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循聲望去,原來是李三強。李三強額上青筋凸現,面紅耳赤,氣喘如牛。緊攥的拳頭磕破了皮,沁出血來,面前的桌子凹下一個窟窿。
他瞪圓大眼,聲如裂帛。
「什麼是準五類?你這話純屬放屁!黨的政策是團結大多數,中農不是打擊對象,何況是他們的後代?出身不是他們能選擇的,有種,你把他們都滅了!「
李三強出頭,不只因為盧方的人緣好,更是同病相憐。
李三強的父親原是副市長,被打成走資派後,李三強受了不少的欺負。李三強塊頭大,膽子也大,性情剛烈,眼里揉不得沙子,別人動口,他就動拳頭。好幾次差點被學校開除,幸虧父親的戰友求情,才勉強讓他畢了業。李三強和朱丹丹想法差不多,換個環境重新生活。他進了果場後收斂鋒芒,沉默寡言,就是不想節外生枝。今天一入會場,那氣氛讓他窒息,本想一走了之,卻被王劍平勸住了;後來王長貴越說越離譜,他再也忍不住。大不了扣個現行反革命的帽子,就是坐牢,也比受這個粗鄙之人的氣好。既然無所顧忌,李三強當然敢沖天一怒。
王長貴萬沒料到這初出茅廬的人竟敢以下犯上,而且還是走資派的兒子。
王長貴臉漲成豬肝色,粗大的手指微微顫動,指著李三強吼道︰「把他抓起來!」
會場的人一動不動。喜子的口角現出一絲譏諷的笑;朱丹丹向李三強投過敬佩的目光。王劍平來不及阻攔,叫苦不迭,暗暗責備李三強太莽撞︰人家畢竟有權,是一方土地啊。
王長貴見沒人動,又壯著膽子喊了一聲。李三強桀桀怪笑,捋了捋拳頭,向王長貴招招手︰「你來,你來。」
王長貴看他鐵塔一樣的塊頭高大威猛,心里發虛。那口怨氣無處發泄,就抓起桌上的茶杯狠狠摔在地上,那瓷杯砸得粉碎,一塊瓷片差點飛到王劍平的臉上。
這時楊庭寬推開會議室的門,跑了進來,向李三強示了個眼色,拉著王長貴說︰「王書記,您大人大量,何必跟他們一般見識。君子不與牛斗力。「
王長貴臉色灰敗,喘著粗氣。
「楊場長,你看,他們是不是太不象話了。我本是好意來教育挽救他們的,可他們不識抬舉。「
楊庭寬想,你不來,這些年輕人馴服得很,你搞這些名堂,是往他們眼里揉沙子,是自討沒趣。可這話楊庭寬不敢出口,他陪著笑臉,連連點頭。
「這幫城里人,是剛出籠的鳥,不知海闊天空,更不知鄉下的規矩。王書記,心急吃不了熱豆腐,這些人要慢慢教的。我送你回去吧。「
王長貴順坡下驢,扶著楊庭寬出了門。
王長貴剛出門,李三強就去撕標語,喜子跟著也嘻嘻哈哈地撕。撕完後李三強還不解氣,舉起椅子要砸黑板,王劍平忙拉住他。
「砸它干什麼?留著吧,免得又惹麻煩。」
尹玉芳和王劍平聊了幾句,回到宿舍,沒看到朱丹丹,問李琳,李琳也沒留意。尹玉芳轉了一圈,沒找到,急了,趕緊找盧方。尹玉芳是個熱心腸,她覺得自己最大,應該象姐姐照顧妹妹一樣呵護她們。她知道朱丹丹喜歡盧方,為她解開心結,盧方是最合適的人選。
盧方一听也急了,抓起嗩吶,出了場院。
夜色很美,月亮溜溜邊就圓了,水一樣的月光照得園林如同仙境;幾片薄雲飄動,星星灑滿夜空。空氣中彌漫陣陣幽香。
盧方望著園林里幢幢的樹影,一時也想不出朱丹丹跑到了哪里。他慢慢進了桃林,挑了塊較空曠的地方坐下來,吹響嗩吶,是朱丹丹喜歡的[百鳥朝鳳]。
歡快的音符在林間蕩漾,盧方的眼前浮現出明媚的春光,百花競艷的叢林里,無數的鳥兒聚集在美艷的鳳凰周圍,輕慢舞。盧方的眼里漸漸有些潮潤。他心中的鳳凰出現了,卻被雲霧籠罩,處境維艱。
他憧憬愛情,但不敢表白。原也有過幾次相親經歷,可因為家貧,加上他這個不高不低的家庭背景,女孩子大都看不上他;盧方心氣高,不想委屈自己,願和他好的女孩子卻又扣不開他的心扉。他其實也有點迷茫,弄不清自己追求的具體目標。是不是文藝作品把他導入歧途?那些洋溢著愛意,又浪漫純真的愛情故事,使他有一種異樣的渴望。美目盼兮巧笑倩兮,這些讀來滿口余香的文字,時時讓他沉浸在美麗的遐想中。
朱丹丹的出現讓他心中的幻影與現實疊合。這個都市來的女孩子,她的外表如盛開的桃花,她的活潑天真如和煦的春風,她的一顰一動牽扯他的心弦。
朱丹丹確是他的意中人。但她年紀太小,又是城里人,要她和自己一起耕作,這種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方式,對她這樣一樣嬌柔的城市女孩子來說也不現實。現在朱丹丹的處境讓他又同情又擔心。
剛才他和楊庭寬一直在不遠處听著,那針對朱丹丹的話讓他揪心的疼,可他不敢進去辯護,自己也是王長貴的打壓對象呀。
由于心有旁鶩,那音調有些凝滯,象流水遭遇淺灘。
這時,地上緩緩移動一個人影,接著一股令人窒息的體香沁入盧方的鼻中,盧方心里一陣顫粟,音律不暢。
一只縴柔的小手握住了嗩吶,听到朱丹丹幽幽的嘆息。
「所謂境由心生,境順則舒,境逆則滯,何必難為自己?」
盧方一怔,想不到朱丹丹竟有這樣的見識。他明白朱丹丹所指,更覺面前這個女孩是知音難求。他心里翻江倒海,苦澀地一笑。
「丹丹,想不到你對生活的感悟如此透徹。」
「逆境使人早熟。人總是要面對風雨的,只是時間的遲早,強度的大小而已。盧方,你也放開心懷,面對現實吧。」
盧方慢慢抬起頭,看到朱丹丹的眼里閃著淚花,卻是含情脈脈。
這話本是盧方想向她說的,不想她反過來勸導自己。剎那間,盧方心里涌上一股暖流。他感動地握住朱丹丹的手。那小手冰涼。盧方緊緊地捂著。
「這手冰涼,我給你捂捂。出來散心,也該添件衣服。這園林深寂,不是你們女孩子單槍匹馬消閑的地方,以後,一定邀個伴兒。」
盧方的關懷,讓朱丹丹感到暖融融的春意;被握著的手涌動暖流慢慢注入心頭。她坐到盧方的身邊。
「有這麼多關心我的人,真幸福。從此以後,我們不再孤單。你也是。」
「我從沒孤單過。以前有楊場長他們,現在又有你們,我一直相信人間是美好的。風雨過後,總會見彩虹。」
四手相握,兩人的心越貼越近。
「這麼晚了,你到這里干什麼?」
「護花。」
「這花還要護嗎?」朱丹丹有點驚奇,「花總是要謝的,還能護住?」
盧方意味深長地一笑。
「護花的人,看花開喜,看花落憐,只想盡力為她遮風擋雨,慰平生之願。」
朱丹丹臉微微發熱,抽出手來輕輕搗了盧方一拳。
「看你油嘴滑舌,一定哄了不少的女孩子吧?」
盧方望著深邃的夜空,淡淡一笑︰「想想面己。」
「那就是還沒有啊?」
「听你的口氣,有些幸災樂禍。」
朱丹丹笑笑不語,暗暗高興。第一次見到盧方,朱丹丹就芳心暗許。盧方外表俊雅,心細如發,又熱情開朗,她覺得盧方是最可信賴的人。這段時間盧方對她若即若離,讓她愁腸百結,那種剪不斷理還亂的滋味使她度日如年。
朱丹丹雖是家中獨女,卻因家庭環境變得早熟,一直深感孤單的她希望早日有個倚靠。她覺得盧方就是一座山,能為她遮風擋雨。
朱丹丹跺跺腳,撒嬌道︰「我干嗎幸災樂禍,你有沒有,關我什麼事?」
盧方抓緊朱丹丹的手,認真地說︰「從前與你無關,現在可能有關。「
朱丹丹看盧方火辣辣的目光盯著自己,羞得閉上眼,一把推開盧方,撒腿就跑。園林里灑下一串銀鈴的笑。
夜涼如水。盧方目送著朱丹丹的背影,不知道是喜是憂。
那天晚上的見面會,對這些輕人觸動很大。王長貴的話近于挑撥。他們一起來到這個地方,都視為兄弟姐妹。盧方受到牽連,使他們又多了一份愧疚。而盧方更覺有愧于他們。李三強挺身而出,把自己送到風口浪尖上,這份情誼,不是個謝字能表達的。
王長貴沒有使他們疏遠,倒使他們心更貼近了。
看著他們變了個人一樣,再沒有那份城里人的嬌氣,楊庭寬擔起心來。他和盧方商量盡量安排輕松一點的活給他們,但是他們都搶著干。
看著他們生龍活虎的樣子,楊庭寬暗暗點頭,都是好苗子呀,就看怎麼培養。
王長貴又好幾天沒來露面,果場里漸漸趨于平靜。
這天,快到吃飯時間,一群人剛從園林里出來,忽听一陣鐺鐺的鑼響,通向果場的路上,逶迤一條長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