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到錢,阿母的意識又恢復了,她說︰「錢,妳哪來的錢可以讀書?妳背著我存私房錢吧?」她不再對我生氣,她的語氣充滿哀戚,好像我是一個背棄她的人。
此時的我既不能承認又不能否認。
「阿桂,妳想過泉仔的將來沒有?」
(沒有。)可是我不能這麼回答。
「我買妳來是做什麼的?」阿母平靜地問我。
我跪在阿母的前面向她說︰「阿母,拜托妳讓我去讀書,以後我會照顧泉仔。我說到一定做到,妳看,以往我該給妳多少錢就給妳多少錢,從來沒短少過不是嗎?」
阿母又回復成原來的阿母,她說︰「別對我講這種瘋話,妳說讀高中是為了找事務員、坐辦公桌的工作,結果呢?妳實在心機很重;什麼時候到台北去考試?畢業旅行的事是騙我的吧?書讀得愈多愈會騙人而已,妳跟妳們老師聯合起來騙我,老師是這樣當的嗎?我要趁我有還一口氣的時候把事情處理好,不然等我眼楮一閉了,泉仔不就要當乞丐?」
「不會的,泉仔可以養豬。」我的話一出口就知道我說錯話了,阿母霍然地站起來說︰「他養豬讓妳這個媳婦仔去讀大學?天下會有這款道理?我衰運,泉仔跟著歹命,妳這樣做對嗎?我一再容忍妳讀初中、高中,而且還相信妳讀書是為了讓以後的收入多一點,使我跟泉仔不用煩惱生活,現在呢?又要求要到台北讀大學,有哪一家親生的女兒敢要求讀大學?」
阿母不再說話,氣氛變得很沈悶。
「我一定寄錢回來。」
「妳把錢藏在哪里?藏了多少?」阿母的語氣有些咄咄逼人,並且虎視眈眈地瞪著我。
「我沒有藏錢。」
「妳沒有藏錢哪來的錢去讀書?外表裝得老實樣,里面像虎蛇那麼惡毒。妳真是一個陰險的女人。」阿母冷冷地說。
「注冊費我會自己想辦法。」
「我再相信妳我就是白痴。」阿母邊說邊走向我的房間,她把我的課本一本一本地翻,翻完之後還抖了幾下,也把抽屜里的金毛狗、萬金油、撒隆巴斯全部拿出來,破舊的五斗櫃是她的重點之一(這個五斗櫃是我撿破爛時搬回來的),她把抽屜拉出來,把衣服倒在地上,然後在亂成一團的衣服中模索,她以為我有儲金簿。
我躊躇著該不該向阿母坦白,我只思考幾秒鐘就有了答案,我不必自找麻煩,也不必對她掏心掏肺,她要的是錢,是在牌桌上的賭本,我站在門邊看阿母的動作,阿母猛一轉身問我︰「放在哪里?」
「我沒有錢。」
「哼!那我請教妳,妳要怎麼去讀書?再去躺著賺嗎?我們泉仔真歹命,踫到妳這個老妓頭。我告訴妳,只要妳離開這里,我馬上去找妳山上的媽媽要錢,不知好歹的臭賤女人。」
山上的媽媽!多麼遙遠的記憶啊!我竟然只記得那輛灰樸樸的客運車,還有那個圓形的站牌,以及蹲著等車的姿勢,其他的我全都想不起來,連媽媽的臉也想不起來。媽媽大部分的時間是戴著斗笠,她好像是那個樣子──什麼樣子我也說不上來。
馬路對面的西藥房蓋了新房子,它原來是黑瓦的平房,現在是二樓的建築,再過去一點的礦油行也由二樓改建為三樓,左邊一點的中藥行也變成紅磚造的樓房。
不知幾年前新搬了一家洗衣店在西藥房的旁邊,礦油行旁邊的巷子多了一個賣魚丸湯、陽春面的攤子,我家旁邊多了一間美術社,十多年的時間讓城市起了變化,不!在台灣的任何一個角落都在變化,我突然感覺好笑,以前阿母若是用「山上的媽媽」恫嚇我,我就馬上噤若寒蟬,深怕她一個不愉快就會去找她,我為什麼沒想過或許阿母也忘記「山上的媽媽」在哪里。她只去過那里一次,並且是由旁人指導搭車到最後一站下車。十二年的時間一定讓公交車的車牌更為深入,最後一站絕對不是番田村。
我山上的媽媽在番田村後面的一個小村落,那里只有十來戶人家。我以為我忘記了。我是忘記了,過去十二年一直忘記它、不曾想過它,然而此時此刻又突然地記起它,就那麼一剎那時間,我住在寮仔後。嗯!我們那里叫寮仔後,因為它是個小到不能再小的地方,所以我們都說是住在番田村再過去一點。
我深信阿母忘了番田村和寮仔後,她沒有理由記得它,也不必去記住它,她和那里只有一面之緣,並且永遠不可能會再去第二次。不識字的人要記住非生活圈的地名是困難的,除非一再地提到它,阿母從沒有提過番田村或寮仔後,她都說「妳山上的媽媽」。
我不知道母親為何要把我「賣」給阿母,我只記得在家鄉那里很多女孩都被人「賣」到較為靠近城市的鄉鎮當童養媳,有人說女娃兒沒法下田工作,有人說為的是省一份口糧。此時我依稀記起我的兩個姐姐也被「賣」了出去,姐姐叫什麼名字?許月來?許月春?或者是許月
我的妹妹一個叫許月照一個叫許月葉,唯一的男丁叫許財旺,許財旺這三個字我不會忘記,我幫阿照、阿葉和財旺洗澡,母親則要我到番田村買五毛錢的牛女乃餅干給財旺吃,阿照和阿葉也要吃,財旺不給她們,媽媽拿了半片餅干給阿照,財旺生氣地打阿照
阿母放棄了,她經過我的身旁時猛不防地抓住我的頭撞著牆壁,她說︰「生雞蛋無,放雞屎有,好膽妳給我去台北。」
注冊通知來了,但變成一團撕碎的紙屑,阿母在來好嬸家玩牌,她會玩到天黑、我煮好飯時才會回來,我拿著舊報紙墊在底下,用飯粒把紙屑一張張的小心拼湊,十月一日開學,注冊費要一千三百元,我還可以為阿母工作一個月。
九月十六日,阿母帶個女人來家里,我一看那個女人吃了一驚,女人的樣子把她的職業寫在臉上,阿母請她在竹椅上坐,要我到廚房倒茶。女人坐了十分鐘就走了。
我知道阿母的意圖,趁著下午的空檔,我騎著腳踏車去找楊明珠,她的父親在警察局服務,我急急地向楊明珠說︰「我阿母要把我賣掉。」
「真的啊?她要把妳賣去哪里?」高中時楊明珠坐在我的後面,她除了知道我是養女外還知道我時常挨打,她的個性開朗,時常向我說︰「妳告訴妳養母,妳有一個同學的父親在警察局工作,要是她太過分我會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當時我只是笑笑,路見不平的是她,自討苦吃的是我。我從沒想過會有須要她幫助的一天。今天,除了她以外沒有人可以幫助我。
「大概是妓女戶吧!那個女人看起來像從事那種行業的。」以我的認知,那個女人就是從事特種行業,只不過我不能向楊明珠說明理由。
明珠拉著我的手大步地走進屋子,她的父親在看報紙,她說︰「爸爸,柯月桂的養母要把她賣到妓女戶。」
楊伯伯放下報紙問我︰「妳住哪里?我明天叫人去查戶口。」
「柯月桂很厲害咧,沒有補習就考上國立大學,還讀法律系哩!」
「妳還好意思說,妳補了多久才考上最爛的私立大學。」
明珠向我吐了吐舌頭。
「妳趕快回去,明天起我會叫管區每個星期到妳們那一帶查戶口,我會查到妳開學。妳什麼時間開學?」
「十月一日。」
「那我就查到九月二十七日。」
「謝謝伯父。」我只能向他深深地一鞠躬。
隔天早上八點鐘管區警員真的來查戶口,他先到來好嬸的家,他向來好嬸說︰「最近上面通報下來,對于有收養女孩且年紀超過十八歲的家庭要查訪,上面說最近這段時間經常有養女的買賣,這是犯法的,查到了要抓去關。我們一個星期必須查一次,所以戶口要是有遷移一定要到戶政事務所辦理或是辦理流動人口。」
「沒啦!我養女已經跟我兒子結婚了,你看!她大著肚子哩。」這是我在我家听到的話,然後,來好嬸就匆匆忙忙地跑到我家通報消息,來好嬸可能略知一二吧。阿母听了嚇一跳,她蒼白著臉說︰「哪會這個樣子?哪會這個樣子?」
「真的,管區在我家,他在問秋美話,我趕快跑過來通知妳。」來好嬸看了我一眼又匆匆地跑回去。
「等一下妳不要亂說話。」阿母命令著我。
我惶恐地點點頭,心里實在擔心警察會透露說我是去通報消息的人。
幾分鐘後警察來了,阿母狠狠地但也很小聲的說︰「妳那個是什麼臉?有點笑容ㄟ,等一下人家問話要好好回答。」阿母又補上一句說︰「若說錯話小心我修理妳。」
我頭如搗蒜地猛點著(我也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