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你們也莫太辛苦了,記著多喝些藿香金銀花水,解暑的!」香草囑咐完了轉身就回去了。
許氏正坐在門口跟麻二婆扯閑龍門陣,招手叫香草坐過來問道︰「馬二郎那衣裳幾時備好?該送過去了,不合身還可以改改!」「大概明後天吧,我讓人進城取了回來,您到時候瞧瞧看合意不合意!」
原來,這方的習俗是女方要為男方裁制新郎官喜袍。許氏為了更體面,特意讓香草在城里給馬二郎定制了一身。
劉漢靠在牆邊,冷冷地說了一句︰「不休就和離,大家和和氣氣地散了,也算是好事!」
「他們就是成心來欺負你的,欺負我們孤兒寡母的!」
「我嚇唬嚇唬你嘛!你要上哪兒去?」
許氏在旁數落道︰「又來亂說話了!盧興,你莫往心里去,只當過耳風吧!」
盧興忙扶著她勸道︰「娘,您先進去吧,天大的事自己來扛著。您瞧您腰還沒好呢,可不能再亂動了!」
盧興看了好月一眼,問道︰「你說說吧,帶著你爹娘和哥哥來做啥的?」好月把一張冷冷的臉朝向鋪子外面,背對著盧興不答他的話。黃氏抬手就給了好月一拐杖,打得好月連跳了兩下,驚聲尖叫道︰「你這個老瘋子!」
「那不更讓她難受嗎?」「哎喲,你這小屁孩曉得啥呀?快去快去!」
黃氏指著好月道︰「我罵的就是她!她是我們黃家的媳婦,我這個做婆婆的不該管教嗎?倒是你們這幾個娘家人,跑來我家做啥呢?我又沒請你們來,真是好意思喲!」
張金只好點點頭,提筆代盧興寫了一份放妻書,又找了旁人做見證人,讓盧興自己簽字蓋了手印,這才算完事。
盧興低下頭,陷入了痛苦的沉思當中。鋪子里忽然安靜了下來,外面那些瞧熱鬧的探頭探腦地往里瞧,看見盧興那表情,都忍不住罵起了好月。
盧興拿了放妻書遞給好月,口氣冷淡地說道︰「拿去吧,我們之間就算完事了!從今以後,你劉好月與我盧興再無瓜葛!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你好自為之吧!」
良杰嘿嘿一笑,指著小鹿說道︰「死小鹿要逃跑了,我要去告密!我要去告密!」
「你那張嘴連好月都說不過,你能說得過他們?快,扶我下床!我倒要瞧瞧,他們到底想干啥!」
好月松了一口氣,起身瞟了盧興一眼道︰「那好,你這就找人寫去!我去收拾東西,放心,你們黃家的東西我一件也不要,單單帶了我的嫁妝去,你要不要瞧著我收?」盧興沒理會好月,抓起櫃台上的紙筆就朝對面食店走去。他走到香草跟前,彎了彎腰道︰「香草,我識字不多,頂多記個帳算個數,這放妻書我不會寫!你見多識廣,能不能勞煩你幫我寫寫?」
好月的爹劉漢喝了一句︰「莫講那些空閑話,把事情說了!屋頭的活兒還沒做完呢!在這兒耽誤啥工夫呢?听你們吵著好玩兒啊!」
「您歇著吧!」盧興轉身出了房門,順手將門鎖掛上了。黃氏在里面喊道︰「興兒,你做啥呢?鎖門干啥?」盧興不回答,徑直走了出來,往這幾個人對面一坐,問道︰「還想要咋樣?」好月躲在柳氏身後,根本沒正眼看盧興一眼。她仰頭盯著那貨架上的一把油紙傘說道︰「我也沒啥想法,只是想找把大點的傘遮頭而已。你家這傘,小了些,我總是受雨受濕的,日子沒法過下去了。和離,是最好的辦法!」
柳氏高聲里面喊道︰「親家母,你還是歇著吧!今天我們來把話說清楚就走,不耽誤你的工夫!」
盧興卻異常地冷靜,他拉著黃氏說道︰「娘,沒了好月,我再娶一房媳婦就是了!到時候給您多生幾個孫子,熱熱鬧鬧地過日子不行嗎?非得留了她在家鬧得雞犬不寧的?我不愛過那爭爭吵吵的日子,所以一直忍著忍著!可今天我實在沒法子忍下去了,您就讓我自己做回主吧!」
盧興听著這話有點諷刺的味道,知道柳氏一定是听了好月的話不痛快了。他很無奈地嘆了一口氣道︰「我本來就是做這行當過活的,不做傘不做簑衣一家人吃啥呢?」柳氏那眉毛一抖,冷笑道︰「可見當初媒婆沒說實話呢!我家好月嫁過來不曉得受了好多委屈哦!」
「娘!」盧興忽然大喝了一聲,「您莫再罵我沒出息了!今天我就是長出息了!」黃氏從來沒被兒子這樣吼過,一時間愣住不說話了,連大氣都不敢多出一口。她面色發白地看著盧興,以為自己兒子被氣糊涂了!
好月收起了放妻書,拿起了收拾好的包袱,隨著她爹娘哥哥趾高氣昂地離開了盧家。在她背後,幾個婆婆媳婦指指點點地罵個不停。她回頭瞪了一眼道︰「有種當著我的面說!在背後說三道四算啥呢?」
「夠了!」盧興忽然猛拍櫃台面,大喝道,「消停一下行嗎?我娘還在里面病著呢!不就是要和離嗎?我寫!這就找人寫放妻書!」
里面傳來黃氏那又高又尖的聲音︰「你家好月還受氣?受了哪門子的氣?我這個做婆婆的摔了腰,是誰下的狠手!不遞口水,不捧碗湯,甩了臉子就走,這就是你家教出來的好閨女!」再讀讀小說網
「對!」柳氏接過話說道,「我閨女好好的身子豈能被你白白耽誤了?在你家生不出娃兒,保不定另嫁了人,連龍鳳胎都能生呢!盧興,是你自家沒福氣,怪不得我好月!」
麻二婆回身看了一眼,驚訝道︰「這死婆娘喲!領了娘家人來,怕是有啥事咯!」
「興兒啊!興兒啊!寫不得啊!」黃氏在里面大聲叫喚道。
盧興找出一截紅布,包了二錢銀子的紅封子,送到了張金手里。張金收了,笑道︰「這東西我不能推辭,就收下了。你娘還好吧?」盧興面色憔悴地點點頭道︰「她沒事,可能有些傷心!」
盧興沉重地呼吸了一口氣,神情嚴肅地問道︰「你非要這樣嗎?」好月挑了挑眼皮,流露出一絲絲不屑,點頭道︰「對,我今天領著我娘家人來就是為了這事。你寫也得寫,不寫也得寫,反正我不會跟你過了。」
黃氏坐在靠椅里,氣呼呼地沖好月罵道︰「你這死婆娘舍得回來了?當我們黃家是那邊修的客棧哇?」柳氏喝道︰「哎,娘家人還坐在這兒呢!你罵哪個死婆娘,嘴巴放干淨點!」
「屁個和離!」黃氏大怒道,「憑啥和離?她生是我們黃家的人,死是我們黃家的鬼,要咋處置全憑我們黃家!就算你是她爹也沒資格來管!」
好月嘴角扯起一絲冷笑,扭頭就走了。盧興忙把房門打開,抱了掛在窗戶上的黃氏下來。黃氏劈劈啪啪地給了盧興幾個巴掌,撒潑道︰「你為啥要給她放妻書呀?為啥要和離呀?那死婆娘,小浪蹄子就不該放了她回家!我們白花銀子娶她進門了呀!你這個沒出息的東西!」
好月的娘柳氏帶著不滿的表情走了進來,往旁邊凳上一坐,說道︰「盧興啊,你整天地做傘做簑衣,能賣幾個錢吶?」
良杰笑道︰「跟香珠姐姐說了也沒用啊,她又見不著呢!」
麻二婆笑道︰「許三娘真是細心咯,為女婿想得周周到到,馬二郎真是好福氣呀!」
正說著,香草看見好月領著幾個人匆匆地回來了。許氏輕輕地哎喲了一聲,說道︰「那不是好月的爹娘和哥哥嗎?他們來這兒做啥?」
「你這是啥屁話?咒我們盧興死啊!」黃氏怒吼了幾聲,頓時覺得腰肢疼痛不已,不禁彎下了腰,哎喲哎喲地叫喚了起來。
盧興把黃氏往床上一放,面色嚴肅地說︰「娘,您就歇著吧!我這麼大個人了,我自己的事曉得處置的!您要再有個三長兩短,好月走了,我可真就成一個人了!」
「我故意啥呀?叫你娘瞧見了,你的小辮子還要不要了?」
巧兒聞訊趕來瞧瞧,可惜好月他們已經走了。許氏招呼巧兒進去坐,巧兒忙笑道︰「不了,我得回去煮豬食呢!對了,三娘,你家馬二郎來鎮上了。」「是嗎?」許氏笑問道,「啥時候來的呀?」
小鹿睜著一雙生氣的眼楮,翹嘴說︰「你是故意的吧?」坐衣幾口。
盧興正坐在鋪子里埋首縫著簑衣,忽然看見好月等人,忙起身問道︰「這是做啥呢?爹,娘,大哥,二哥,你們都來了?快請進來坐!」
「喲!黃大娘,話不能說得太絕了!你不放我們好月走,難不成要她收一輩子活寡?」柳氏故意高聲嚷嚷道。
「我家盧興好好的……」「好好的?為啥過了這麼幾個月,好月還是沒懷上呢?那喬大夫看了,湯藥也喝了,你說這是啥緣由?我家好月好好的一個俊俏媳婦年輕得很,難不成要在你家等老死?」「你們……」黃氏氣得險些暈厥過去!盧興不顧黃氏的反對,抱起她就往里間走去了。她不肯,沖盧興喊道︰「快放我下去!我要跟他們拼了!胡說八道!胡說八道!」
柳氏點頭道︰「那好,我就把事情往明了的說!我家好月不想跟你家盧興過了!」「啥?」黃氏睜大了眼楮,拿拐杖在地上狠狠地戳了兩下,「不過了?她說不過就不過,由得了她?只要我們盧興不休她,她莫想踏出這個門!」
「娘,您歇著吧!我去跟他們說!」
黃氏听著最後那句話有些悵然,但更多的是疲憊。家里忽然就安靜了下來,她心里有點空,有點氣憤,想罵卻又罵不出來了。
「那是規矩不能壞了,叫她听听聲音也好呀!」
小鹿嚇了一跳,腳下一滑從窗台上摔了下來。良杰趕忙跑過去,把她拉了起來問道︰「摔著沒有?」
劉漢不耐煩地瞥了黃氏一眼道︰「親家母,你莫說啥欺負不欺負的!我們要欺負你,會只帶我兩個兒過來嗎?今天是想好言好語地跟你說,不想大家都動了肝火,只要盧興寫了放妻書,這事就算了了!」
黃氏強行下了床,扶著盧興的手,杵著拐杖一步一步地從里間走了出來。柳氏看她行動緩慢,忍不住譏諷道︰「親家母呀,你這又是何苦呢?瞧你也一把年紀了,還是躺回去好好保重吧!」
香草听說過放妻書,可根本也不會寫。她忙轉頭問張金︰「姨夫,您會寫嗎?您幫他寫一寫吧,」張金為難道︰「俗話說寧拆一座廟不毀一家人,這事有些……」盧興忙向張金鞠躬道︰「求張大叔幫幫忙!稍後我一定給您掛個彩!」
「我家閨女的男人自家不清楚嗎?倒要你這死老婆子來多嘴!你要心疼得慌,嫁了你閨女過來呀!三年五年的生不出,看你慌不慌!」
柳氏急忙護住女兒,指著黃氏問道︰「你發啥瘋?打我女兒做啥?」黃氏氣憤道︰「她男人跟她說話,她連腔都不搭一句,我不該打啊?你莫忘記了,她已經嫁到我們黃家,正式過了定迎了親的,是我們黃家的人!你少管才是!」「我的女兒我自然要管!要不然扔在你們家白白受你們欺負啊!」
良杰笑著跑了進去,正好看見小鹿從自己房間的窗戶那兒爬了出來。原來許真花動了真格的,不讓小鹿出去玩,把她反鎖在房間里。
「興兒啊,他們欺負上了門呀!」黃氏握著盧興的手激動道,「逼著你和離呢!天下有這種道理嗎?娘不會讓你受……哎喲……」她說著又捂著腰疼叫了一聲。
麻二婆有些不服氣,起身回嘴道︰「你咋曉得人家盧興不能生?你這當老丈母娘的人居然說這話,要臉不要臉!」
黃氏完全給兒子嚇住了,這瞬間,她忽然覺得兒子高大了許多,像一堵牆似的很可靠。她含著眼淚問道︰「你不覺得委屈嗎?他們欺負了我們呀!」「我不覺得委屈,也不覺得他們欺負了我!我反而覺得自己自由了,往後還可以重新找媳婦!」盧興說著把黃氏抱起來放在了床上,「娘,您歇著吧,外面的活兒我來做。」「興兒啊,」黃氏叫住了盧興擔心地問道,「你真的不難過?不傷心嗎?」「我沒喜歡過好月,我一點都不難過傷心,只是覺得這麼折騰了一番,有些疲累而已。」「那好,娘往後再給你挑一個中意……」「不,娘,我自己挑,挑個我喜歡的,您就安心歇著吧!」
柳氏听見了幾句難听的話,沖出去就嚷道︰「管你們屁事!有種就把你們自家女兒嫁過來試試!又不是我們好月不能生,是他盧興不能生,難不成就耽誤在他家了?斷沒這個道理!」
「休想!」黃氏怒喝道,「憑啥要寫?好月是我們黃家花了銀子娶進門的,想走就走哇?生不出娃就在家干活,不許走!」「哎喲,是誰生不出啊?」柳氏上前兩步語調輕蔑地說,「是你家盧興生不出娃,難道還要我家好月把一輩子賠上!」
放妻書,是這個時代夫妻和氣分手的一份證明,相當于離婚協議書,只用男方給女方就行了。不同于休書的是,放妻書沒有貶低女方的意思,因此稱之為和離,意思是和和氣氣地分離。
許真花插嘴道︰「這事你問過你娘沒有?讓你張叔寫倒不是啥麻煩事,只是你娘要曉得了,她準來鬧呢!」「不會!這事是我自己做主的,我娘要鬧,就先鬧我!今天這放妻書不寫,劉家是不會甘心的!」盧興再次向張金彎腰懇求道。
盧興那疲憊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轉身回自己鋪子去了,繼續坐在那兒縫著簑衣和斗篷。
盧興面色尷尬地看了好月一眼。好月卻靠在旁邊櫃台上,只管擺弄手里的竹篾條,像沒她什麼事似的。
「算你狠,劉好月!」黃氏趴在自家窗戶那兒咆哮了一句。
香草朝盧興豎起了大拇指笑道︰「盧興哥,你今天真帥呀!太英武了!別家的姑娘見了,一準兒往你懷里扎呢!」zVXC。
「剛剛在我們家門口跟良生說話呢!估計一會兒就上你們家來吧!我先走了,三娘!」「哎!」許氏忙跨出食店門,老遠就看見馬二郎駕著牛車往這邊而來。她歡喜得不得了,回頭喊良杰︰「快去拿壺涼茶,再跟你師傅和香珠姐姐說,馬二郎來了!」
「那你剛才還嚷那麼大聲呢!」
這時,里間有了動靜。盧興忙進去喊道︰「娘,您莫起來了!您腰還沒好呢!」
「我要出去,去瞧瞧貞貞,不曉得她好了沒有?」
小鹿轉身要跑,良杰忙把她拉住了︰「等會兒,我跟師傅說一聲馬二郎來了,就跟你一塊兒去!」
小鹿點頭笑道︰「那你快去,我在後門等你!」她說完彎著腰鬼鬼祟祟地就跑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