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這段時間精神特別緊張,因為她剛進辦公室的時候,劉組長就提醒她︰領導隨時都可能來听她的課,要她小心點。這是他們學校的慣例,作為新人,都要經過這個過程。
雖說三月參加工作也有五六年了,也不算新手了,可來到這個學校還沒多久,還算新人。這所學校是市里的重點小學之一,本來按照政策,劃片入校並沒有多少學生,可因為名聲太響,很多片外的孩子也來到了這里,因此造成了嚴重的超編,為此,教育局三令五申要求限制人數,可這里的學生不但沒有減少,反而一年比一年多,個中原因大家心知肚明,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政策也是人制定的,只要是人制定的,就必定有搖擺的空間。中國是一個人情國家,到處都有扯不斷理還亂的人情網,你塞我也塞,就像比賽,好像誰的孩子如果進不去這個學校,作家長的在人前就很沒有面子,于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三月原來所在的那所村里的小學,兩個村的學生加起來只有八十七個,可這里的學生一個班就六十多個,兩個班就比那里全校的師生還多,加上去年學校蓋了新的教學樓,增加了現代化的教學設備,更是讓人趨之若鶩,各種條子生紛紛擠了進來,這就造成了嚴重的生源不均現象,鄉村的孩子越來越少,有的學校年級的孩子甚至出現了個位數。學生少,老師也是人心渙散。三月原來的學校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被撤校並點,她們村雖然並不窮,但遠離市區,人少,學校不大,可是麻雀可以小,五髒得俱全,建個學校就顯得有些劃不來了。再說,山村學校條件不好,也很難留住老師,許多來的年輕教師都是被政策所逼,不得不來,過個一兩年,都動用各種關系孔雀東南飛了,學校經常是空歡喜一場。後來,沒有辦法,只好申請撤銷並點,本來是要並到臨近村子的小學里的,但考慮到路途也並不十分近,每天接送孩子要走好幾里山路,也不安全,若要住校,學校里沒有宿舍,所以經過教育局的協商,村里出了一些贊助費,全體學生和兩個年輕的教師就轉到了這所學校,三月就是其中一個。孩子們平時住在學校的集體宿舍里,周末回家。本來學校並沒有安排三月的住宿問題,但經不住上面出面協調,學校才同意了,由三月和另外兩名職工輪流負責這些孩子的晚上就寢事情,這樣她才能分到一間十三平米的「龜房」。
雖然歪打正著,三月他們一下子由山村進了城里,在別人眼里他們真是撞了大運,可這里的日子並不好過,既然學校的名頭響,自然壓力也大,剛來時,她擔任了二年級五個班的品德課,三月還記得,剛進班那天,她一眼看到教室里黑壓壓的都是孩子,連教室後面的門都堵的不能打開了,她一下子出了一身的汗。第一天上完課,晚上睡覺時,她的耳朵里都是「嗡嗡」的聲音,好像過飛機,過了兩個多星期這種情況才漸漸好轉。三個星期前,有個班的班主任調換了工作,到外地去了,她就接手了這個班。班里的學生才勉強剛剛認全,這天,坐在她對面的王佳告訴她,要她小心,昨天她听三年級的一個鐵姐妹兒說,領導去听了和三月一塊兒過來的那個教師的課,估計這兩天就要輪到三月了,要她做好準備,以免空著兩只手撞到槍口上。
三月最害怕領導听課了,倒不是她的課講得太差勁,而是因為三月有個毛病,只要教室後面坐著人,她的精神就繃得很緊,精神一緊就容易出錯,不是順序有些顛倒,就是會漏掉一些內容,雖說出道也幾年了,可總是改不掉這個毛病。加上在以前的學校里,領導們重視的都是考試分數,至于課怎麼上,並不重要,只要最後有個好的分數就行了。所以一听王佳的話,三月就坐不住了,每天只要有課,總是提前幾分鐘來到教室,晚上也不敢看小說了,每天睡覺前還要把第二天的課再看一遍,沒有課的時候,就到別的班里去听課取經。
三月緊張了一個星期,也沒見到領導的影子,大概這段時間領導們都正忙著迎接上級要來檢查的準備工作吧,現在的學校,已經不是單純搞教學的地方了,各種檢查從開學一直持續到放假,這些檢查學校必須認真應付,因為這關系到學校期末的綜合評比考核,尤其是像慶安這樣的名校,各種活動都要走到其他學校的前列才稱得上是名校。學校的榮譽可是大事,自己芝麻綠豆的,課什麼時候不能听啊,反正自己也跑不了。
將自己和學校放在天平上做了幾番比較後,三月認為學校是最重要的,是西瓜,自己是個小芝麻,所以她就沒那麼緊張了。
要說人要倒霉,喝口冷水也會塞牙縫。這天是周五,明天就是周末了,大家的心情都很放松,預備鈴打過了,三月忽然想起教參書丟在辦公桌上,便離開教室,到辦公室去拿教參。當她翻著教參踏上講台時,習慣性的將眼楮掃到教室後排,這一掃不要緊,我的天呀,三月的心差點沒蹦出來,只見王副校長正滿臉嚴肅地端坐在教室後面,兩只犀利的眼楮向四周掃射,殺的三月身子周圍的空氣都變得顫抖了,更讓三月吐血的是,王副校長旁邊的兩個學生,絲毫沒有感覺到校長的威嚴,正在將幾張紙撕成碎片向上拋灑,比賽「天女賽花」。有一片落到了王副校長染得漆黑的卷發上,沒有站穩,又晃晃悠悠的飄到了地上。
「控制!控制!」三月在心里告誡自己,但她的目光顯然並沒有完全配合,有些惱怒,有些無措,她將目光稍稍挪了一下,不料正撞上王副校長那凌厲無比的眼神,三月心里不禁打了個寒戰。
三月不知自己是怎麼開始這堂課的,只感覺到自己講課的邏輯有些混亂,語言也是顛三倒四,備好的課完全講走了樣。講課過程中她不時用眼角瞟一下王副校長,整堂課上,王副校長黑著的臉就沒有展開一絲笑容。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課,三月很識趣的拿了教參和教案跟在王副校長的後面進了辦公室。
正是下課時間,辦公室里的幾個老師在聊天,正說得起勁呢,一見王副校長進來,頓時鴉雀無聲,還是老教師反應快,趕緊給王副校長讓座,說笑了幾句。
王佳轉到王副校長身後時,看到三月苦著一張小臉,就知道怎麼回事了,她沖三月擠了擠眼,三月低頭做沮喪狀。
寒暄完了,王副校長切入正題。不出三月的意料,王副校長將三月的課批的是體無完膚,從教學目標的把握,到教學程序的設計,再到課堂生成的調控,漏洞百出,開始時三月還能接上幾句,可到後來,便沒有力氣接話了,三月只覺得王副校長越說越激動,冒出的許多詞匯都是緊密結合當前教育形式的新詞。三月原來在的學校,每天只是上課,改作業,一個人要教好幾門課,甚至是復式班。學校的領導很少組織教師們學習教學的新理念、新形勢,所以王副校長的用語三月听著覺得有些陌生,又感到很高深,慚愧之下頓生敬仰之心,只是一聲不響的盯著王副校長的眼楮,在王副校長講話停頓的時候,她就趕緊點一下頭,以示配合與認同。王副校長說話的時候語速有些快,牽引的額頭那些皺紋跟著忽上忽下的跳躍著,很是調皮,就像那些不安分的小孩子。說的時間一長,王副校長的嘴角就冒出一些白色的泡沫來,甚至還噴濺到了桌子上幾粒極小的微粒。
又一節下課鈴響的時候,王副校長終于結束了她的講話,三月的耳朵忽的一下停止了接收運動,就像快速行駛的車輛戛然而止。她向王副校長說了許多謙虛的話,王副校長看到三月孺子可教,露出了難得的笑容,鼓勵三月要再接再厲,趁著青春好年華,多做出些成績來。三月忙不迭的點頭稱是。末了,王副校長還叮囑辦公室里的幾位老教師要好好幫助三月,讓她快速進步。
王副校長剛走,王佳溜了進來。
「黑大王走了?」王佳悄悄地問。
黑大王是王副校長的別稱,因為她長得又黑又瘦,思想有些保守,常常對年輕教師的一些行為舉止看不怪,因此在年輕教師中人緣不太好,她快要退休了,也不擔什麼課,只是掛了個閑職,大概就是太閑了,總要發泄一下精力,所以,听課評課就成了她最大的愛好,一學期下來,能听上七八十節課,老教師她是管不了了,只好指教一下年輕的教師,可因為常年不在一線,再加上她有些看人下菜,因此一些年輕教師便對她的指教頗不放在眼里,但她畢竟是校長,就連高校長都看在她快退休的份上很多事不與她爭執,許多年輕教師對她也是面子上應付著,暗地里卻叫她「黑大王」。
三月不吱聲,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