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長寧心中淒惻,她曉得自己反常的興奮不過是為了掩飾心底的虛空。人月兩圓的日子,她卻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她慢慢地踱步到月湖邊,月湖西面的假山和天際的孤月在水面投出一抹倒影,真當是湖光山色,不像是塵世中,倒像是塞外。看著看著,她便從腰際取出取下一支巴烏,放在嘴邊輕輕吹響。這樂器本不是中原的產物,而是柳志武從滇西帶來的。邊地民風淳樸,每個人都吹得一曲好巴烏,跳得一腳好舞。柳志武在當地駐兵時,秣兵利馬、整頓軍紀之外,也不忘了向村民學了巴烏的吹奏之法。
柳長寧興之所至,吹的是一曲《漢宮秋月》,配著巴烏的音色,更顯得空闊遼遠、淒婉哀傷。幽幽笛聲響起,吹的是一樣的調子,似是有意迎合她,起承轉合之間也是一樣的節奏。柳長寧的曲調戛然而止,她猛的回過頭去,卻見李正煜一襲華服、長身玉立,站在不遠的水岸邊靜靜地瞧著她。
李正煜樂聲驚停,邁步向她走來,一雙鳳眼里閃著瑩瑩秋光,恰像是圓月那柔柔的光暈,清幽中帶著幾分暖意︰「孤竟不知你還擅長音律?」
柳長寧語氣不咸不淡︰「屬下于音律並不擅長,只是一時睹物思懷,便就著曲子吹了出來。」
李正煜黑色的目珠一瞬不眨地看著她,仿佛要看到她的心里去︰「這樂器瞧著特別,聲音也介乎笛簫之間,不知是從哪里得來的?」
柳長寧瞧著他,心里有些莫名的焦躁。其實李正煜的言辭態度都甚是溫文,可她總是記著上一世的糾葛,心里便有了難解的心結。她低聲道︰「這樂器叫做巴烏,是屬下的父親從滇西帶來的。雖然只是鄉野陋器,音色卻是上乘的。」
李正煜神色認真︰「听多了絲竹管弦,這樣的音色就好像是奢華大宴後的一碗清粥小菜,更能打動人心。況且……況且你的樂聲里透著情感,不僅聲聲入耳,也是聲聲入心。」
柳長寧有些心灰意冷,當年的他也曾珍而重之地夸過她手中的巴烏,夸過她的曲子。可後來翻起臉來,也可以決絕地毀了它。現在想來,這個男人當年對自己也不全是虛情假意,但終究是涼薄,為了身家性命、萬里江山可以輕易地毀掉一段感情。
她口氣微沖︰「王爺謬贊。屬下剛才不過是雕蟲小技,比起雲娘的舞藝抑是不如,又何足掛齒?」
李正煜修長的手指撫著手中的玉笛,常年用劍,因而顯得骨節分明、青筋虯結。他的嘴角牽起微微的弧度︰「哦?你很介意雲娘的舞藝?」
柳長寧有些懊惱,既然已經決定了離他遠遠的,為何一開口又說出令人誤解的話來。難不成,自己真的還在乎他?往事一
瞬間涌上心頭,許多話如鯁在喉。她的眼里結起薄薄一層寒冰,語氣卻是壓抑著的︰「本來想說那些著名的樂師,後來想想,屬下與他們又何止雲泥之別,是以與雲
娘作比。」她的目光落在李正煜的臉上,口氣謙和卻無半點懼怕之意︰「雲娘乃是王爺寵姬,又是當時難得的舞姬,屬下此話當真是鹵莽了。」
李正煜瞧著她,本來靜如止水的一顆心如今卻乍起波瀾。她今日的態度實實在在是以下犯上,可是她語氣里的落寞疏離和竭力隱忍的表情卻讓他不忍。他心中早已盤算過無數可能,方才說︰「孤知你是思念故人。但你可明白,一個人重情念舊本是可貴,若是時時沉浸在痛苦仇恨里難以自拔,卻是大錯特錯了。」
柳長寧心中震動,一雙眼楮里全是意外的情緒。她沒想到李正煜會說出這樣的話。自己一世剛強,亦是偏激,所以到了最後落得那樣的結果。那時候,如有一個人,用關心弱者的口吻對自己說出這樣一番話,也許很多事情不會那樣難以挽回。
她的心里已是淒然,李正煜,你以為今天說了這些,就能把前世的情債一筆勾銷麼?
李正煜見她不言,索性撩起袍角,在一旁的石頭上坐了下來︰「我拆穿了你的心思,索性也講一個我的故事給你听如何?」
柳長寧瞧著他,放松、又帶著點憂傷的神情與平日幾乎是判若兩人。他說了「我」,而不是高高在上的「孤」,就這一個字讓柳長寧的心里涌入絲絲暖流。
李正煜眼神定定地看著前方,語氣舒緩而低沉︰「很小很小的時候,我就被
抱到皇子所養育,每天能夠看到母妃的時間不過是半個時辰。宮里人多眼雜,母妃當時的位份又不高,所以即使與她相處,我們倆的話也並不多。至于父皇,常常要
十天半個月才能見他一次。每一次都是同一堆兄弟姐妹在一塊聆听教誨。他也不常說話,開口不過是考考近來的功課,或者是賞賜一些東西。時間久了,我有時候就覺得,父母對我不過是個符號罷了。再後來,母妃成了四妃之一的賢妃,也就把我從皇子所接回了懿合殿里撫養。我本來想,自己一定會和她抱在一起哭的天昏地暗。可是,真到了這一天,她也不過只是模模我的頭,囑咐我以後也要勤于學習練劍。再後來,有了光焰,父皇和母妃相處的時間就多了起來,越發讓我覺得自己只是個外人。」
李正煜說著又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落在柳長寧的眼里卻覺得無比寂寞。她幾次想說話,卻都是囁嚅著發不出聲音,最後才說到︰「我不知道你竟然會有這樣不堪的過去。」
幸好鄭玉兒的出現打破了這種略顯焦灼的尷尬。她雙手捧著磁盤,上頭是金黃的紅綾餅。
李正煜眼神微暗︰「紅綾餅?」
鄭玉兒第一次近距離看到李正煜,只覺得他比傳說里還要俊美上幾分,尤其是一雙眼楮,凜冽幽深,偏偏又是招桃花的鳳眼,當即就有些愣愣的。
李正煜用修長的手指撫過食盒,用深沉低啞的聲音問道︰「這是你做的?」
鄭玉兒的頭低的更低了︰「是……是柳姑姑同奴婢一起做的。」
李正煜若有所思,拿起一塊餅咬了一口,又閉上眼楮慢慢咀嚼。柳長寧有些懷疑,剛才那淺淺聲音究竟是喟嘆還是嘆息。
未幾,他轉過頭來,一雙眼楮認真地瞧著她︰「怎麼想到做這個?」
柳長寧未加思索便月兌口而出︰「家鄉人每年過中秋吃的都是這個啊。」
李正煜倒像是想起些什麼︰「哦,我記起來了,你是崇州人。」
柳長寧的神情有些黯然︰「是啊,許多年了,連我自己都快不記得了。」
李正煜側頭看了看她,又說道︰「我不曉得這餅對你有怎樣的意義,但是對我,卻是一輩子難忘的回憶。小的時候,母妃也曾為我做過這餅,我本來不喜甜食,但卻努力地吃了好些讓她高興。她看著我的樣子是我見過最美的笑容。時間過得真快,一晃已經有十年沒吃過了。」
柳長寧望著他,心里有什麼東西忽然裂開了,那裂紋既細且淺,卻可能成為至關重要的轉折。
她的聲音里仿佛帶著幾縷哽咽︰「我母親以前也是親手給全家人做紅綾餅,她說中秋節的時候吃餅,不只是為了一家人和和美美地在一起,也是為了來年有好運氣。
希望過了今天,我們的運氣都會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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