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春節過得很不愉快,為不至于把自己不愉快的情緒傳染給你,使你也不愉快,所以,十九號接到來信後,我今天才回信,只是希望你過得愉快些。
上次寫給你的信,看來你是收到了。第二天我就把你的兩本手稿,用印刷掛號寄交賈幼春收,里面還夾了一封給你的信,不知你收到沒有?這麼重要的事,你怎麼來信不提呢?你上次來信說,寄信交賈幼春轉,是僅止于稿件,還是包括信件呢?上次我就問了,你也未答復。
小羅送來了你的一張雙影照片,真使我高興極了。最近遇到她,她說已接到你的來信,準備問清情況再給你復信。
時常想你,很想來看望你,但申請還未批,手續也未辦好,你說來好還是不來好?前次信中說你想找房子,不知找到沒有?
深情地吻您!請把電話號碼告訴我。
你最心愛的朋友--1985年2月22日
讀了伊清的這封信,心里不是滋味。在滿滿的幾大篇信紙里,他敘述的不是思念,不是溫情,而是對社會用人制度的不滿。是的,伊清是一個人才,也確實是一個懷才不遇的人,因為是從部隊分配到地方,五四年到縣城時就是連級干部;卻又因為他自己脾氣的倔強,所以,得不到重視和重用,心里不平衡,就可想而知了。
八五年二月二十四日--陰天--
今天是正月初五,春節已過去幾天了。我沒有收到家里的來信,也沒有回去。在這幾日里沒有學習,沒有寫日記和觀察,更沒有跑步,我懶了。使我懶惰的根本原因,不是條件好了,貪圖玩耍,而是心里極度的不愉快。
除夕的那天,人們說放假了,各人都高高興興地回家過年。我呢,心里又升起了那種淒苦的感覺,去年除夕的情景浮現在腦海里,更加感到悲苦。看著這院子里的人家,家家戶戶都在興高采烈地殺雞,破魚,準備過年的禮物,我不禁又流出了眼淚。同時在心里覺得,年和節這樣喜慶的日子,是給有條件,有錢,歡樂和睦的家庭準備的,像孤獨的人,漂泊在異鄉的人,無錢和家庭破裂的人,哪有心思和條件過啊!
我生活在異鄉,本來自己就窮,再加上舉目無親,別人是看不起的。我過著最簡樸的生活,在食堂里吃最便宜的飯菜,而且,我力求自己要注意言行,我覺得自己並沒有不自覺或不檢點的行為,更沒有想要討好什麼人的思想,然而那個副主編一看見我就擺出一副生氣的面孔,並且唆使別人驅趕我;在我剛搬走一天後,他們就把門鎖換了,我想他大慨認為我在那里住了幾日,對里面的情況有所了解,萬一配了鑰匙去行竊呢?他們一定是這樣認為的。我又一次體會到無錢,無權,無勢,沒有親友的人是怎樣受到有地位的人的蔑視的••••••
我到吳老師家去過年,終于丟掉了悲傷的感覺,暫時沒有想念我的兒子。其實,兒子的面容時時地掛在心上,覺得對不起他,我沒有盡到做母親的責任,沒有管他,愛他,教育他。以後,我的兒子會怎麼樣?我在心里決定了,只要找到房子,就把他接過來好好教育,一定使他學好做人的本事,再不能像我這樣,年齡大了才想到用功。
在吳老師那里,我們整天都在電視機前泡著看節目,幫助鄭老師做飯。初二下午,鄭老師帶著我和她的姨佷女,姨佷女婿一道去武侯祠。當走到那榭廊前,我淒然了,眼淚差一點流了出了來。這里在七年前我曾經來過,是做新娘的時候,同林一道來拜望他的伯娘,伯娘帶著我們游玩過武侯祠。今天,又來到這里,卻是一個孤獨的人,一個離了婚,拋下了孩子的女人。我到這個地方的目的是學習,然而我學到了什麼?以後的生活又將是什麼?
當鄭老師他們興趣很高的泛舟湖上時,我是漠然的,心里覺得欠缺,同時對一切都沒有興趣。這是沒有愛人,沒有家,沒有親人的思想,對一切都無所謂。
初三那天,吃過早飯我就跟吳老師他們講要到賈老師家里去。我買了一些禮物,算是給賈老師拜年。整個一天,都泡在那里看聶華苓的千山外,水長流這本書格調清新,抒情,同時又富有生活的氣息,對各個人物的個性特征刻畫得非常好,以至于我看得來舍不得放下。
初四早上六點半我就起床跑步去,不能因為一點點小事就失去了奮斗的信心。確實,像吳老師說的︰「這就是生活!這是實實在在的生活!你那小縣城里能看到,體會到嗎?這也是學習,也是積累素材。你應該注意觀察,堅持學習••••••
下午,我和幼春到書店去,買了一大抱的書,有一生,漂亮朋友,德伯家的苔絲,莫里哀喜劇上下集,茶花女,天方夜譚,羅蘭之歌。浮士德上下集,共十一本書,總書價十四塊九角二分。
今天我又去買了徐悲鴻一生以苦為樂(新鳳霞自傳)莎士比亞全集十一本,一共十三本書,總書價十六元整。我真高興買了這些好書,它們于我的學習有多麼好的用處!
目前這段時間我不想寫,老覺得沒有把握,還是好好地看書吧。
八五年二月二十八日--晴天--
我快離開這里了,明天吧?這個人人都有心計的地方,雖不是做生意的人,但都像做生意的人那樣斤斤計較,自私,庸俗和不能容人。
我常常被他們白眼相看,冷言以對,仿佛我這個人是一個怪物。其實,只是留在這里拿了一個月五十元的工資。而其他的人都不是這樣少,人是不能比的,尤其是我這樣孤獨的,年輕的異鄉的女人,別人會怎麼看呢?
我在這里嘗夠了了辛酸,孤獨和窮苦的滋味,盡管有吳老師,鄭老師他們使我感激,但有時難免覺得自己像一個乞討者!雖然沒有了過去那些人吃不上飯的窘境,然而••••••
我沒有把握還能在這里上班,我斗不過那些露著狡詐面孔的人。但是我又只能呆在這里,等待一個機會,一個工作和學習的機會,一個能夠有條件和孩子生活在一起的機會,現在決定了,我和肖琳搞一個門市做生意,但願能成功。假如我要和孩子在一起,我必須找房子,房子極不好找,租金又貴,只要能找到鋪面就好了,我可以留在門市里面睡。
八五年二月二十九日--晴天--
我現在才真正明白來到這里是多麼地多此一舉!我為什麼不可以正視現實而呆在縣城里?為什麼不可以為自己願意得到的愛情向世俗宣戰?躲是躲不掉身上的罵名,逃是逃不掉那譴責的聲音,更得不到希望的幸福。而且,還有孩子,他會怎樣想念和談論他的母親?在他幼小的心靈里,也許母親也不復存在了••••••
思緒縷縷,縷縷思緒,滾燙的淚珠不斷涌出眼眶,以後,我會有什麼樣的下場啊?他們所說的勤工儉學的路在哪里?為什麼現在提都不提?淚,濕了臉,濕了枕,我究竟做錯了什麼事情?家里人以為我在外面生活得很好,哪知道在異鄉的處境?哪知道我的種種苦情?哪知道輾轉中的徹夜長嘆?哪知道我恨不能一步跨越這千山溝壑和阻隔的大江小河而去與我的兒子,母親相聚的心情?!
今天,我給兒子買了一把塑料馬刀,我想給他寄回去。我想象著兒子拿到它時高興地說︰「這是媽媽給我買的!」我還想給他寫一封信,用這滿月復的心酸,滿腔的母愛的心寫吧,讓他幼小的心靈明白,遠方的媽媽在時時刻刻地掛念著他。
我照著鏡子,竟發現了在縷縷的青絲中的根根白發,才三十三歲,原來烏黑油亮的頭發干枯了,沒有中卻突兀地長了些許白發,我明白,這是營養不良和過度哀傷所致••••••
春天的太陽暖暖的照射著大地,屋檐下,一個身穿青布棉襖的老人坐在木凳上,沐浴著陽光,那青黃干瘦的臉上滿是皺紋。他把自己細細的腿桿放在低一點的小板凳上,右手拿了一把菜刀,左手吃力而又費勁地搬著左腳腳掌,用刀去削那厚厚的硬繭。他俯去,認真地削,而喉嚨里卻發出「呵!呵!」的喘息聲和申吟聲••••••
那時候的成都市到處都是小街道,青瓦房,顯得干淨,整潔,也顯得貧窮,落後。
伊清又給我來信了,還是關心著我的一切的一切,還是在想著怎麼樣幫我能夠做成一兩筆大生意︰
紅松︰你好!
你搬到書院西街後寄來的這封信,已收到三四天了,但並沒有提及我寄來的信和你的兩份稿件,信和稿件當然是寄到原址的,如果還未收到,請去查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