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是安靜的。
「有人在嗎?」沒有人回答。
(兩位老人家辛苦了,財旺也很辛苦,快中午了還沒回來吃飯。財旺結婚了嗎?真難得!這年頭還有年輕女子願意下田。)我心里難過地想著,田里工作所得還是趕不上現在的物質需求。
我踏入屋里,屋內擺設一如我離開的樣子,客廳向大門的牆壁有一個大而舊的神明桌,一張圓桌在神明桌前面,幾張圓板凳圍著桌子,這是我家的客廳兼飯廳;右手邊是父母親的臥房,左邊則是我們孩子睡覺的地方,兩個房間的床都是木板釘成的,父母親的床上放了一個櫃子,櫃子里放著比較新的衣服,只有破得太厲害或太小不能再穿時媽媽才會從房間里的櫃子拿出向別人要的「新衣服」給我們替換;我們的房間則是大通鋪,棉被、衣服堆在四周。
有個聲音從父母親的房間傳出來,那是低沉沉地「嗯」了一聲,我掀開簾子,瘦骨嶙峋、面色黝黑的人躺在床上,散亂的頭發讓我認為她是我的母親。我踏入房間,叫了一聲︰「阿母。」
媽媽抬頭看我,茫然的眼神顯示她不知道我是誰,枕頭旁邊有一碗不新鮮的稀飯。
「阿母,我是阿桂。」我趨前輕輕地說。
我呆呆地站著,除了要讓媽媽想起我是誰外,我也要迅速地更正想法,媽媽並沒有下田工作,她好像生病了。
「阿桂?」阿母喃喃地重復這兩個陌生的字,這個名字離她太過久遠,她需要一點時間來喚起記憶。病人總需要多一點時間搜索記憶里的元素。
「阿桂,記得嗎?」我彎體讓阿母看得清楚些。
「桂仔?妳是說月桂仔嗎?」
「是啊!我是月桂仔。」我的心里閃過一些喜悅,媽媽沒有忘記我。
「桂仔,桂仔。」阿母伸出皮包骨的手,我握住它,母親的手一點力氣都沒有。她的眼神還是茫然,那是一種不認為眼前的事是真實的茫然。
「生病了嗎?阿爸跟財旺呢?」我模著媽媽的肩膀,她病得不輕,肩膀上一點肉都沒有,我只模到她的骨頭。
母親哼了兩聲,喘了口氣後側著身體準備坐起來,可是她沒有力氣坐起來,她一再地想靠著側身的力氣坐起來,我伸出手扶她一把。
我指著枕頭邊的那碗稀飯說︰「這是妳的中餐嗎?」
媽媽點點頭。
我端了起來,一股微酸的味道傳到我的鼻子。放置過久或烹煮多次的食物都有這種微酸的味道,它界于**與否的中間但已經傾向**那邊。
「這碗臭酸了。」我皺著眉頭,語氣有點不好地說。
媽媽緊緊地盯著我看,看我的時候眼淚慢慢地從眼角流下來,她拉起我的手,「桂仔。」這兩個字含有無限的心酸與惆悵,我感覺到二十多年的思念在這兩個字中完全地傾瀉出來。
她想要使出力氣,然而她做不到。
「阿母,什麼病?」
「癌。」
「什麼時候的事?」我來不及悲傷,我要先搞清楚事情的始末。家里有癌癥病人,卻是一個人影都見不著,其他的人去哪里了?阿爸、財旺、阿葉?
難道沒有人照顧她?看著那碗微酸的粥我的心里有極大的不滿,但我馬上知道我沒有不滿的權利,我不屬于這個家,我是外來者,是訪客。
「一個多月前。」
「幾期的?開刀了沒有?」
「不知道。」
「開刀了嗎?」我的口氣很急,拉著母親的手也用力了些。
「沒有,反正都會死,何必花這個錢?」
記憶在瞬間恢復了,阿爸玩天九牌!他不是下田工作,他是去玩天九牌!下田的只有媽媽一個人,媽媽的憂愁是沒錢讓阿爸賭博。
阿爸到現在一定還是這個樣子,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所以家里的錢是賭博用的而不是讓媽媽看病花的。
「阿爸呢?」我問了一個明知答案的愚蠢問題,這是反射性的問話,我不期待它有不一樣的答案(根本不可能有其他的答案)。
「在番田村吧!」
我開始憤怒了,是天九牌讓阿爸缺錢用,所以家里的女孩才會被「分」出去,當時的我以為種玉米和蘿卜養不起我們幾個小孩;看來事實不是這樣。而時間的流轉可能讓父親的賭性更為堅強與深韌。
「桂仔」
「我去煮稀飯。」我霍然地站起來說,我必須把我的憤怒轉化為動作以消除憤怒。
米缸沒有米,一粒都沒有。
「我去買面。」我掀開門簾向阿母說。
我走得很快,腳步也很沉重,還沒走到番田村我的腳趾頭就開始隱隱作痛,汗水也一直冒出來,我到最近的面店買了兩碗陽春面,並加了兩個蛋。
我很快地往回走,幾乎是用小跑步的,汗水流進我的眼楮,眼楮酸澀地刺痛,我揉揉眼楮以減緩刺痛感,汗水從下顎快速地流向脖子滲透衣服。我小時候也曾「快速」地跑到番田村為財旺買餅干,此時和彼時心中都是焦慮的,一心只想快點到達。
阿母無法端起碗,我到後院找了一把矮凳放在床上,然後把碗擺在矮凳上面,阿母開心地看著面,她吃面的動作很快且吃得津津有味,好像這碗面是人間極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