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長寧和李正煜分別時已近午夜,夜色濃得化不開,王府里頭也不見一絲燈光。柳長寧提著宮燈行走在寂靜無聲的夜里,恍然覺得此情此景像極了自己常做的噩夢。她走進自己的房間,卻看到桌上放著一只打開的食盒,里頭是一碗已經放涼了的湯餅。這食盒不是楚王府慣用的物件,柳長寧心里便道也許是忻毅送來的。直到看到食盒邊上吳王府的字樣,才意識到原來竟是李正炯派人送來的。她心底有些許的難過,那個斯斯文文、善良干淨的男孩子與根深蒂固、權勢燻天的朱家連在一起,不曉得是福是禍?
之前準備材料時,柳長寧刻意多放了些,就是準備給忻毅一個驚喜。這時卻不敢親自送去,只是吩咐鄭玉兒第二天一早拿一盒去上次去過的崇州酒家。至于掌櫃問起,就說是給常常在二樓窗邊喝酒的那位公子。她如何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極是魯莽,也可能會曝光了忻毅刻意隱藏的身份。可是……想到那個少年悲慘的遭遇和隱忍的痛苦,還是想著這盒餅終究可以為他喚起一些溫暖的記憶。
第二天醒來時,柳長寧因為前一夜睡得不好,頭還有些懵懵的。鄭玉兒疾步近來,除了稟告紅菱餅已經送到,同時也帶來了一個驚人的消息︰早已到燕地赴任的李正煬被皇帝的一紙詔書召回了京城。
消息很快傳了開來,本已冷落多時、只是被李正煬充作在京時臨時住所的燕王府如今已是舊貌換新。大門新上紅漆還沒有干透,走得近些還可以聞到濃烈的生漆味道;門口的石獅也帶上了紅綢做成的花球,在節日過後的的京城里顯得分外打眼。李正煬的車隊還在百里之外,迎接的人卻早早地立在了城門口,頗有些思君而歸的架勢。
李正煜的暗衛每過一個時辰都會送來情報,有的是綁在了鳥雀的腿上,有的是放在了買來的菜里,更絕的是其中一個竟是裝成了乞丐的樣子,「啵」地一聲吐出一枚棗核,里頭藏著的自然也是用秘制藥水書寫的情報。
李正煜在書房里從日上三竿坐到了黃昏,臉色隱晦不定,誰知看到最後竟然笑了出來。柳長寧聞聲抬頭,本以為李正煜是怒極反笑,可看到他的神情卻瞧見幸災樂禍的意味。
「不出我所料,太子一倒,就有人該登台亮相了。本來以為是老六,沒想到倒讓李正煒搶了先機。」
柳長寧心中有些感動,本以為昨天那場談話不過是李正煜觸景生情,現在看來他是真正地打開了自己的心懷。如今他一開口便是「我」,听著似是月兌口而出,卻像一根線將說話的人和听話的人連在了一塊兒。
劉得遠見兩人都是若有所思,便開口道︰「奴才倒是覺得,燕王回歸並不是意料之外,而是情理之中。「他看了一眼李正煜,確定他不會因為自己將要說的話而動怒才開口道︰「如今王爺的這些兄弟里,最有機會坐上太子之位的就是這位燕王。他既是長子,又歸在淑妃膝下長大,文才武略俱是上佳,又有魏氏家族在背後鼎力支持。恐怕……」他重重地呼了一口氣,終于說到︰「恐怕這朝中格局很快就要變了。
李正煜听完,沉思良久,突然問道︰「長寧,你也這麼看麼?」
柳長寧兩世為人,自信能夠勝過當時任何的預言師。她本來對李正煜怨念頗深,不想過多插手他的事情。但經過了昨晚的懇談,心里卻產生了些許動搖。她心中權衡,最後一咬牙道︰「屬下倒是覺得,故太子未必就這麼倒了。」
「啪」地一聲,青瓷杯蓋應聲而落。李正煜幽幽地開口道︰「你怎麼敢這樣想?!」
柳長寧抬頭看他,語氣甚是平靜,眼神里也絲毫不見慌亂︰「王爺如此驚慌,怕是和長寧想到一塊去了。李正煒雖已是庶人,皇上卻未必對他絕情。而此次廢儲,一來是情勢所逼,二來震怒之下失了理智,不拿出點雷霆手段,別人會以為皇帝已經沒了掌控天下的魄力。事後再回想,皇帝肯定也知道李正煒是被人陷害的,說不定他連陷害之人是誰都已經查了出來,只是隱瞞不提罷了。」
「從古至今,廢太子被冤枉陷害之人多了去了,也沒見過幾個能夠卷土重來重登儲君之位的。更何況,故皇後先去已有十多年,父皇的眷戀之情也不見得有多深了。」李正煜看似反駁,口氣卻近乎探尋。
柳長寧微微一笑又道︰「正因為故皇後仙逝多年,不會再出現前朝一般女主亂政的局面;韋一平為保李正煒清白又已觸柱身亡,李正煒身後再無強大勢力可以依傍。如此一來,皇上若是復了他的儲君之位,他不僅會由衷地感恩戴德,同時也不會再生出任何取而代之的想法。比起含而不露、月復有乾坤的燕王豈不是更合適?」
劉得遠也道︰「若是真等到皇上百年之後,韋氏也還是六大氏族,李正煒也不算朝中無人,再加上內定了的太子妃和太子良娣,想要天下太平、與民生息也就不是難事了。王爺和柳姑姑果然心思縝密、異于常人。」
李正煜沉吟許久,才道︰「出了這個門,今日說過的話便不存在。替我給魏王準備一份大禮,最好讓他覺得我是有意獻媚依附于他。至于李庶人那邊,也暗中打點一下,畢竟是龍子龍孫,哪受得了那樣的苦。」
李正煜自七月開始身體抱恙,到了十月上這「病」終于漸漸好的利索了。燕王回朝的第一日,李正煜刻意起了個打造,熟悉整理之後,終于讓人呈上了劉得遠同柳長寧挑的賀禮。
劉得遠選的是一套白玉瓖金的文房四寶,華貴溫文之氣皆有,對于韜光養晦多年、又一朝獲得重用的李正煬而言果然合適不過。柳長寧選的卻是一條波斯進貢的瓖各色寶石及瑪瑙絞絲赤金腰帶。耀目的黃金搭配大塊大塊的寶石,頗有點暴發戶的味道。
李正煜微微皺眉,這麼高調打眼的東西除非李正煬是個傻子,不然只會束之高閣。可轉念一想,卻不由得笑了。李正煬隱忍那麼多年,都是因為自己庶出的身份,比不上母親是皇後的李正煒。如今終于可以揚眉吐氣一把,就不用再像過去那樣刻意表現出出世淡然的樣子了。
他唇角一勾,計上心來︰「近思,文房四寶包了送到太師府上,至于這條腰帶你隨身帶著,我要親手送到燕王手上。」
柳長寧到時,只見到李正煜正好整以暇地喝著茶,一邊在同劉得遠小聲地議論些什麼。再仔細看時,他臉上晦暗的起色全然不見,臉色雖有些蒼白,但往日的神采又重新亮了起來。整個人更見清 ,本來合身的朝服如今穿來卻是有些衣袂翩翩、褒衣博帶的味道。柳長寧微微一笑,李正煜的演技不上戲台真是有些浪費了。
李正煜見她笑得開懷,眉梢眼角都帶著幾分喜色,心房毫無征兆地震動了一下。
未幾,他回頭吩咐劉得遠︰「今日我大病初愈,燕王又是第一日回朝,且看有什麼好戲要上演。」又對柳長寧道︰「近些日子,暗衛們越發沒章法了,不曉得今天又變出怎樣的花樣來,你在家好好地留意一下。」
柳長寧一怔,李正煜的口氣架勢倒像是出門的丈夫囑咐家中的小媳婦。當下心頭就像被潑上了一盆冷水,難不成上一世的磨難還沒能讓自己認清眼前這個人並不是自己的良人?柳長寧啊柳長寧,你還真是一點都不長記性。
一面想著,一面就行了一個禮︰「屬下記下了。」
李正煜再不多言,幾個跨步,背影已經消失不見。
卻說這一日,上朝的官員數量之全幾乎打破了今上統治時代的記錄。除了被廢的李正煒、觸柱身亡的韋一平、還有若干名熱孝在身的韋氏官員,其他的人都早早地侯在了宮門口。
李正煬仗著李正煒已廢,自己是長子,背後又有魏氏家族的積極運作,于是一改平日隱忍恭順的樣子,眉梢眼角都掛著毫不隱藏的得意。他看似笑著同人打招呼,但言辭之間的倨傲卻甚是明顯。至于身後的魏無忌就要老辣許多了,不僅神情姿態一如往常,對于眾人的恭維也一再推月兌,只道皇帝是思子心切,偶爾招李正煬回來共聚天倫罷了。
李正煜冷眼瞧著,心里便有了盤算,李正煬今日外露至此,實在不足為懼;至于身為魏氏族長、當朝太師的魏無忌和出身鄉主、貴為淑妃魏長陽到了今日還能保持如此低調謹慎的態度,才是一等一的狠角色。
李正煬隔著身邊的人群,看見不遠處負手而立的李正煜,眉頭不由自主地跳了一跳。
李正煜在朝中的名聲一向很好,不僅文武雙全,長相也是兄弟里最出挑的。何奈母親入宮後只被封作淑媛,勤勉多年才漸漸升到了端妃之位。而李正煜年紀又頗為尷尬,上頭有一庶一嫡兩個哥哥,所以一直以來都是富貴閑人的角色。但今日瞧來,李正煜身上竟帶著渾然天成的王者之氣和壓迫感,見過一眼,便知不是池中之物。李正煬見李正煜氣定神閑地看著自己,臉上的神情甚是溫和,但眼神卻極是凌冽,心中不免驚慌︰難不成下毒一事李正煜已然知道?可轉念卻又放下心來,這事做的縝密,就算李正煜知道了些什麼,也絕對拿不出證據來。
他對李正煜微微一笑︰「听聞三弟近來身子不是大好,今日一見氣色卻是不錯。」
李正煜一拱手,答得甚是謙和︰「多謝皇兄關心。臣弟不過是偶感風寒,休養了這麼多些日子,實在有愧父皇器重、皇兄厚愛。听聞父皇前兩日已經下令讓皇兄常駐京城,臣弟著實為皇兄高興。今日略備薄禮,還望皇兄笑納。」
說話間,劉得遠已經把錦盒遞了上來,盒蓋一開,華光璀璨的八寶金腰帶立刻引來眾人的驚嘆之聲。李正煬饒是見慣了奇珍異寶,見到這條腰帶,眼神也是亮了亮︰「如此寶物想來也是三弟的愛物,為兄實是受之有愧。不過既然三弟一番美意,也只好卻之不恭了。」說著便讓身邊的小太監收了。
便在此時,「轟隆」一聲宮門大開,徐長海尖銳悠長的聲音響起︰「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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