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憤 第十一章(1)

作者 ︰ 蒲澗子

「大人走了。」

「這是怎麼回事?大人怎麼會出事的?」涵煦眼楮發亮,是真的急了。

「涵煦,」應青木微微猶豫了下,「這件事我希望你不要知道。」

「大人于我恩同再造,我心中幾乎將他當做父親一樣來敬愛,現在他出事了,你卻要瞞著我?青木!難道是你……」

「就算是我吧。你別再問了。」

我不想讓你知道。

恩人突然和仇人勾結在一起,你怎麼承受得住這樣的打擊?

我不想讓你知道。

——清秋?《梧桐鎖》第三十章

「這……這是你從何處得來的?」

徐繼明臉上帶了幾分猶豫,頓了一下咬咬牙道︰「怎麼來的父親先別管,父親只說,這東西重要不重要?」

徐軒成不語。

怎麼會不重要?是太重要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父親……」

此刻徐軒成早沒了心思追究徐繼明什麼,仔仔細細看了半日,抬眼才想起徐繼明還在,揮一揮手︰「你去吧……」

徐繼明雖然心中得意,卻也沒想到父親反應竟至如此。他年紀尚小,並不懂事,本來也不過是憑一時運氣誤打誤撞得了這樣東西,雖然曉得是十分重要的物事,但並不知道究竟有多大作用,此刻心中早是惴惴。听了父親的話,如蒙大赦一般,立刻退了出去。

「你還是把那東西交給你父親了?」

年紀不過三十出頭,眉目清秀的男子手撐著桌子,很有些居高臨下意味地看著眼前的學生。

徐繼明更是不安了。不知怎地,他不怕自己的父親,卻偏偏對這位看起來溫文爾雅,毫無煞氣的先生怕得要命,大概是因為清楚與先生畢竟不是骨肉相連,犯了錯是認真要罰的。听到問話,戰戰兢兢地應了一聲︰「學生一時情急,就……就交出去了。」

那先生沉吟不語。

听不到回話,徐繼明心里更加忐忑。咬咬牙又說︰「先生……雖說如此,可我沒告訴父親我是從哪里得來的……父親好像心思全撲在那上頭了也沒細問……應該不會疑到那里去,也不會查到涵煦姐姐頭上吧?」

「你父親此刻心思全被那東西勾住,當然是暫時分不出心來想來歷的事的。可是等他忙完了這一頭,他就不會再想起來,來問你?」

徐繼明瞪起眼楮。

「那我就打死也不說!」

然而那先生卻換了溫和的口吻道︰「你既已經給了你父親,那也沒有什麼辦法。實在不成,你就和你父親說是從我這里拿去的便罷。要是你父親怪罪下來,我想辦法。」

「先生……父親定然是要問你的,天地君親師,人有五倫的,學生不能這麼做……」

「怕什麼,我不過在這里做一任西席先生。真問到我無話可答,大不了一走了之便罷。」

「先生……」徐繼明感動起來,小小臉上全是倔強,認真到叫人心疼,「我絕不會讓父親將你趕走的!我死也不說出來!」

「這孩子……」先生微微嘆氣,卻是眉眼里俱含著笑意,「行了……該溫書了,仔細明日你父親考校。」

「是。」徐繼明答應著,叫了墨香,取了一本《中庸》,低下頭認認真真研習起來。

先生瞧著,眼里還是笑,卻不知怎地透出些冷意來了。

別笑了。

別笑了,別再笑了,我叫你們別笑了听不懂啊!

冷風透心地涼,狠命地往胸腔里灌,楚風只覺得胸口處像是無數砂礫在碾,痛得要命。喉嚨口也泛出咸腥的味道,難受得快要死掉。

楚風在跑,不能停。

不能停下來——停下來就會看見那些笑容,自嘲的、絕望的、無奈的、溫和的、冷淡的、悲憫的、意味深長的、虛情假意的……通通都在笑!

到猙獰,到扭曲,匯合在一起,如同惡魔,依然是在笑。

求求你們……別再笑了……

別笑了……

蝕骨的涼。

徐夫人听見那小丫頭似乎在喃喃囈語,她猶豫了一下便湊上前去听。

卻什麼也听不到,女孩靜下來,又陷入了昏迷。

徐夫人怔了怔,搖一搖頭,便去忙別的事情了。

「有事啟奏,無事退朝!」

內侍的嗓子尖利難听,大臣們卻全都閉住了氣,誠惶誠恐地听著。

「眾卿家,有什麼事麼?沒什麼事就退朝吧。」

「臣武英殿大學士,戶部尚書徐軒成有本參劾兵部侍郎詹仰賢!」

朝堂上一時躁動起來。

泰豐帝怔了怔︰「徐卿家,你要參劾詹愛卿什麼?」

「卿家」、「愛卿」,孰重孰輕,其中意味一听便听得出來。

徐軒成毫無懼色。

「臣參的是詹仰賢隱瞞軍情不報,延誤重大軍機之罪!」

滿朝嘩然。

泰豐帝幾乎要從龍椅上站起來。雙手緊緊按住了扶手,因為用力過度都顯得有些慘白了,甚至能看見畢露的青筋。

詹仰賢一張臉也驚得煞白,只能強捺心神,壓著火,轉頭看向徐軒成︰「徐大人,這種話說出來是要負責的。」

「我說出來,自然我負責。」徐軒成冷笑一聲,從懷中取出一封奏折並一封戰報來,雙手呈上︰「請聖上過目。」

泰豐帝還在震驚之中,竟是直到旁邊的內侍微微咳了一聲才回過神來,吩咐道︰「拿上來吧。」

內侍走下去接,徐軒成垂首,雙手將那兩份文書呈上。

詹仰賢看到那封戰報的一瞬間面色已經是青灰若死。

泰豐帝看完了那封奏折,臉色已是極其難看。伸手又取過那封戰報,掃一眼日期,再看了看內容,臉上怒色更甚,竟是立了起來,眼眸如刀,厲聲喝問道︰「詹仰賢,你可知罪!」

「咚」地一聲,詹仰賢立刻跪了下來。

「微臣……微臣……微臣不知。」

磕磕巴巴,一望即知真假。

泰豐帝終于忍不住,將奏折和戰報都狠狠摔在詹仰賢的臉上︰「你不知道?你看看這奏折和這戰報!你身為兵部侍郎,如此大事也敢隱瞞不報!?」

詹仰賢默默先撿起那封戰報略看了一看,叩首道︰「陛下,這戰報並未曾交到微臣手中,何來微臣隱瞞軍情延誤軍機之說?這時間先就不對,本是微臣還未上任前的。就算後來微臣蒙聖恩升任兵部侍郎之後,也不過是兵部一個副官,哪有什麼資格接下了這封奏報還敢自作主張瞞下來?本來微臣不懂軍務還在學習,又如何有這麼大膽子闖這樣的禍事?陛下明鑒,微臣真真冤得不能再冤了。」

他語調平和,解釋得有根有據,看上去確像是佔了十成的理兒。泰豐帝一時又糊涂起來,心中本來就對詹仰賢感情較深,有些偏頗,便轉頭問徐軒成︰「徐卿家,詹愛卿說的也有道理。他不過這半月才升的兵部,怎麼能得到那封奏報?而且詹愛卿一向謹慎忠心,據朕看未必這樣糊涂。」

「陛下,」徐軒成不慌不忙,「臣的奏折中已經說得很明白了,是前刑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內閣大臣,首輔,罪臣舊言將那封奏報給了他。微臣雖然不明這其中緣由,卻是人證物證俱全。」

「徐軒成你莫要含血噴人!」詹仰賢心中驚懼萬分,不等泰豐帝發話便厲聲喝問起來,「我一向安安分分隨當今聖上安心讀書修習,每日都常說舊言父子是奸惡之徒的,又怎能和那舊賊有所勾結?你如今隨意栽贓陷害,眼里可有王法沒有?!」

「我說了我有證據。」徐軒成冷冷回擊道。

泰豐帝本來被他們吵得頭昏昏的,听見有人證,也振了振精神,道︰「既然徐卿家有人證物證,那就先把人證叫上來問問,那時也就真相大白。」

「陛下!」詹仰賢惶急道。

「詹仰賢!你今日在御前失儀朕也沒有計較,現在又來大呼小叫攔著不讓證人進來,攔什麼攔?也听了你的辯駁,若你心中無鬼,怕他有多少人證?若是你真個敢瞞下軍情不報,那時就算你曾是朕的講官,朕也不能偏袒于你!」

泰豐帝的語氣發冷,顯是失望非常。詹仰賢畢竟是他做太子時的講官,是相當于老師一般的存在,他一直也是有心偏袒的。可是詹仰賢現在這樣的反應明明是心虛,如果他真的不顧國家安危竟敢瞞下這樣一封重要戰報,到時候他即使貴為天子也不能罔顧法紀。

詹仰賢渾身一顫,不敢再有多言。

徐軒成略帶幾分自負地笑了一笑,向宮門外朗朗說道︰「帶薛正!」

听到薛正這個名字,詹仰賢一個激靈,明顯軟癱了下去。

「薛正?薛正是誰?」泰豐帝自然不知道此人,便多問了兩句。

「回陛下,薛正是罪臣舊言家的大夫。」

「他一個大夫,能知道這件事?」

听了泰豐帝的問話,詹仰賢明顯又恢復了些許精神,挺直了腰桿道︰「陛下明鑒,這薛正不過是一個小小大夫,想來瞞報軍情是何等機密要事,怎麼可能給這個小人物知道?顯見得是徐軒成他陰謀嫁禍,欲要陷害微臣,望陛下詳查此事,還微臣一個公道。」

此時薛正——薛大夫早已被帶了上來,戰戰兢兢跪下山呼了萬歲,也不敢偷窺天顏,只是跪倒在地,磕頭如搗蒜。听到詹仰賢的話,更加害怕了,話都說不出,只是不住磕頭。

「證人還沒說話呢,陛下也沒讓你說話,詹大人就反駁了這麼一長串兒,不知是不是做賊心虛?」徐軒成夾槍帶棒一陣挖苦,又轉頭向泰豐帝稟道︰「陛下,薛正明著是舊言家的大夫,暗里卻是舊言和舊本檢父子傳遞消息的線報,所以知道此事,也不奇怪。若不是機緣巧合,刑部侍郎應青木大人于他有恩,舊賊伏誅後他去投奔了應大人,應大人又明曉事理將此事告訴了微臣,微臣也不能知道此事。」

詹仰賢耳中听到「應青木」三字,登時渾身一震,眼中出火,惡狠狠地瞪向應青木。

後者眼觀鼻,鼻觀心,不動如山。

今日朝堂他沒半句言語,也不曾和旁邊官員多一句兩句的交流。

好像說的這些事,是全然與他無關一般。

「應愛卿,這是真的麼?」泰豐帝吃了一驚,看向應青木道。

應青木原是右春坊右中允,專門管理太子往來文書,泰豐帝同他的感情,也還不錯。

「回陛下,事關重大,微臣不敢自作主張,這才告訴了徐軒成大人。微臣敢以項上人頭擔保,絕無欺瞞。」

「薛正,你再說說,這是怎麼回事?」

「皇……皇皇皇皇上……小人……小人……」薛正雖然也給舊言父子訓練過,有些見識,畢竟從沒經過這樣大的陣仗,一時磕磕巴巴的,有些張皇失措。

「不要怕,朕又不是老虎,能吃了你不成?」說是如此說,泰豐帝對于自己能有這般天家威嚴,還是心中滿意的。

薛正勉強定了定神,話也說得順了些︰「原來舊大人……啊呸!舊家老賊,和小舊大人……啊呸!」他自家給了自家一耳光,狠狠罵了句︰「瞧你這破嘴!」又拼命地磕頭。

泰豐帝本來為這心情不大好,此刻卻不禁一笑︰「好好說,不怪你。」

「是……是!小人該死!」薛正哆嗦著回道,「小人在老賊和小賊家里做大夫,為了頭上的腦袋,明知道他們壞,也得听他們的話,所以跟著辦了不少昧良心的事。那兩個賊……」說著又想措辭。泰豐帝一時听得好笑,便道︰「快說呀?」他又磕下頭去︰「他們還算信任小人。那些日子小賊蒙先皇開眼老天開眼貶職弄到了敦煌,他不知收斂跑回自己家里。好像听說為了要弄倒徐大人……小賊自己假裝病倒了,然後叫老賊把我派了過去,然後小賊就把那個戰報交給我帶回了京城,叫我給老賊,我把這給了老賊,老賊不知道怎麼,又叫我把這個帶給了什麼國子監祭酒大人……對,就是站在那邊的那位大人……」

他「小賊」「老賊」的滿口里說得稀里糊涂听著本來也好笑,泰豐帝卻已經陰沉了臉色。詹仰賢自知大勢已去,眼前一黑,竟然直接暈了過去。

「發交刑部,仔細審問。」泰豐帝心中已經如明鏡一般,冷冷看了一眼詹仰賢便不再顧惜。「詹仰賢原本朕看著是謹慎的,誰知竟糊涂如此,朕甚是痛心,今日有什麼事不議了,明日再議吧。」

「臣等告退!」大臣們躬身說道。

「起駕!」內侍尖厲的嗓子又響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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