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眼的是一個身穿青色布衣的高大男子,他手腳極長,古銅色的面容粗獷,一看就知曉是常年在外活動的人。阿姆說有外人進了林子,他都不相信,這山底哪里會有人下來,就是落下來的也都是摔了個粉身碎骨,怎麼會有人進林子。現在看到山洞里居然是一個貌若天仙的女子,高大的男人臉上有著掩飾不住的驚訝和震驚。
「姑,姑娘……」聲音也跟他的人一樣,像被砂石打磨過一般粗噶。
裴意拍了拍裙子,施施然站起身來,剛才看到他的詫異一斂而光,像是面對一個誤闖進自己家門的外人一般,神色自若地問道︰「何事。」
高大的男人被她的鎮定問的有些不好意思,怎麼感覺像他打擾了人家休息一樣,「姑娘,你一個人在這里干什麼?」
「休息啊。」裴意奇怪地掃了他一眼,「怎麼,不可以嗎?莫非這洞是你家的?」
「沒沒沒有……」男人結結巴巴的回道,他還是第一次跟長得這麼好看的姑娘說話,就是隔壁的天天姑娘,也沒她這麼好看,「不是,可以休息可以休息。」
「那你出去吧。我要休息了。」
「哦。」男人傻愣愣地應了一聲,轉身往外面走了兩步才想起來阿姆要他來的目的,「不對,姑娘,夜里這山上危險得很,你一個人……誰!」
男人一聲暴喝,飛身而起,跟身後的人空中對了一掌,倒退了兩步。
「好功夫!再接我一掌!」男人說著又出手朝前面攻去。
「住手!」裴意喝道。
男人腳步一頓,生生收了掌勢,扭頭看她。
「他是與我一起的。」
葉亦宣從洞外走進來,「沒事吧。」
裴意搖了搖頭,「你是這里的獵戶?」這句話卻是問那個男人的。
「我是住在這附近的,阿姆說有人進了林子,就叫我來看看。姑娘,」男人甩甩手憨厚的說道,又偷偷看了葉亦宣一眼,明顯對他剛剛那一掌心有余悸,「你們是怎麼下來的?」
他真是好奇得很,眼前這兩個人雖然有些狼狽,但是比起以前掉下山的那些斷胳膊缺腦袋的人看起來簡直就是完好到不行了,他們究竟是怎麼下來的?
「跳下來的。」裴意簡單地說道,「那你可知道怎麼從這里出去?」
男人一听她說是跳下來的,眼楮大亮,從這麼高的地方跳下來,居然沒有斷手斷腳,武功肯定很好!這次眼楮看向葉亦宣,少了幾分忌憚,多了一分狂熱,這男人看著瘦弱,剛才那一掌可是震得他手現在還有點發麻呢。
裴意看著他臉上毫不掩飾的狂熱,心里暗忖,看來又是一個武痴。
男人心念一轉,只覺得怎麼都得留下他教自己一招半式的,遂嘿嘿一笑回道,「阿姆不讓我們出去,我就沒想過要出去,也不知道怎麼出去。」
說完他又補充道,「不過阿姆和族長可能知道,我可以帶你們回去問問。」
對他明明白白寫在臉上的心思視而不見,裴意和葉亦宣對視一眼,心里都有了決定。與其自己在這崖底亂走亂撞,不如跟他回去打探一下消息,既然是土生土長的這里的居民,不可能不知道如何上崖頂。
「好。」裴意爽快地開口答應了。
男人臉上一喜,「趁著天色不是太晚,我們回去吧。」
裴意點點頭。
幾人邊走邊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這個男人名叫吳桑,出生在這崖底,從來沒出去過,據他所說,似乎他的族人也沒有出去過的。
裴意在一旁听他們說話,听得黑線滿頭,只覺得這人看著清遠高潔,高貴不凡,其實是個再月復黑不過的了。
吳桑一心只想著把葉亦宣騙回去,好叫他教自己武功,一段路走下來,被葉亦宣把話套了個遍,就連家里母雞生了幾個蛋,暗戀隔壁天天姑娘的事情都給說出來了。
在林子里轉了一陣,進了山穿過一個小樹林,幾人眼前呈現出一個錯落有致的小村莊。
夜色漸濃,只見山下火光點點,與山那邊毫無人氣完全不同。
吳桑領著二人進了自己家的院子,有些不好意思的道︰「我一個人住,平時隨便慣了,你們先坐,我去找族長。」打他出生到現在,村里都沒有外人來過,吳桑覺得應該先去跟族長說一說。
吳桑的父母在他幼時被山里的猛獸咬死了,是族里的長輩把他養大的,這些在路上他都跟二人說了,葉亦宣兩人此時也不在意這些,只是點頭應了他的話。
裴意拉了拉葉亦宣的衣袖,示意他朝右邊看去。這個院子雖然不大,但是院內用的居然都是堪比黃金的楠木。裴意眯著眼楮打量了一下院子里還未來得及收起來的草藥,不僅是市面上難得一見的稀罕品種,而且品相都相當好,隨便一株拿出去,便可賣到天價。現在卻如普通的白菜蘿卜似的丟在外面。
「桑兒。」吳桑正準備往外走,外面傳來一聲蒼老的聲音。
如果說吳桑的聲音粗噶得像是被打磨過的,那麼這個聲音就像年久失修的木門突然被風吹開一樣,低沉刺耳,又透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詭異和陰沉。
「阿姆!」吳桑高興地叫道。
一個滿頭白發,身材傴僂的老太太拄著拐杖低頭從院子外走了進來。听到吳桑的叫聲,被稱為阿姆的老太太抬起頭,嗯了一聲。臉上刀刻似的紋路,眼白很多,微微有些渾濁,一道刀疤從她的眼下一直延伸到了下巴,這張臉在火光下,顯得有些駭人。
「阿姆,你真厲害!真有人在林子里,你看。」吳桑興奮地指著葉亦宣二人說道,「就是這兩個人,他們居然從崖頂上下來的,但是都沒有受傷,是不是很神奇!」
阿姆哼了一聲,「我看你又是皮癢了,未經同意就帶人進了村子,一會族長知道了,又得抽你一頓。」
吳桑被她說得臉上一陣白一陣紅,模了模,上次被抽得還沒好呢,又要挨鞭子?
「可是,這麼晚了,總不能把他們兩個放在林子里吧。最近凶獸可是好多呢……」吳桑低聲解釋道。
知道吳桑是想起了他死去的爹娘,阿姆也不多說,「你跟我去找族長解釋吧。」
阿姆說完轉身向外面走去,又慢慢側過身,對裴意二人說道,「你們也過來。」
族長家住在村子中心位置,阿姆年紀大,走路很慢,後面三人也隨著她慢悠悠在路上走著。
初夏時節,山里的夜晚還是很清涼,吃了晚飯,村民圍坐在寬大的曬場上談笑。坐在田邊一中年男人抬起頭來看了幾人一眼,又低頭忙著自己手中的活計,那一眼裴意卻正好看得清清楚楚,憤恨,悲傷,不甘和絕望,只是一眼而已,就流露出這麼多種情緒,裴意不由心中一凜,裝作不在意,繼續朝前走去。
吳桑高聲跟路邊的人打著招呼。沿途的人驚訝的看著吳桑後面的兩人,低聲私語。
這些人雖然並未流露,但是也沒有隱藏,一個個都是練家子,葉亦宣面上不動聲色,心里暗暗留心。
「到了。」阿姆嘶啞的聲音響起。
「阿姆,阿姆!」一個梳著雙髻的小姑娘邁著小短腿從屋里跑了出來,一把抱住阿姆的腿,「阿姆,阿娘又讓我練字,我今天都練了兩張了。」
阿姆枯樹般的手撫過她的頭發,面色溫和的說道,「你阿娘自己寫得一手臭字,都不願意多練,阿姆一會兒就去教訓她。」
小姑娘歡呼一聲,拉著她的手就往里沖。
「四兒,這里有客人,阿姆先去找你大伯,一會再去找你好不好。」
小姑娘回頭,這才看到她身後的幾人,點了點頭,「大伯正在跟明叔吃酒呢,我跟阿姆一起去。」一副不願意自己進去的樣子。
「你這個小滑頭。」阿姆笑罵了一聲,領著她走進了正屋。
屋內幾個男人正圍著一張圓桌在喝酒,見到阿姆進來,連忙起身。
「您怎麼過來了?」坐在中間的蓄著胡須的男人扶著她坐下,開口問道。
「哼,還不是桑兒。」阿姆把拐杖遞給站在一邊的男人「我讓他去林子里看,結果給我領了幾個人回來,這就帶過來讓你看看,心里也好有個數。」
「哦?居然有人能下到這崖底?」開口的是一個五十多歲的人,乍一看頗有點文弱書生的感覺,微微帶著笑的臉頰讓人看上去十分舒服,不過細看此人眼角生了一顆黑痣,眼光流轉間不怒自威,生出了一股冷漠異常的氣韻,顯然是個面容溫和心腸冷酷的人。
吳桑馬上側開身子,「是啊,族長,是不是很厲害?」
族長看到他身後的兩人,眼光落在葉亦宣身上,臉上是止不住的震驚。
「哈哈,想必這位少俠武功定然了得,雲山這石壁可不是這麼好下來的。」族長很快恢復了過來,大聲說道,「我听桑兒說,還以為是兩位上了年紀的人,沒想到……英雄出少年,英雄出少年啊!」
葉亦宣看著眼前的人,微微一笑,「前輩過獎了。」
「阿姆,你也別怪桑兒了。我看他八成是看上少俠的武功,才把人領回來的。是不是?」後面一句問的卻是吳桑。
吳桑不好意思的模著頭笑了笑。
「來者是客,我們村子都好幾十年沒來過客人了,桑兒,去把地窖里那壺好酒拿來!」族長高興地說道,「少俠怎麼稱呼?」
「這是葉大哥,旁邊的是他的妻子。」吳桑心直口快地答道。孤男寡女,兩人年紀相差不多,又甚是登對,他早在心里下了定論,這肯定是一對新婚夫婦。
族長打量二人,雖然有些狼狽,但不掩蓋其本身的風華,在屋內亮如白晝的燈光下,更顯得二人氣質無雙。
「葉兄弟不必客氣,難得村里有貴客光臨,就當在自己家一般隨意就好。」旁邊胡須男帶笑說道。
「那亦宣就卻之不恭了。」葉亦宣笑道。
裴意在一旁听著葉亦宣跟幾人寒暄,一邊淡淡地打量著眼前的胡須男,見他面上雖然在跟葉亦宣說話,余光卻時不時看向自己,目光沉沉,即看不出是欣賞,震撼還是厭惡和防備,只覺得他眼神深入潭水一般,看不見底。裴意眼中不由冷了幾分。
「來來,在下先敬賢伉儷一杯。」一旁的男人笑容滿面的一揮手,酒杯交錯,屋子里熱鬧起來。
葉亦宣看著他手里的兩杯酒,接過來一飲而盡後笑道︰「我與妻子不分彼此,就替她喝了這杯了。」
男人詫異了一瞬,又笑著說道︰「賢伉儷感情真好。」邊說邊飛快的看了裴意一眼,目光中藏著深深的驚艷和仰慕,裴意面無表情的站在一邊,對他的眼神恍若未見。
葉亦宣笑著道︰「那是當然。」一邊緊緊摟了摟裴意。
酒過三巡,葉亦宣朝著正在倒酒的族長說道︰「亦宣多謝今日族長的款待,可否相煩族長告訴我出去的路線還有此處的地理位置,亦宣以後定當前來拜謝。」
此話一出,原本喧鬧的屋內倆寂靜無聲,屋中眾人都定定的看著葉亦宣二人。
族長嘴角依然帶著淡淡的笑意,看著葉亦宣道︰「葉兄弟是不是覺得咱們村子不好,才會急著回去?」
「族長多慮了,實是亦宣家中有事,必須要回去處理。」葉亦宣輕笑道。
族長慢慢的品著杯子里的酒不說話,一直站在一旁的男人開口道︰「葉兄,也許族長的話你還不明白,我們一族隱居在此,從來不跟外人打交道,我們並不希望外面的人進來,也不會讓族里的人出去。」
「這里進得出不得。」
葉亦宣聞言,放下手中把玩的杯子,淡淡一笑︰「族長放心,亦宣定然不會把此間的事情向外面透露半句,也不會引得其他任何人來破壞此地的一草一木。」
族長看了葉亦宣一眼,見他說得肯定,不由開口道︰「看葉兄不像說謊之人,不過,所謂知人知面不知心,今日葉兄或許是真心誠意如此說,可難保他日有了麻煩還會做如此想。」
「若是我一定要走呢。」
族長又慢悠悠的倒了一杯酒,喝了一口道︰「不瞞你說,你不是第一個到這村里的人,但你可知道,這麼多年,從來沒有任何外來人,能從這里踏出去。」
「不過,我這個人很好說話,你們不願意留在這里,我也不想強人所難,我告訴你們如何出去,就怕你們辦不到。」
夜深。晚風陣陣吹拂著紗窗,不時傳來幾聲雞鳴犬吠之聲,倒是難得的寧靜祥和。
裴意和衣躺在一張只能容納一人的小床上,氣息平穩,讓人捉模不出她到底是睡了還沒睡。
月色當空,一道悠揚的笛子聲輕飄飄的傳了進來,如泣如訴,如夢幻泡影,裴意唰的睜開眼楮掃了窗外一眼,笛聲感覺並不遙遠,就好像是有人站在窗戶邊吹奏的。
笛聲纏綿悱惻圍繞在她身邊,好像是邀請她出去一般,裴意眼中光芒閃動,起來無聲的推開房門走了出去。
村里的人把他們帶到這里,分了兩個屋子睡下,理由很簡單,沒有大的床鋪,也沒有多余的床,而此時旁邊葉亦宣的房間卻一點動靜都沒有,好像並沒有听到這笛聲一般。
裴意順著笛子聲走去,遠遠看見一人坐在田邊的大石頭上,手中橫笛放在唇邊,衣袂飄飄,整個人有出塵之勢,正是先前在屋里一直看她的那個男人。
裴意冷漠地站在一邊,任由他吹奏一言不發,笛聲纏綿,一曲終了,那男人放下唇邊的橫笛,輕輕嘆了一聲,沉默了下來。
他不做聲,裴意也依舊保持沉默,好半響,他才轉頭過來看著裴意道︰「姑娘真是沉得住氣。」
見裴意仍是無話,那人也毫不在意地說道︰「我名阮風。」說罷,對著裴意微微一笑,儒雅之氣盡顯,一股屬于成熟男人的優雅味道漸漸彌漫出來,裴意不動聲色地看著他,等著他的下文。
阮風看著裴意笑道︰「好冷的性子,不過很符合你的氣質。」
他站起身來,朝裴意走了幾步︰「你跟我師妹很像,讓我想不注意都不行,不過看來你比她更冷靜,她有時候像個小孩子一般任性得緊。」說罷無奈地搖了搖頭。
裴意見他雖是笑著,但渾身散發出一股憂傷的味道,寂寞又孤獨,不由開口道︰「你叫我過來,有什麼事情。」
阮風沒有回答她,自顧自的說道︰「你說,這個世界上有沒有什麼是永恆不變的呢?再好的容貌都會有凋零的那天,再濃的感情也有黯淡的那一天,武功再好的人也會有死亡的一天,既然什麼事情都不能永遠,這個世界上是不是就只能永遠相信自己?」
裴意听他的話中透出一股濃濃的哀傷和無奈,微微有些厭煩,難道他大晚上把自己引出來就是為了讓人來听他的悲春傷秋?
阮風見她依舊冷漠地看著自己,突然笑起來︰「好多年沒有跟人說過自己的想法了,今天還真是破例了,難道是酒喝多了?」
阮風笑完又自言自語道︰「沒有經歷過那些事情,你們是不會明白的。」他聲音很輕,在夜風中飄蕩著,很快就被吹散得毫無蹤影。
「你說完了麼,說完我就回去了。」原本想著能不能發現什麼有用的信息,沒想到是神經病一般的娘娘腔男人。
「也許你明日就會明白被拋棄的感覺,哎,真是不希望你走到那一步,沒有人在自己的命受到威脅的時候,會選擇保全別人而放棄自己的。」見她轉身就走,阮風開口說道。
裴意腳下的步子一頓,若不是知道他只是由心而發,她幾乎都要懷疑這個男人是不是知道她的過去了。裴意的手緊了緊,轉頭看著阮風道︰「這就是你找我來要說的?」
阮風低頭撫模著手中的橫笛,語焉不詳地說道︰「我只是不想見到美麗的東西凋謝而已,感情並不是牢不可破的東西,過幾天你就會明白,它不過是一場鏡花水月而已,完全經不住現實的敲打。或許我們可以打個賭,看後天你的丈夫是選擇你還是選擇他自己,是要命還是要情。」
裴意忍不住嗤笑道︰「不需要。」
「也對,這種賭約根本沒必要,即便是真正的夫妻也沒有幾個能為對方生死的,何況,」阮風側頭打量了她半響,笑道,「你們根本就不是夫妻。實話告訴你,你們是不可能出去的,後天若是你們輸了,下場絕對會是你想不到的淒慘。我可以給你一個選擇,好歹我在村里還有一點地位,你跟了我自然就不必經受那些事情。」
裴意嘲諷的笑了笑,剛才听他話語間,淨是對自己那位師妹的懷念,還以為是位痴情的人,沒想到幾句話本來面目就露出來了。
看到裴意臉上的嘲諷,阮風渾不在意地繼續說道,「村里的規矩定下這麼多年,可從來沒有人打破過,那一關,你們是絕對闖不過去的,按著村里的規矩,如果死了也就算了,沒死的話就廢了武功貶做奴隸,男人女人都要任人挑選,你應該懂我的意思。」阮風走到她身邊俯身說道,「可惜像你這麼美的女人要淪落到伺候所有人的地步,不過,我想村里的兄弟應該會很喜歡你的。」
裴意回身抬手,阮風身子往後一仰,臉上還是劃出了一道細細的口子,鮮血凝成一滴,滾落下來。
阮風伸出手指拭掉臉上的血跡,看著裴意舌忝了舌忝食指上的血珠,「味道不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