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四年七月二十四日--晴天--
男人瘦而尖的臉特青,兩條略帶下掃的眉毛粗而短,一雙內陷的小眼楮咕嚕嚕地轉,很薄的嘴皮在翻動著,大聲說著那刻薄的髒話,時而臉上閃現著一絲嘲笑,既表明對這事的深惡痛絕,又像無所謂︰「來吧,來咒吧,哪個龜兒子不敢到街上來咒!咒那個賣p的偷了錢!」他撈拳挽袖,呼上搶下地對那個女人吼著。
女人呢,高而胖的身材,平時喜歡把胸束得又高又挺,穿一件玉色的確良的連衣裙,實在是使人看了覺得她渾身滾圓;又蓄著齊耳的短發,有一雙近視的小眼楮,小鼻子,薄嘴唇,臉扁平。此刻,她已完全生了氣,眼楮不大靈活地轉動著,大聲和對方對罵,一句比一句狠,一句比一句難听。最後,她滿臉漲紅,嘴角泛著白沫,跑到街當中跪了下來,頭「咚!咚!咚!」地磕在石板上,一邊罵︰「我咒了!我咒了!我要是偷了錢,就死我那心尖尖!死兒兒女女!全家死絕!來咒吧!來咒吧!賣的才不敢來咒!偷了錢的才不敢來咒!」她從地上爬起來,又走到攤子前打開錢箱,做動作給圍觀的人們看。一邊訴說掉錢的經過,一邊聲嘶力竭地咒罵著那個男人,而周圍圍觀的人群卻是越聚越多,仿佛在看一場活話劇。
我厭惡這樣的情景,我厭惡那些圍觀的人們,他們時時刻刻都在對各種各樣的爭吵感興趣,全不顧當事人的感受和心情,因為昨天,我再一次經歷了那痛心的畫面︰圍觀的人在看戲,看我為離婚而戰的大戲••••••
昨天,僅為了孩子說錯一句話--撒謊說半夜曾來敲我的門,我喊他滾!那個無賴就把孩子牽到我的門市上來,滿臉污花的孩子看看我,又望望他的父親和周圍看熱鬧的人們。
「你們看!這樣大一點的娃兒不管,昨晚一夜沒有回家,流落街頭!你狗日的!他擋了你的眼楮?」有意尋釁生事的林,凶殘地抓住我,拿起櫃台上的算盤就狠命地打,抓扯我的頭發,連著扯掉幾綽!他砸我的頭,手臂,腿桿。我這些地方的傷痕才剛剛好,現在又添塊塊新傷,頭上是拳頭大的硬包!
這是有情嗎?這是要挽回婚姻嗎?這是男人嗎?這是丈夫嗎?我嫁給他是你情我願,我們雙方扯的是結婚證,並不是簽的賣身契!我沒有把自己賣給他!八十年代的婦女面對有著二十年代封建意識的男人,這可悲,可恥,窮凶極惡的男人!而周圍,那麼多人在看,卻沒有一個人相勸,沒有一個說這樣做不行。
今天,為了證實沒有昨晚這回事,我喊了佷子小華去對證,結果,他再一次在家門口大打出手︰耳光,拳頭,手肘,鐵青著一張臉狂叫︰「你狗日的整得老子好慘啊!你狗日的要那幾十歲的老頭!你狗日的娃兒不管,你狗日的要去找那當官的!當官的就該要婆娘?平民老百姓就要不得?老子今天就要打你!老子打死你再去殺伊清!老子坐雞圈都不怕!你狗日的!老子拿到你了!老子在河邊拿到你和伊清!你狗日的寫的信和日記!你狗日的不要臉!好p意思!你爛婆娘!爛貨!老子不要你了!••••••"
我已經寫累了,他罵得不止這麼多,一句一打,一句一耳光,一拳頭,一手肘。鄰居街坊們在觀看,站滿了一條街,可憐,竟沒有站出來一個勸架的人!都認為我這樣的爛貨該收拾?也許,打死也不會有人過問?人心?人心就是這樣的是非分明,連法律都不允許的打人,罵人,這樣嚴重侵犯婦女權利的事情,他們卻當成是在看戲,看風景?我的心全涼了︰我竟這樣的不得人心?我剛失去了父親,還在服喪期間,還在為我的父親戴孝,這個沒有人性,沒有天理的人,就這樣連續兩次在街上,在大庭廣眾之中對我大打出手!污言穢語,極盡羞辱。林是什麼樣的人就更清楚了。我為我曾經的婚姻悲哀,也為我重新清楚地正視他的人品而感到羞愧和惡心!
八四年七月二十六日--晴天--
三天過去了,我像害了一場大病一樣的難受,現在才覺得有一點點好轉,思想上的悲傷也趨于平靜。我又開始從需要做起的事著手,學下去,寫下去,只有這樣一條路可走!
三個晚上,整整的三個晚上,除了身上,頭上的傷痛,心更痛,以至于難以入睡;時時地想起那鐵青的臉,歹毒的咒罵,凶狠地毒打的樣子,就只有哭泣,哭泣••••••難以安置的身體就像不是自己的,艱難地在床上輾轉,心靈深處對伊清的呼喚和那絕情人的嘴臉在思想中交替,只感到頭昏痛難忍,心,像被插上了利刃,無法排解的痛苦和著無聲的眼淚,不住的流••••••
白天,腿像被灌了鉛一樣沉,我多需要一個人能听听我的心里話,分擔我的痛苦啊。但,有誰又能為我分擔?我明白,長久地想下去,處下去,一定會得精神病!終于,我自己給自己解月兌︰我要堅定信念,走自己的路,堅持學習,讓別人說去吧!離婚有什麼笑人?跟人趕漢又有什麼了不起?正視現實,勇敢地面對生活,總比那些一邊依附著男人,一邊又干著婬婦勾當的女人,要有價值得多。
我和伊清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聯系,也無法聯系,我不知道他在干什麼?他知不知道我受的這些苦難和傷害?
我的離婚申請已遞交到城關鎮,民政部門的人卻說不予辦理,理由是要調查一下。有好心的人和和事佬們就說︰「算了吧,看在孩子的面上。」能算得清嗎?這是與非。
今天,給孩子縫了兩件襯衣,我盡一個母親的責任,孩子大了會明白的。
八四年七月二十七日--晴天--
孩子看到我,親昵地摟住脖子,悄悄對我說︰「媽媽,爸爸喊我不認你。」
「你要認媽媽嗎?」我問。
「要!媽媽,我想吃東西!」兒子要求著。我帶他到燒臘攤前,買了一只鵝菌干,一只鵝腳。
他趕忙說︰「走,藏著吃。一會兒爸爸看見了,要挨罵!」望著孩子機靈的臉,我酸楚的心多少感到一絲安慰。走到外婆家,吃完東西的孩子說︰「揩一揩嘴巴,不是曉得了。」然後,他一跳一擺地走上去,迎著他父親厲聲的盤問︰「你到哪里去來?」而坦然回答︰「我耍去了。」哦!孩子,為了母愛,才六歲的你也會做戲!我可愛的,聰明的兒子!但願你的聰明能夠用在學習上。
八四年七月二十八日--晴天--
早上,精神也愉快些。在田野,看到滿目的綠黃,快要成熟的早稻,是淺黃色,新栽的中稻秧苗是女敕綠色,戴著紅帽子的高粱勾著頭,密密地排著隊站在田坎上,露珠一粒粒地掉下來。天空是那樣的明淨,淡淡的藍色。紅色的火球從東方升起來,光芒照射在蒼翠的山上,給山披上了一層薄薄的紅光,照射在村莊的房屋,樹稍上,也披上了一層紅光。漸漸地,天邊起雲了,像魚鱗般排列,蔓延到天空,陽光就一直親切地照射著它們。
勤勞的農人們又開始了一天的辛勞,擔糞的,薅秧的,除草的,收高粱的••••••
我的內心有一種說不清的痛苦,它糾纏著,侵擾著我,使我委靡不振。有時我想︰「這一生就這樣過?也許有一點不劃算?」有時候又是︰「我要振作!我要堅持!」我需要有一個人了解我,我真想當著伊清的面,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傾盡心中的酸苦,可是,我卻無法聯系他,也不能聯系••••••
白天,看到孩子見到我時別過臉去的模樣,我更心酸,心痛。但並不失悔離婚這個決定。下午,到文化館借書戰爭與和平第一集已經看完,卻沒有借到第二集。改看羅曼.羅蘭的名著約翰克里斯多夫,剛看了一個章節,我就很喜歡這本書;其中對老約翰,米希爾有這樣一段話的評述,我覺得對我很有意義,觸動很大,它就是︰「••••••自命為強者,實際上可凡是迷信,既向往于英雄的精神,也拿得出真正的勇氣,而為人卻那麼膽小,懦怯!那是一個只發展了一半的性格。」
我的心豁然開朗了,我想,我既有當強者的意志,何必去計較世俗的評議呢?我既向命運挑戰,何不勇敢地迎向命運的還擊--更低劣的生活環境?我應該在逆境中奮起,而不是消沉,不能做一個只發展了一半性格的人。要做強者,要心胸開朗,自我解月兌不必要的痛苦,因為是事實,是自己擺下的事實。
下午,我開始笑了,哼哼著唱了兩首歌,雖然我的歌聲不是很美,但畢竟是我的心在開始高興而放聲唱出來的,我相信,我開始解月兌痛苦,這是應該的,也是必須的。
晚上停電,到老柳家去坐了一會兒。原來打算在這幾天的休息中,好好地把劇本芙蓉山的傳說改寫一遍,但一會兒做這,一會兒做那,頭也昏昏地痛,終沒有寫完,我會堅持寫完的,寫好後,再認真改,錘煉語言,環境,人物性格,使故事更美,人物更活,直到能發表。這是奢想?妄想?更是必不可少的練筆!
芙蓉山的傳說後來改名為杜鵑山的傳說,因為我查閱過,貴州,雲南,四川一帶,只有漫山遍野的杜鵑花,沒有漫山遍野的芙蓉花,只好改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