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烈的火。
把什麼……都燒成了灰。
把血也燒成了灰,把淚也燒成了灰。
涵煦的眼里也冒著火,淒迷的,哀傷的,狠絕的。她不言不語,不聲不響,甚至動也不動。她的神情駭人至極,是恨,是怒,是悲涼欲絕。沒有什麼百味陳雜的情感,這簡簡單單的傷痛,已經濃烈到了極致。
那一瞬間應青木甚至覺得她身上帶了點殺氣。
這仿佛永遠溫柔和善的女子也會帶著這樣凜冽的、毫不掩飾的殺意。
「日後再報仇……如今你……和我去吧……」應青木說著,幾番欲言又止。
涵煦轉過了頭來瞧他。
「我知道……多謝你了……」她勉勉強強擠出一絲笑來,臉上卻是驟然一白。
暈了過去。
應青木伸手扶住了她,只覺懷里的人一瞬之間憔悴得不像話,全無之前活潑嬌痴模樣,不由得輕聲一嘆。
幸好,幸好,幸好。幸好,自己會有負氣離開的事,才令她離家追來;幸好,回來的路上得了大人的消息,才令她幸免于難;幸好,她是如此慧明通透的女子,才沒有驚慌失措,才沒有沖動行事,才能夠自保。
如今,方能留得青山在。
——清秋?《梧桐鎖》第九章
「你可算是回來了……咦,這就是那個有秘密的姑娘?」
就是這個聲音。溫柔,清澈,干淨,如環佩相擊,如泉水叮咚。楚風抬起頭來。
杜涵煦是天下第一美人。楚風知道。
但她沒想過她的美究竟是什麼樣。
坦白地說,論起五官姿容來,杜涵煦只能說比婉兮差不多;論氣質,她雖溫柔,卻並沒有那種天生的高貴嫻雅;她也沒有什麼風流月兌俗或是楚楚可憐的意態。
但是有一點,讓無論多麼高貴美麗的女子在她面前都黯然失色。
如果一個女子看見了婉兮,她只會覺得嫉妒,甚至還會想要毀掉這張臉;如果一個男子看見婉兮,他或是為她發狂,或是正襟危坐不敢直視。但是無論是什麼人看見杜涵煦,只會覺得欣賞和親切。她的善意從骨子里透出來,甚至影響著周邊的每一個人。
涵煦,滋潤覆育。一如︰雨露陽光。
……民生不見外事,而安于畎畝衣食,以樂生送死,而孰知上之功德,休養生息,涵煦百年之深也。……
——宋?歐陽修?《豐樂亭記》
杜涵煦具有種種最高貴的美德,糅合成她的善,糅合出她的真,糅合出她的心懷天下卻又不爭不搶的灑月兌態度。她幾乎是沒有缺點的。沒有缺點……
然而……
沒有缺點麼?沒有缺點正是最大的缺點,而且無法糾正無法彌補。
清秋啊,你太自負了。楚風毫不畏懼地直視著杜涵煦。沒錯,她是無辜的,她是良善的,她是完美的,她目光澄澈無邪。然而如果必要的話……如果必要的話……
我必會毫不猶豫地殺了她,殺死一切有必要殺死的人,包括我自己。
而她,做不到。
楚風的眼楮顯得非常亮。靈動著,跳動著隱隱的火光。涵煦看了她好一會兒,本來溫柔如泉水一般的明眸竟透出冷冽的氣息。
她不會記得我。楚風這樣想。她記得她們那一次的對話,那次她說︰「……我不會記得你是誰,你的來歷。」
果然,杜涵煦並沒有顯出認識她的樣子,她轉過頭去對應青木說︰「這姑娘膽子真大,不過……好吧,我同意你的看法。現在你要怎麼辦?」
「我正是已經不知道怎麼辦了。」
楚風不明白他們在說什麼,她也不問。涵煦得了應青木的回答,回過頭來沖楚風微笑︰「你想怎麼辦呢?要我們給你安排間屋子住下來麼?」
應青木雖有位夫人,但只是父母之言媒說之命,又常年體弱多病在府里靜養,《梧桐鎖》里這個人物出場也少。應青木每逢重要的事,都是同涵煦商量的,家中小事,還是丟給他的夫人,所以讓那位夫人安排婉兮,可是楚風……
楚風明白了什麼。
但是又何樂而不為呢?
她沒多說什麼,「我想和婉兮住在一起,可以嗎?」
「婉兮?」涵煦一愕,「哦,那……好。」她轉過身去,「青木,等會兒你去安排。不過我還有事要和你商量……」
她話意未盡,楚風便自覺地走了出去。
涵煦盯著她的背影若有所思︰「我認為她很安全,做不了什麼事。」
「你這麼認為?」應青木坐了下來,「我以為你已經同意了我的看法。她實在是太古怪了。」
「古怪跟好壞沒有關系。」
「我並沒有說有關系。但是,好壞和危險,也同樣沒有關系。」應青木忽然笑了笑。
「我……算了,我們既然已經這麼處理,就先把這件事放一放。大人把你叫了回來,既然如此我們就加入進去也沒什麼大不了,你也該出手了,不然就晚了……可是老賊那里怎麼辦呢?」
應青木本來順手拿起案上一杯茶要喝,聞听此言又放下了杯子,笑了一笑︰「大不了撕破臉好了。」
「可是就這麼與老賊公開對敵,憑你現在的地位和資歷,恐怕徐大人保不了你。」
應青木听著,不動聲色地把玩起手中的茶杯。
「你真的沒有想過嗎?」涵煦走到他面前,緊盯著他。
「我需要時間,涵煦,」應青木露出笑意,「但是你就放心好了。」
「你不告訴我?我知道了,听說順王殿下賞給你一位大美人……你是不是被收買了?我們可是……」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什麼樣子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打算做什麼。」應青木笑,干干淨淨的笑容,溫柔的眸子凝視著她。
涵煦的臉微微一紅︰「你不該解釋一下麼?」
「其實,我想我應該公開與……徐大人對敵才是。」
涵煦一愣,隨即明白過來︰「可是這樣做風險是不是太大了?」
「沒關系,總比什麼保障都沒有強。我們還應該問問大人,畢竟他把我叫了回來,不可能一點主意都沒有。總不是叫我回來送死吧?」應青木並沒有多做什麼,只是又拿起了茶杯,笑容清淺。
他們很快就把楚風忘記了。甚至忘記,她就在門外。
已經進展到這個地方了啊,楚風這樣想。
婉兮和楚風住在應府後園的清和園。本來婉兮想叫「清揚園」的,因為她的名字便是由《詩經》中「有美一人,清揚婉兮」化來,但是楚風听到「清揚」二字,笑得肚子都疼了,說什麼也不肯答應,婉兮偏覺得好听,非要用這兩個字不可。鬧了半日,最後兩人各讓一步,「清」字保留,用個「以和為貴」的「和」字。如此,楚風還嫌這名字用「清」是堆砌搪塞,沒什麼實際意義,好在不算惡俗,還是將就著用了。應青木一則剛剛回京,有許多事要忙;二則不論是楚風還是婉兮,他都不想招惹,因此全然不管。而楚風在古人世界本就無聊,婉兮也是不安分的性子,兩人天天瞎鼓搗,結果,分給她們的一座小小園子,很快就被改頭換面,折騰得完全沒有了本來樣子。
應青木不來,杜涵煦卻來看她們了。
「呵,楚姑娘,你好。這位美人想必就是婉兮姑娘了?真是國色天香。怎麼樣,在這里住得習不習慣?」涵煦一眼掃過來,見小屋里被布置得稀奇古怪的模樣,卻不動聲色地一笑,先落落大方地問候道。
楚風並沒有簽下賣身契,因此她的身份仍是不清不楚,既不能算丫鬟,又不好當主子。涵煦到底是含含糊糊稱了一聲「姑娘」。
婉兮還沒有見過杜涵煦,卻也听過這個名字,畢竟本身是美人的人對第一美人的興趣總是更大些。以前還曾不服氣,想同她爭妍一番,卻以為一生是再無緣得見,沒想到真人就住在應青木的家里!此時看了杜涵煦,自己暗暗吸一口氣,臉上卻笑著︰「多謝姑娘的好意,我住得很好。嗐,以前我常自負美貌,見了涵煦姑娘才知天外有天。真是慚愧!」
「說哪里的話,婉兮姑娘本身姿容甚美,又兼具才藝,涵煦才是萬萬不及……」
「兩位美人小姐,我說拜托你們就不用互相吹捧了,!這讓我這個小丑丫頭怎麼活?還有,能別‘姑娘’來‘姑娘’去的麼?你們看看我這一身的雞皮疙瘩……」楚風越听越覺得慌,趕緊打住她們的話頭。說得兩人都笑,涵煦忙說笑幾句,氣氛才沒有那麼酸溜溜的不是個味兒。
涵煦站起身環視了一圈,笑意不減︰「你們住在這里,又是初來乍到,閑得無聊吧?」
婉兮的臉色微微一變。楚風卻似懵懂︰「可無聊了!你瞧我們無聊,才在這屋里東翻西找地想尋些什麼玩意兒打發日光。可是這里恐怕是長久沒有人住了,除了日常要用的東西,竟然沒有一樣能閑余的。」
「是這樣。大人真是疏忽了。我立即讓他們送些有趣味的東西來。對了,大人說,若是有興趣,你們也可以去他的書房拿些書來看。」
婉兮輕輕道了聲謝,幾人又胡亂扯了幾句,涵煦便起身告辭去了。楚風莫名想到「三個女人一台戲」,忍不住笑了起來。轉眼看見婉兮的神情,透出些疑惑又透出些嘆息,便問道︰「你怎麼了?」
「你說,她來這里是想干什麼呢?」婉兮輕聲說。
楚風愕然。
她見涵煦來了只是一喜,故意裝作懵懂,話里卻明明在抱怨這府里冷落了她們,借此多要一些福利,自負也是聰明的,卻沒去想涵煦為何要來看她們。何況涵煦在書中給人的印象過于和善,就算是有些心機卻也從不肯陷害于誰的。
婉兮自小是在青樓長大,青樓中爭風吃醋,陷害使絆的手段,她見過听過的實在是太多太多了,關于某些方面,自然比楚風多顆心眼兒。
是來示威麼?還是……別有深意?
「楚風,你知不知道這個杜涵煦?她是當年茗客山莊莊主杜明德的獨女,天下第一美人……三年前茗客山莊被滅門,她也忽然沒了消息,為什麼會在這里?」
茗客山莊並不是武俠故事中那些舞蹈弄槍的俠客山莊,莊主杜明德原不過是個茶商,生意經營起來後置了田地,又買下人家一處莊園,想著自己是做茶葉生意的,干脆就題名為「茗客」。當年的杜涵煦的身份已是很不一般,雖然嬌養,但養成的是溫婉的性子,又極聰明俊秀,是杜明德的掌上明珠,由于是獨女,因此又教習她讀書,杜明德有事外出時,常將山莊就交予她打理,杜涵煦也學得許多東西,真個是才貌雙全。更難得的是心思善良細膩,毫不在意自己的身份,常常去救那些可憐的窮苦人家。見過她的人都稱贊不已,竟傳出個「天下第一美人」的名頭來。杜明德心里喜歡,生意做得更大,又日日做了慈善的事,茗客山莊漸漸也有了些名氣。可惜,不知得罪了哪路仇家,茗客山莊竟被人一夜滅門。外界的傳說里,那位著名的美人,杜家大小姐杜涵煦也是從此芳蹤杳然。
「我知道。」楚風眸光一閃,輕輕揚眉,「那是個很有意思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