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點,孑然一身的蘇昀剛出現在北京機場,便有一個衣著得體形容干練的中年男人迎上來,並無多余寒暄︰「蘇先生你好,恭候多時了。」
「你好。」蘇昀與他禮貌性的握了握手︰「麻煩了。」
「不用客氣,分內事。請我跟來。」
于是他就這麼一動不動地站著,以一個固執得有些滑稽的姿態,佝僂著肩背,臨水迎風,這個生命,卻似是就此靜止。
兩層紅磚砌成的小樓前是一塊苗圃,種著瓜果蔬菜,散養著幾只雞鴨。一旁的葡萄架下掛著一溜鳥籠,石桌上蹲著一只折耳貓,下面臥著一條京巴狗。
一位看上去甚是精神的老人正大馬金*刀地坐在沙發上,捧著個IPAD一臉的殺氣四溢。
蘇昀緩聲︰「雷子,我只是知道,你再怎樣都不會去那麼做。因為你比誰都清楚,一部影視作品凝結了多少人的心血,誰也不能因為個人的恩怨一己的喜惡,便讓一個團隊幾個月甚至幾年的努力不見天日!」
蘇昀搖搖頭,低低道了句︰「因為我,給大家添麻煩了,實在很抱歉。」而後不待對方回應便自顧自拿過劇本看了一眼,笑了笑︰「這場戲我沒問題。」
溫老爺子卻全不在意地隨便擺了擺手,輕描淡寫︰「那不過就是為了給你提個醒,回頭我讓秘書打個電話就完了。」
當她一身土滿身泥出現在他面前的那一刻,他終于明白,再也無路可逃。
如果……如果這樣還是不行,那麼,他會考慮立即放棄,演藝這條路。
「就算回來了也不能拍這一場!」
唯一知道大概事情經過的康衍忙一把抓住蘇昀緊張地打量一番︰「沒什麼事吧?」
康衍交代場務去準備,而後對著蘇昀欲言又止了半天,卻終是一聲長嘆,拍了拍他的胳膊︰「去上妝吧。」
「那成吧,隨你。」
「真的嗎?」老爺子笑容和藹,卻是話語如刀︰「你中學還沒畢業就去台灣做了歌手,這麼多年來你所學的所擅長的,除了唱歌就是演戲。別的暫且不論,如果放棄這兩樣,你還會什麼?你又還能做什麼?當然了,憑我家的關系,給你找份活兒,甚至做個官兒,都不過是一句話的事兒。但真的那樣了,你自己還剩下什麼?你拼命硬撐了那麼多年算什麼?你和那些貪圖我溫家權勢的人有什麼區別?你又還有什麼,是值得我孫女喜歡的?我們家丫頭看上你的,不可能只是這副好模樣吧?」
然而當真正面對,當雷焱親口不再承認他這個兄弟時,不管怎樣自認充分的心理準備,都頃刻間土崩瓦解。
可每當他覺得兩人之間那脆弱得不堪一擊的關聯已經就快要沒有了的時候,溫淼總會再度出現,有意也好無意也罷,將那道看不見的羈絆一點一點加固,終至堅不可摧。
蘇昀點了點頭,仍是簡單的兩個字,旋即推門而入。
黑色轎車沿著一條綠蔭覆蓋的寂靜長街行駛,途經站崗武警,緩緩開入一座獨門獨戶的庭院。
下車後,中年人領著蘇昀穿過這片都市中的田園風光,直接上了二樓,敲開其中的一間,進去小聲說了兩句,而後出來,雖並不親切卻足夠禮貌︰「溫老請你進去。」
正如康衍所言,能隨隨便便就動了兩部頗有背景的歷史大戲,而且還輕易就調用了政aa府部門的力量,放眼整個娛樂圈乃至演藝圈怕是也沒幾個人能有這樣的本事。況且,圈內的規矩向來是如果想要找誰的麻煩,通常只針對個人,或壓制,或抹黑,或徹底封殺。而像這種一得罪一大片的傷筋動骨,基本沒有發生的可能。
于是她選擇永遠離開,做了他成就功業的坦途上最堅實,也是自此斷了回頭路的一塊磚。
所以他沒有任何選擇的機會,只能在全無準備之下便匆忙應對,用拿人家女兒做談判籌碼的卑劣姿態,站到本打算用最真摯的心去說服其能成全一段兩情相悅的人的面前。
蘇昀搖搖頭︰「我還不至于那麼幼稚。」
她為什麼要這麼做?他明白,卻又不明白。
「是。」
康衍抓著場務要求換一場︰「沒看到蘇昀不在嗎?還拍他的!」
蘇昀沒有再作聲。
快三十歲的人了,經歷了風雨閱盡了愛恨,到了今時今日,竟變得像個初嘗情滋味的青澀小男生,簡直恨不能為了對方獻上一切。便是豁出性命,便是一無所有,只要她開心快樂,就什麼都值得。
可誰又能說,人這輩子可以如此傻上一回,不是一種幸福呢?
「你用不著這麼拘束,我今兒個請你過來,主要就是想要瞧瞧,能讓我那木頭疙瘩似的小孫女開竅的,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望著車窗外飛速倒退的陌生街道,蘇昀無聲苦笑。
「我還以為,你會很憤怒地對我說些比如什麼有權有勢了不起啊之類的。」
「我是導演你是導演?我說不拍就不拍!」
他不肯順了這天經地義,寧和心愛之人一起歸隱山林。而她則不願任他空有驚世才學,卻無處施展滿腔抱負。
再也沒有了……
「真的沒關系。」
「其實啊到了我現在的這個歲數,很多東西早都已經看開了,我也不是那種保守的老古董。所以我並不要求什麼門當戶對,哪怕是個再普通不過的人,只要本本分分的,孩子們自己喜歡,我也就不反對。但是蘇昀,你的這個行業實在有點特殊,是我們這樣的人家絕對不能接受的。听說你和小焱是好朋友,那你應該知道,就算他是老雷家的嫡孫,要吃你們那碗飯也得照樣不容于門楣。」溫老爺子停了停,忽地笑了一下,語速很慢而語意極冷︰「或許,你早就想到了另一條路,讓我孫女離開溫家,跟你走。」
到時候,他會退出演藝圈,隨便做點什麼都好,就那麼平平常常的和溫淼待在一塊兒,一起慢慢變老……
其實一開始他就知道,自己和溫淼幾乎是沒有任何可能的。因為雙方的背景相差太過懸殊,更因為雷焱。
那不時爆出的歡樂音樂聲蘇昀還算熟悉,是,憤怒的小鳥……
自此一路沉默,直到坐進這輛老式的‘紅旗’,蘇昀才終于稍稍舒了一口氣,心卻沉得越加厲害。
因為要成大業,所以要掌大權,所以要娶公主與王室聯姻。
溫老爺子爽朗地笑了幾聲,又站起來隨便活動了一圈。他的身量很是高大,雖年逾古稀,卻精神矍鑠中氣十足,連白頭發都沒幾根︰「你叫蘇昀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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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風忽然自河面襲來,他渾身一顫,忙彎了腰側過身將那絲微弱不堪的亮護在懷中,像是拼了命的想要護住點什麼。
「還是先調整一下,過幾天……」
到時候,他相信自己在演戲方面應該已經有了一定的成就,而因為已盡了全力去拼去爭取,所以無論當初的夢想和承諾是否能全部實現,他都無悔無愧。也就再沒有什麼,是不能舍棄的了。
而今,又是在這渭水河上,他卻永失所愛。
蘇昀咬了咬牙,極力保持著言語上的冷靜和尊敬︰「所以您是想要提醒我,不和溫淼分開的後果?」
雷焱,又何嘗不是他這麼多年來真心相交的朋友,又何嘗不是唯一的一個。
可是,再也沒有一個人會跑過來抱住他,對他說︰「別難過。」
整整一個晝夜粒米未進的四處奔波,被烈酒摧殘過的胃疼得幾乎麻木。不知是不是尚未從戲中幾欲窒息的絕望情緒里出來,他覺得很累,不僅是透支過度的體力,還有心。
蘇昀一愣。
蘇昀從北京再趕回陝西的劇組所在地,已是深夜十一點。
隨著導演的一聲令下,現場立即打起強燈,又是一片人仰馬翻的忙亂。
渾身猛地微微一震,蘇昀驟然抬眼,開口時連聲音都有些發顫︰「我從來,也永遠不會這麼想。因為我沒有資格,也絕不忍心,讓她為了我而舍棄親情!」
獨自佇立在船頭的,是個公卿裝束的青年。
當年,他乘船在這渭水河上與君主高談闊論,邂逅了讓他一見傾心的姑娘。
「……謝謝。」
听筒那邊的雷焱不見表情,只聞其一如既往那般渾不在意的笑︰「我還以為,你是來質問痛罵我的。看樣子你還真是事事都門兒清,知道我沒有那個能耐啊。」
然而尚尚未容他片刻喘息,溫家便已驟然以這樣高高在上的雷霆之姿表明了態度。
「能有個活人願意來陪我聊聊天,我還求之不得呢!得啦,跟我這個土埋到脖梗的老頭子不用玩那些虛頭巴腦的把戲,咱直接說人話就行。」
爭執間,一個疲憊暗啞的嗓音驀地響起︰「對不起康導,我回來晚了。」
「 !這條過!」
「請您……不,求您……求您再給我一點時間……」蘇昀的指甲刺破了手掌,順著指縫滲出一縷極細的血絲。曾經無論多苦多難都未曾軟過態度,如今,卻終是說出了那個‘求’字︰「求您相信我,一定會靠著自己的力量從頭再來,不管做什麼……」
窗外的夕陽終于消了余威,夜幕降臨。
深夜漆黑如墨,唯水中央有一點微光,燈籠內搖曳的燭火照在粼粼的河面上,倒映著男人晦暗的面龐。
面對這些字字誅心的*逼問,蘇昀始終垂著眼簾沉默,表情仍平靜,唯有垂放在身側的雙手越握越緊。
然而,蠟燭還是滅了,也熄去了他眸中的最後一線光芒。
他只是有些茫然地想著,原來自己信心十足籌劃著的那些所謂兩個人一起走的路,竟都是,絕路麼……
傻不傻啊……
「好。」
若是當真自此只能與她寄情山水,碌碌無為郁郁終老,是否將有一天,會怨她恨她阻了自己的凌雲之志?若是將來功成名就永載青史,又是否有哪怕那麼一個瞬間,會慶幸她當年的主動犧牲?
「香港人普通話說得這麼好的,很少見啊。」
溫家老爺子果然說話算話,當著他的面兒便用一句說笑解決了所有的麻煩,劇組眼下正熱火朝天的趕進度,準備加拍幾場夜戲。
「為什麼?」
「……哦好。」蘇昀定了定神,將門關上,按照示意走到老人對面的椅子旁,微微鞠了個躬,恭恭敬敬︰「溫老先生您好,冒昧前來打擾了,還請見諒。」
蘇昀默了片刻,再開口時,語氣凝滯而聲音艱澀︰「當年我可以不再唱歌,將來也一樣可以不再演戲。」
然而此時此刻,本該年少得志的意氣風發已蕩然無存,俊秀的眉眼五官間只有痛到極處空余麻木的蒼涼。上手煩無。
他不知道,也不敢想。
「謝謝。」
這一次,雷焱沉默了很長時間,終是開口︰「到了北京自然會有人接你的,如果溫家想和你談一談的話。」頓了頓,已然冰冷的聲音中帶了明顯的嘲諷︰「可是蘇昀,你又憑什麼拿淼淼當籌碼?」
多可笑。
在這件事上,他對不起雷焱,他也知道依著雷焱的性子,決裂幾乎必成定局。
老人家滿是不屑地嗤了一聲,看了幾不可見晃了一晃的蘇昀一眼,緩了緩,又換了個語氣,慈祥而藹然︰「我孫女那丫頭啊,打小就對人不理不睬的,長到這麼大,除了雷家那小子,就沒看她跟誰親近過。可我知道,一旦她把誰放心上了,那就是不管不顧掏心掏肺地對誰好。所以這回我一定要親自見見你,當面對你說這些話,就是為了在那傻丫頭還沒徹底栽進去前,把一切給了結。這是我一個做爺爺的苦心,你能明白的對嗎?」
在來之前,蘇昀給雷焱打了個電話,開門見山︰「這件事,我應該找溫家的哪位去談?」
眼下的痛徹心扉萬念俱灰,能持續多久?三年?五年?無論多久,終有平復的一日。
「好啦年輕人,我相信你現在的確可以為了我孫女而放棄一切,我也相信你有能力可以做好別的事情。但我無法確定,你將來會不會後悔。同樣的,你自己對此也不能確定。所以就是為了這個不確定,我不能讓我最疼愛的小孫女跟著你去冒險。所謂的什麼‘不愛江山愛美人’,那都是扯犢子騙小孩的!這世上從來就沒有不想要江山的男人,為什麼跑去愛美人了?還不是因為慫因為沒能耐,沒辦法才只好抱著個女人窩窩囊囊的過一輩子!還整得一個兩個都跟情聖似的,扯吧就……」
是的,他都想好了,包括雷焱的反應。
「我能給你的,只是一個快入土的老頭子的忠告。」古稀老人的身上有軍營所賦予的骨子里的豪邁,也有半生官場所歷練出的世故通達︰「對一個男人來說,事業永遠都是第一位的。等到你老了,最引以為傲也最常回想的,永遠都是你曾取得的功績。至于女人,臨了臨了,你能記得住的,也是最放不下的,不過就是那個陪著你磕磕踫踫過了大半輩子的糟老太婆。至于你當年愛得恨不得為了她而去死的姑娘……」笑著搖搖頭,旋即又直視著蘇昀的眼楮,慢慢問了句︰「你二十歲時交的女朋友,這會兒,在哪兒呢?」
自己的一舉一動,果然都在對方的預料之中。
蘇昀慢慢直起身子,仍站在原處,暫時沒人來打擾。
老爺子與他靜靜對視了許久,方再度緩緩站起,拍了拍他的肩膀︰「小伙子,你是不知道啊,雷家老大,哦也就是雷焱那混小子的爹,比我小了一個輩分,看上去卻跟我差不多的年紀,頭發都白得差不多啦!」搖搖頭嘆口氣,感慨了一陣,又似是惋惜卻不容置疑地道了句︰「你是個好孩子,我那傻孫女沒看錯人。但是你們倆不能在一起,這就是現實,你沒有辦法改變所以只能接受的現實。」
「識時務看得清形勢,對自己無能為力的事情,選擇接受而不是盲目對抗,能做到這點的年輕人不多。那好,就直接進正題吧,接下來咱們聊的東西,愉快不愉快不好說,但我相信至少不會費勁。」溫老爺子停頓了少頃,蒼老的聲音驀地含了幾十年高居上位者所自帶的壓迫感︰「你剛才說的也不完全對,我要提醒你的是,如果你鐵了心的要和我孫女在一起,走的會是條什麼道兒。」
蘇昀本就蒼白的臉色,在越來越空的眼眸映襯下,幾若透明。
「是他自己之前打電話說好了會按時回來的呀!」
溫老爺子打開房間的燈,看著一直未曾動過的仿若在那地板上扎了根的青年,神情到底現了一絲不忍,說出來的話卻仍是毫無余地︰「我年紀大了,一控制不住就跟你多嘮叨了一些,你願意听就听著,不願意听就算。總之,不要再和我孫女見面了。」
「在你來之前,我也已經大概對你這麼個人有了點兒粗略的了解,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嘛!簡單的說,你有天分,也有野心,而且不甘心。」老爺子重又在沙發上坐下,抬頭看著他︰「你之前得罪過人,被整治過,但你挺過來了,這很了不起。可是小伙子你要知道,那個人不過只是讓你不能登台唱歌而已,你只要自己打死不認輸,就還是有機會能夠東山再起的。我這麼說,你懂了嗎?」
「……」
他可以放棄自己的事業前途,但絕不能拉著無辜之人的心血一起陪葬。
沒了萬道光芒的夕陽卻余力不減,酷暑蒸騰大地。
既然如此,那就一起走下去吧。
「個狗日的!」隨著一聲痛快淋灕的怒罵,老人操縱的小鳥顯然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長舒一口氣放下IPAD,沖著木然立在門口簡直不知如何是好的蘇昀招招手︰「進來坐啊,我這里又不需要門衛站崗。」
否則,也不會一而再再而三的退讓逃避。
對男人來說,友情和愛情的分量,從來都無法衡量孰輕孰重。無論為了哪一方而舍了另一方,都是斷臂之痛。
蘇昀的神情頓時一緊,暗自深吸一口氣,抬眼迎上老人雖不再明亮鋒利卻自有睿智沉澱的目光,不躲不避︰「那麼我想,您也應該知道我來找您的目的。」
當然,溫淼家里的那關一定不容易過。但他相信,只要給他時間,就終能證明自己的誠意和堅持。他會杜絕所有的八卦炒作,會將自己的曝光率降到最低,即便要為此付出百倍的努力,也沒有關系。
七月下旬的帝*都,熱得讓人發狂。
和溫淼共同度過的那幾天,他時常會想著想著就不由得自己笑自己。
他想好了,溫淼讀的這個專業偏研究性質,一般都會念完碩士甚至博士之後再工作。那麼,她就至少還有五年左右才會畢業。zVXC。
老爺子繞著他走了一圈,打量了一番︰「小模樣也長得不錯。」
順理成章得天經地義。
屋內寬敞而明亮,陳設簡單而大氣。
看了一眼表,算了算時間,距離和溫淼分開,整整二十四個小時。
溫淼你瞧,原來其實不用在影片里,也可以一天就過完了一輩子。
作者有話說︰吃貨包子是個標準的紅X代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