?媲」
他頓了頓,然後問道︰「仙子何以見得?」
「不知道,我就是隨便猜猜……」真心話被我藏在心底,我只能給他一些看似有理卻膚淺的解釋,「我想星君若是娶了那位雪狐公主,有你這麼強大的靠山,火狐想必是不敢輕易下毒手的,因為雪狐有難星君必會挺身而出,火狐有什麼本事能跟神仙較量呢?很多事情都是一念之差,結局就兩樣了……」
如果你當初不是介意我狐妖的身份,願意收下我的月合帶,或許在瓊姬和母後的撮合下我們可以結為眷侶,那樣起碼我不會賭氣嫁給那個窮凶極惡的禽獸焰煌,火狐就沒有可乘之機偷襲涂山氏,我的父王母後和族人都不會死了……
原來說到底,我心里還是怨著他的。
「但這根本是不切實際的!」他未曾動搖的意志,甚至比剛才還要義正辭嚴,「我的理智不容許我和妖族有染,即便是知道結局能逆轉我也……」
情緒正說到洶涌處他卻戛然閉口,怎麼不說了?你不是想表明立場,就算知道娶我可以讓我們狐族幸免于難,你也不會那麼做?
你對我們雪狐的憐憫,只是憐憫,那不足以成為讓你消除偏見,放段娶我這個狐妖的理由,是不是這樣……
「算了事情都已經發生了,再去爭論這些也于事無補。」我不想難為他了,忍著心酸強自苦笑,「你全當我是胡思亂想吧……」
既然心里已經很清楚了,那我也不必期許听完他的後話,說出來畢竟很殘忍,只怕我是無力承受的。
他長久緘默,我不想氣氛就此凍結,看到白狐便靈機一動轉了話題︰「對了星君,我听你一直‘小狐狸’、‘小狐狸’地叫它,就沒給它取個名字麼?」
「那還不是因為我太笨了,想不出什麼好听的名字來麼?」他憨笑可掬,也樂意從那壓抑的氛圍里解月兌出來,難得見他跟我玩謙虛,「仙子要是樂意不妨大開金口賜它個名兒吧?」
我等的就是他這句話,循序漸進還要故弄玄虛︰「我們西辰掌凡塵水司,我曾從族里的《水經》上看到過,涂山下有條澗水,名為[灕]。灕水源自山上的瀑布落入山谷形成,那是雪狐一族的生命水,據說只要灕水不枯,雪狐就能生生不息地繁衍下去……」
西辰司水是听他說的,我「學以致用」,所謂《水經》當然是子虛烏有,但關于灕水卻是真的,說著自己的親身經歷所以倍感真切,感情也深刻。而半虛半實的謊言最是能把人迷惑,因此他听得津津有味絲毫不覺破綻。
「蒼山負雪,灕水常清映雲天。那就是涂山最美的樣子。」我從如痴如醉的神往里回過頭看他,「不如就叫它[灕澈]吧?星君覺得怎麼樣?」
他逐字玩味︰「灕……澈?」
「嗯,灕澈。既然它已經是世間絕無僅有的最後一只雪狐了,那就理所應當要擔負起為涂山氏延續血脈的重任。」我伸手去白狐背上輕柔撫摩,說的全是自己的心聲,「她該像灕水那般源源不斷地流下去,讓涂山氏生生不息。」
「含義听起來不錯呢!」他眸里透出驚艷,對我贊不絕口,「多虧了仙子蕙質蘭心才能想到這麼好听又絕妙的名字,天璇佩服得五體投地!」
「試想星君叫[天璇],雪狐叫[灕澈],合起來就是——」我望著水色天邊潛心醞釀,直到唇邊被風吹開了漣漪,「灕灕澈水,天宮如璇。」
他似懂非懂︰「這八字又有何解?」
「繞流涂山的澈水為灕,砌築天宮的美玉為璇。」視線交會,終化成美麗的對望,「涂山是它的誕生之地,璇宮卻是它的重生之地。」
「听仙子這麼一解釋,小狐狸那名字取得倒是和我很配呢!」他旋即又開口叫絕,愈想愈想喜不自勝,「好一個[灕灕澈水,天宮如璇]!」
「是啊,背負這個名字它就會記得涂山,記得璇宮。」低眸撫著那熟睡的狐狸,衷情暗訴,「也一輩子都忘不了星君的恩情。」
「有仙子金口玉言借取名贈它的美好寄願。」他手亦垂放狐狸額頂,和我做著同樣的動作,「它也一定會珍惜自己的生命,好好活下去……」
他的手伴著輕緩的力道和速度往下移動,從狐首到後背,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尚未發覺異樣,它卻忽而覆上我的手背……
這令我猛然心悸,以為是他不小心踫到的,我如是安慰自己,可欲把手抽回卻無力,因為他明顯使了更重的手勁握緊,暗然流露出不許我逃避的霸道。
我心慌意亂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唯有怯懦低頭轉開目光望星海,奈何心不在焉負了良辰美景,無一物可入得我眼里去。
那只收不回來的手被他握在狐狸背上,被風吹皺的星海是我此刻內心的真實寫照︰波瀾不息。
「我能把涂山的灕水引至南天宮,不知道什麼時候能把瑤池的‘水’也請來呢?」
突如其來的窘狀讓彼此無言很久,後來是他打破沉默,我听出他話中有話。
「瑤池屬我西辰昆侖山,是神族聖水,它怎麼可能移去別處呢?」我強作鎮定,暫不去想那只困在他掌心的手,順著他的隱喻回答,「那是天方夜譚……」
「但師父教過我︰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他沒有知難而退,是什麼讓他這麼固執,「瑤池的水有靈性,我相信它必會被我的誠意打動。」
「時候不早了,我該回去了。」不想再糾纏這個話題了,我終于提起勇氣把手抽回,隨之起身攀入閣中,「不然又該惹父王母後生氣了。」
他很快跟上,鑒于上次的教訓也不好留我,只俯身輕在我耳邊征求︰「在你回去之前,我再陪你走走?」
我不知怎麼就點頭了,到底是不忍拒絕,還是我心里就是希望他這麼做的?
我們沿著星海慢慢走,明明有大好的時間和機會,卻是各懷心事無人說話,直到快近他璇宮後苑,我才抑不住開口的沖動。
「我……」
「我……」
可誰也沒想到口一開就尷尬了,我和他居然異口同聲?!
氣氛怪怪的,我硬著頭皮說下去︰「星君,我有話想跟你說……」
「正好,我也有話想跟仙子說。」余光里他似乎偷瞄了我一眼。
「這樣麼……」我抬了一半眼,視線只達他稜角分明的下巴,怯生生地試問道,「那可不可以讓我先說?」
他不負所望笑出風度︰「應該的,你說吧。」
「今個你見到我的時候是不是說過想去西辰找我?」
「沒錯,我怕你被他們責難,可你又遲遲不來,我無計可施才只好這樣了。」我只問了一句他就開了話匣滔滔不絕,好像迫不及待想表現什麼,「一來是看看你過得好不好,二來我可以向帝君和金母說情,勸他們別再苛責于你。」
「星君,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我已經答應我的父王和母後,今後會安心留在族里閉關修煉,提高自己的悟性和修為。」說話的時候我眼楮是看他的,分明感覺他的笑一點點僵在了嘴角,但我還是狠下心腸把話說完,「這就是我來時說的‘例外’,因為過了今天我可能就不會再來南天宮了,今夜他們準許我來最後一次,我也想趁此機會和星君道個別。」
「仙子……」
「你放心這是我自願的,不是被他們強迫!」我矢口打斷他呼之欲出的規勸,後面的話越說越違心,「自從結識了星君,領教到星君的本事才相形見絀,再看看自己和星君差距這麼大,是該收心好好修煉了。」
「你想修煉多久?」他終于等到說話的機會,語聲卻已蒼白。
「到我自己滿意為止吧。其實說真的,我來南天宮有星君相陪的這三天的確是很開心也很滿足的。我只願星君在心里記得我這個朋友就好,去西辰探望就不必了。」我展顏不勝輕松地笑出來,心境也豁然開朗,盡管那只是裝的,演技無須登峰造極,只要能騙過他就好,「因為修煉之人是不能被打擾的,況且就算星君為我著想,想和我父王母後說點什麼來扭轉他們的意念,你也沒有很合適的立場是吧?」
他被我戳到軟肋了,嘴巴像是結了冰霜,無話可說。
「如果是這樣,我想星君和我的父母都會不自在的。所以我希望星君答應我,以後無論如何都不要再動去西辰拜訪的念頭了,請別讓我為難。」我眼神切切直射住他的雙目,要他看到我的堅決,「好麼……」
說服他放棄去西辰,我是為了這個原因才冒著被他識破的危險第三次見他,一直在心里糾結了很久,糾結到臨近分別才強逼說出口。雖然我的話會有點傷人,但為了消除一切的後顧之憂,這個壞人我必須當。
「既然如此,那看來有些話我是不得不說了。」等來卻是他的答非所問,眼光無處安放終又回到我臉上,「因為再不說就等于永遠沒了機會?」
他如此急迫弄得我底氣弱了大半,以至于忘了去追討答復︰「什麼話?星君說便是。」
「仙子,我……」
我不經意移開的目光越過他的肩膀,只見視線盡處遠遠走來個身影,嚇得我心一緊,不等他說完就倉皇驚呼︰「有人來了!」
他警覺回頭,確認有人迅勢拽住我的手往暗處跑︰「走!」
他帶我躲避到璇宮後苑的外牆拐角,看著黑夜里那人越走越近,走入月光里身形漸漸明朗,耳邊听到天璇略帶驚訝的低語︰「是璣墨?」
我挨著牆心跳忐忑,看璣墨一路徘徊和張望著去佔星閣的方向巡視一番,終像是一無所獲地折返。
「好在沒被他看到,不然恐怕就要誤會了……」確信他離開星海幻境,我才捂著胸口長舒郁氣,嘆完又回頭去看天璇,出言催促道,「文星君來星海像是找星君你的,一定是有要緊事,星君快點回宮吧,我也回西辰了……」
「可我要說的話還沒說呢!」不想他拉長臉竟有些氣急敗壞的慍惱。
我被他這口氣和架勢懾住,木訥翕動嘴唇︰「重要麼……」
他眉心深鎖,看我的目光不偏不倚,兩個簡單的字節不帶任何色彩︰「重要。」
「那好吧……」我被他看得莫名心虛,隨他意了,「我听你說完再走。」
「仙子,自從見過你第一面,為什麼我會有種很特別的感覺……」我絕不曾料想他說著竟還向我潛移靠近,我不堪他迎面而來的氣勢本能往後退,卻被他一步一步逼至宮牆。
當我後背貼緊牆壁才知已無路可退,正惴惴不安想著怎麼應付,他卻更失控握住我的雙臂劇烈搖晃。
「見不到你我會不安,我會想著要是能盡快再見你就好了!見到你我更不安,因為和你相處的世間總覺得變快了很多,沒多久你又要走……」剛想躲避的雙眼又被振得抬起來,不得不去和他對視,此處隱蔽照不到月光,卻仍可感受到他眸中流華,那麼強烈的光芒,其熾熱的溫度把我臉灼燒得滾燙,直教我心生畏懼又手足無措,「你說我是怎麼了?」
在他強勢得近乎瘋狂的逼問下,心慌的我已是面容呆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