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兒……」
蕭皇劇烈的咳嗽了起來,看著他的眼神略有哀求。他知道自己的兒子在等什麼,他欠他母子二人良多,可是這個公道,他不能給。
太後連忙坐到床邊輕輕地拍著他的背,蕭煌宇看著太後微微發抖的手,心里一哂,而後轉身離開。
待到門口的人消失之後,太後才焦急地問道︰「他……都問你什麼了?你都跟他說了些什麼?」
蕭皇仰面躺在軟軟的枕頭上,歇了一會兒才緩緩開口道︰「母後在擔心什麼。」他身體虛弱,可是此刻眼神卻依然凌厲地讓太後心里一陣發虛。
太後勉強扯了扯嘴角,撐著精神強笑道︰「哀家有什麼好擔心的,只是看著他說得那麼嚴重,心里好奇罷了。畢竟當年……」
當年……蕭皇心里一陣酸痛,他突然覺得自己當年是不是做錯了。他看到太後嘴巴不停的張張合合,卻听不清她在說些什麼。他的眼神落到了太後發髻上別的銀簪子上。太後一向喜歡華貴,奢侈的東西,他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太後戴這種簪子了。
應該說,自從當年綺貴妃死後,太後重獲盛寵之後,這麼簡單質樸的東西在太後身上完全就消失不見了。
「皇帝,皇帝,你听到哀家說什麼沒有?」太後腆著老臉說了半天,蕭皇卻一點反應都沒有,太後說不下去,有些惱怒地看著蕭皇。
蕭皇微微的「嗯」了一聲,太後還想說什麼,蕭皇卻開口說道︰「母後,叫吳公公進來吧。」
叫那個閹人進來做什麼?她的話他究竟有沒有听進去?!太後說了半響,蕭皇卻徑自閉目養神,似是一點力氣都不願意浪費在她身上,太後臉上的肌肉跳動了兩下,揚聲喚了吳公公進來。
吳公公仿佛沒有看到太後鐵青的臉色,走到蕭皇身邊恭敬地低聲道︰「陛下。」
「筆墨。朕要擬旨。」他說完看著太後道,「母後先到偏殿稍作休息,朕突然想到一些事情沒有處理。」
「有什麼事情,非的在這個時候處理不可?」太後關切地道,「不是什麼急事不如先放放,母後還有話要跟你說。」
蕭皇嘴角微微扯動,低聲說道︰「母後先去休息吧,有事稍後再說也無妨。」
太後盯著他,見他沒有松動之意,隨即猛的起身,胸口劇烈的起伏了一陣,最後冷哼一聲甩袖離開了。
吳公公有些擔憂地看著蕭皇,「陛下……」
「無妨。擺筆墨。」
吳公公伺候蕭皇起身,不過幾十個字罷了,卻讓蕭皇累得連話都說不出來,吳公公扶著蕭皇躺下,極力忍著眼中的澀意,開口問道︰「陛下可還有什麼事情要吩咐的。」
蕭皇沉默了半響,腦袋微微動了動,「無事了。這兩道聖旨,你親自收著……別的人,我不放心……晚一點……馬上送到礪王府……」
吳公公連連點頭,「奴才知道了。陛下放心,奴才就算是死也會完成陛下旨意。」
「嗯。」蕭皇說著又咳了起來,吳公公連忙倒了一杯溫水,伺候他喝了兩口,蕭皇潤了潤唇就把杯子推開,微微苦笑道,「喝不下。」
他喘了兩口,接著說道,「朕終究還是不放心啊……」
「二皇子和魏貴妃已經下獄了,魏丞相還在荊州府,就算得到消息,十日之內也快馬不停也不可能趕回來,魏貴妃明日就要行刑了,魏丞相便是手段再高明,也毫無辦法。三皇子和李家,根本沒有爭的心思,就算有一些小波瀾,礪王也不是任由人欺壓之人,陛下大可放心,王爺繼位一事,不會出什麼岔子的。」
蕭皇沉默著听吳公公分析著,最後慢慢開口,「吳飛,你可還記得當年朕登基的時候……朕,不想讓自己的兒子也跟朕當年一樣被詬病。」
吳公公一默,知道蕭皇一直極為在意當年的事情。
當年身為太子的蕭皇本可在先皇死後名正言順的繼位,但先皇死得太過突然,眾人對此事本就驚疑交加,加上之前先皇一直有廢太子,改立綺貴妃之子的心思,這件事當時鬧得沸沸揚揚,已經算不得什麼秘聞,甚至在消息靈敏的一些平民百姓也略知一二。可就在這種時候,先皇暴斃,本該被廢掉的太子繼位,一切轉變得太突然,不少人便質疑其中是否有不為人知曉的齷蹉事情,甚至有人私下疑心是蕭皇不忿先皇要廢掉他的心思,便想辦法謀害了先皇,再奪位……
雖然實際上蕭皇並未像眾人私下猜測的那樣殺父奪位,但這件事蕭皇一直耿耿于懷了幾十年。所以現在他不願意他的兒子也像他一樣,被人戳幾十年的脊梁骨。
蕭皇看了一眼吳公公手中捧著的那抹明黃,閉上眼楮在心里默默盤算著。魏相雖然不是省油的燈,但一早便被他打發到了荊州府,等他回來的時候,二皇子和魏貴妃已死,大局已定,便是他再有能耐,也無法再改變什麼。
至于沈家……蕭皇在心里苦笑,這一連串的事情來得太突然,他萬萬沒有料到在這個時候自己的身體已經快要不行了,他已經沒有精力再去操心沈家和其他的事情。只願蕭煌宇不要跟他一般……
「去吧。下去吧。」看著吳公公一直擔憂看著偏殿的方向,蕭皇微微抬手讓他出去,「無事,她不問清楚是不會放心的。你先下去,準備出宮的事宜吧。」
吳公公極為恭敬地對蕭皇行了個大禮,才轉身離開。
太後在偏殿早就等得不耐煩了,本就不是能夠藏住心思的人,此刻心里的疑慮和不安讓她變得更加焦躁起來。
看到吳公公離開的身影,太後迫不及待地朝內室走去。
「有什麼事情非的現在處理不可?皇帝你也太不把自己的身體放在心上了。」太後眼楮盯著蕭皇的臉,緩緩坐下。
「讓老四繼位的旨意,這事兒耽擱不得。」蕭皇假裝沒有听到她話里的試探,閉著眼楮把她想知道的事情說了出來。
他的直白倒是讓太後臉上有些訕訕的,本以為蕭皇特意把她請出去是有什麼事情呢,害的她一直心緒不寧的……原來這件事。太後松了一口氣,想著剛才在來的路上听到的傳聞,厭惡的皺眉道︰「哀家就說魏家那個女人就沒什麼好心思。居然讓自己的兒子謀權篡位,真是好算計,早知道這些年就不該放任她在宮中為虎作倀!」
知道太後對魏貴妃偏見已久,蕭皇沒有跟她辯解,只是听著太後絮絮叨叨的指責了一陣子,才開口說道︰「母後,你今日就去皇陵吧。」
「什麼!」太後話頭一頓,隨即臉色漲紅了起來,她以為蕭皇昨日的話不過是當著眾人的面無法才那麼說的,可現在就他們娘兩,他還要她去皇陵!?
「你!哀家……哀家說了,七皇子中毒的事情跟哀家沒關系!」太後氣得語無倫次起來,點著蕭皇的手不停的抖動,「你就為了,這麼點事情,就要把哀家送到皇陵去!?就為了那個女人的兒子?就為了那個野種!?就算那個野種是哀家下毒的又如何?不過一個野種罷了,死了反而干淨!」
蕭皇看著她激動的樣子,不由得苦笑︰「不是因為這個,母後。宇兒他……對皇後的死一直耿耿于懷,他遲早會知道當年的事情,遲早會知道皇後的死跟你有關系……」
其實蕭皇心里已經有些疑惑,或者蕭煌宇早就知道其中的真相了,以蕭煌宇的手段,他可以在自己這個皇帝身上動手腳,幾年都沒有被人發現端倪,想要查當年的事情也並非難事。蕭皇現在慢慢明白,這個兒子對他也好,對太後這個祖母也好,都沒有太多感情——他不認為這是什麼壞事,為君者太感情用事並非好事,可,蕭皇無法在明知道他會報復太後的情況下,還眼睜睜看著太後去送死。
蕭皇已經無法處理政事,這些事情現在都是蕭煌宇代為處理,這幾日種種繁瑣的事情會讓蕭煌宇分身法術,趁著這個機會不如把太後先送走……
「不可能!」太後尖聲叫道,「他不可能知道當年的事情!當年他才幾歲,如果你不說的話,他怎麼會知道?!」
她急急忙忙地趕來,不就是為了阻止這件事情。如果蕭煌宇知道真相,剛才怎麼會對她那麼和顏悅色,剛剛又怎麼會對蕭皇說那種話?!不,一定是蕭皇騙她的,他就是想把她送到皇陵去為那個野種報仇。
「這些年你為了那個女人多次忤逆哀家,現在又要因為那個野種把哀家送到皇陵,你可對得起哀家,對得起你死去的父皇!」說道先皇,太後的眼圈都紅了,「要是你父皇還在,他一定不會準許你這麼對我的……」
就是為了父皇才會把你送走。蕭皇閉了閉眼楮,卻錯過了太後眼中一閃而過的狠戾。他歇了一會兒,睜開眼看著太後繼續道,「不必多說了,母後先回去休息,其他的事情朕會讓吳公公去安排的。」
「哀家不會去皇陵的!」太後胸口像是破了洞一般呼哧呼哧的喘著氣,「哀家是太後,是南蕭最尊貴的人,哀家不會去那麼落魄的地方。你要是真為哀家好,就幫哀家把當年的事情抹平了去,莫讓礪王查到,他就算懷疑哀家,時隔這麼多年,他沒有證據,也不敢對哀家如何!」
太後越說越覺得自己的想法是對的。沒錯,事情過了這麼多年,根本就不可能有證據。沒有證據,蕭煌宇就不能名正言順的定她的罪,只要皇帝一死,蕭煌宇登基,正是籠絡人心之時,他若是在這個檔口處置自己這個太皇太後,豈不是被天下人謾罵!
「朕會安排好,去了皇陵之後母後可以跟在康壽宮一樣……」
「那怎麼會一樣!」太後激動地打斷了他的話,「這宮中一草一木都是哀家的,每一件事情哀家都能過問,哀家想要如何就如何,皇陵那麼小的地方怎麼會一樣!」
蕭皇的眼神冷了下來,他突然發現,自己這個母後對權利的**已經到了讓他難以理解的地步了。
當年因為先皇對綺貴妃的寵愛,有很長一段時間使得他們母子的日子異常難過。他跟太後住在宮中,卻活的非常落魄,當時的太後雖然貴為皇後,但是她腦子並不算聰慧,既不會籠絡先皇的心,也不知道如何維護自己手上的權利,反而被人奪了去。
太後將每年分到的最為次級的人參,當成寶精心熬制整夜的給他補身子,那段日子雖然辛苦,在泥濘中扶持掙扎的日子,卻是蕭皇心底最柔軟溫暖的一個回憶,那時侯的母妃笑得溫軟而真實,她說︰「文兒,咱母子一定不會倒下,總有傲視這皇宮的一天。」
後來……蕭皇閉上了眼楮,後來先皇一意孤行,不顧諸多大臣的反對要改立太子,他們母子被逼到無路可退,太後終于動手了。
被欺凌的那段日子讓太後明白,所有的地位和身份都是假的,不過是皇帝一句話的事情——唯有帝王的寵愛才能讓她們母子擺月兌現狀,所以在紅線蠱出現的時候,太後心動了……
蕭皇記得太後下手的那天整夜整夜的睡不著,眼中滿是驚懼……好在事情手段雖然卑劣,但是事情慢慢有了轉機。紅線蠱果然如傳聞中那般,中蠱的人只會心儀下蠱之人,旁人半點都入不了眼。綺貴妃很快被先皇丟開了手,甚至不用太後下手,綺貴妃和她的兒子就被處理得干干淨淨。
而後似乎一切都順利起來,他是有了喜歡的對象,並且順利的娶了她為妻,而後登基為帝……
太後卻漸漸顯露出她對權勢,寶物的貪婪,可蕭皇覺得,那只是因為落魄的日子讓太後沒有安全感,所以她才會格外看重這些東西,這麼想著便也由著她去了。每每想到那段日子,蕭皇總會對太後多忍讓幾分。
凡屬進貢的東西,都是先過了太後的眼,才從她的手指縫漏一些出來,後宮的權利始終掌握在太後手中,不管是當年的皇後,還是後來的魏貴妃,都沒能從太後手中奪取分毫。當然,並不是太後手段了得,而是知曉蕭皇默許,所以無人敢跟她爭鋒。
而太後卻變本加厲,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蕭皇突然全身一顫,猛地睜開眼楮看著太後。當年大皇子的死,他最後查到了太後頭上,太後卻說,沈家地位太高已經威脅到皇室了,沈皇後的兒子究竟除非有其他的嬪妃生下兒子,否則決不能讓沈皇後先誕下嫡長子。
南蕭皇室對沈家的忌憚已經由來已久,太後的理由荒誕,但並不是無的放矢。面對太後言之灼灼的理由,蕭皇退讓了,沉默了。可現在想來,太後究竟是為了南蕭的皇族,還是為了她自己的榮華富貴才會如此?
蕭皇一直認為,當年太後冒著生命危險對先皇下手,性格變得殘忍都是為了他,故而對太後多般忍讓。可現在想來,又何嘗不是為了她自己?
他為了太後,面對自己剛剛痛失愛子的妻子時也只能撒謊,他無法開口將真相說出來,只能看著妻子眼中希冀的光芒漸漸暗淡,看著他們夫妻之間的裂痕越來越大。
蕭皇簡直悔恨到無以復加的地步,若是當年他不那麼放縱太後,他的長子現在還活著,他的妻子也不會因此而死。
他突然想到,太後的寢宮昨日已經被看管起來,太後怎麼會知道這些消息,怎麼會那麼湊巧知道蕭煌宇過來找他?康壽宮內的人不能進出,這是他下的口諭,可太後如何安然無息的到了這里?
蕭皇突然有些明白蕭煌宇今日來找他的目的。他明明白白的知道害死沈皇後的人是誰,卻不動聲色的用這種方法來懲罰他。
若不是身體無力,動彈不了,蕭皇簡直就想放聲大笑。他的兒子,比他更狠,更毒,也更加冷血。
是的,他讓他悔恨,讓他心痛,讓他恨不得死去。
「你走吧。」蕭皇眼神無力的看著明黃色的拔步床,無心再跟太後說話,「去皇陵的事情昨日就已經決定了,母後不必再多說……」
蕭皇還未說完,眼楮卻驀然睜大,手臂劇烈的掙扎起來。
太後雙手扣著椅子上纏枝細花的大迎枕死死的捂在了蕭皇的鼻口處。面色癲狂。
「你去吧,哀家會幫你掌管好後宮,看好礪王的。」身下的掙扎猛然劇烈了起來,太後大半個臃腫的身子都壓在了枕頭上,手指上的護甲都戳破了華美的枕面。
「只有你死了,哀家才能夠告訴礪王,當年沈皇後的死都是因為你,你死了,這些事情就算抹過去了。哀家還會是這宮里最尊貴的女人,是南蕭的太後。」太後死死的扣住枕頭,保養得意的手背上青筋崩裂,面如惡鬼一般。
蕭皇的抓住她衣服的手終于落了下來,太後顫顫巍巍地松開手,心里一松,卻听到身後傳來一陣駭人的尖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