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太郎低聲歉然道,「前兒八福晉請你到府里的事,我事先並不知道,若是你覺著不自在,萬望不要介懷才好。」
櫻兒低頭勉強笑道,「沒想到八福晉快人快語,倒是個性情中人」
灰太郎見她並沒有惱怒的神情,她含羞的樣子更讓他心曠神怡。于是緩緩伸出手,想去握她的手。她連忙轉身走到桌邊,岔開話題,「八貝勒在看的什麼書?」
灰太郎不以為意地一笑,「噢,是神父他們新到的一些書籍。」
櫻兒心慌意亂地翻著書,想掩飾自己的心緒不寧,其實一個字也看不進去,灰太郎顯然也為了避免尷尬的局面,岔開話題問道,「櫻兒,難道你真的一點也記不得裕親王老王爺?」
櫻兒抬頭謙然道,「櫻兒上次受傷後,就連我額娘和姐姐都不認得,裕親王的事,還是上次听三貝勒提起的。」
灰太郎點點頭,望著遠方出神,「老王爺待我猶如親子一般」
櫻兒突然想起,這位裕親王生前對灰太郎一直是十分喜愛的,不止一次在老康面前夸獎他,說他是個好皇子,堪當大任。要不是裕親王早逝,說不定灰太郎就是太子的不二人選,因為老康是非常看重他哥哥的意見的。
櫻兒點頭笑道,「听了你們的敘述,我就能想象得出老王爺是個慈祥的長者。」
灰太郎點點頭又笑道,「若是老王爺如今還在,看到你現在這樣子,想必他老人家會很放心很欣慰的,」最後一句聲音雖輕,但已經是十足的調笑,「將你這麼難養的小女子交給我養活」
但是櫻兒並沒有注意听到最後一句,因為她發現手中赫然一本《獻給國王和王後的政治經濟學》,不禁拿起來細看,情不自禁地用法語讀出了書名。
櫻兒抬頭驚訝地看著他,在現代學經濟學的時候,這本書一直是作為經濟學的歷史背景來介紹的,她本人卻並沒有讀過原著。(在法國,1615年孟奇里梯安第一個系統地提出重商主義理論,向國王亨利四世,就是路易十四的爺爺,奉獻了一篇有名的文章。孟奇里梯安認為,商業是國家活動的基礎,國家應該保護商人的利益,商業,尤其對外貿易是財富的源泉,因此,應保護關稅,以保護本國工業。他反對外國商人插手法國商業,主張國家應當保護法國商人的海外利益,應當增強法國的海上力量,發展殖民地。重商主義理論在黎塞留和柯爾伯時又有所發展,一直到了18世紀以後,重農主義和自由主義理論的興起,才逐漸取代了重商主義。)
櫻兒驀然想到了九阿哥,難道這就是為什麼九阿哥至死追隨他的原因?
灰太郎看著櫻兒,從她的神態中顯然讀到了她知道這是一本什麼書,他再也忍不住了,上前輕輕擁她入懷,「櫻兒,你究竟還有多少是我不知道的?」
他發現櫻兒在他懷里發抖,幾乎要哭出來。櫻兒看到過一些零碎的記錄,說八阿哥實際上是因為政治主張而徹底被老康淘汰出局的。至于具體是什麼,史書上語焉不詳,好像其中一條是他要恢復八王議政之類的制度。櫻兒知道,在皇太極以前,所有的政事都是幾大貝勒共同議政的結果,這是一種早期的共同執政制度。到了皇太極繼位後,才陸續加固了中央集權。到了順治一朝,為了加強皇權,孝莊太後費盡心機和多爾袞以及大臣們斗智斗勇,再到了老康這里,將近一百年的權力斗爭。老康如何能讓這些成果廢在你的手里?或者,老康如何讓你去拿社稷的根本去做試驗,不,是去作賭博。
怪不得,你如此才學,甚至勝于胤禛,但最後老康並沒有選擇你,胤禛要打壓你,可是他們在有些事情上又離不開你原來你一開始就逃不出這個宿命,你的族人們的意識,剛剛由關外的奴隸制跳躍到關內的漢人的文化氛圍,而你已經開始關注到了很久以後,甚至已經不局限于中華大地,而是滿懷好奇地欲放眼天下,尤其是渾沌初開的世界可我又能說什麼呢?你和胤禛,誰成功了,都是自有一番因果。無論孰是孰非,歷史都是在向前走。當然,中國可能會有另外一種形式的道路,可對于三百年後的她來說,不過是過眼雲煙,真是「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櫻兒沒有想到,他的見識會令她匪夷所思,他的思維超前到了三百年後,而她卻站在了三百年前,現在站在面前的是這麼一個活生生的人,讓她覺得眼睜睜地看著他走向絕處,可自己又無能為力,讓她情何以堪呢?在一片迷茫中,只听灰太郎道,「櫻兒,你竟然讀過這些書的,是嗎?你知道這書上寫的是什麼。」
櫻兒定了定神,說道,「八貝勒,櫻兒一介女流,不明白朝堂國家的事,可你確定你的主張非要那麼標新立異嗎?這是不是適時?你以為你能夠改變一切嗎?前朝本朝多少爭斗才有今天的局面,王公貴戚們的意識雖已轉變了不少,但是不是能夠再次承受一場新的變革」
灰太郎的微笑倏然凝滯,眼光開始漸漸變得深邃起來,許久,他開口道,「櫻兒,我不明白你在說些什麼。」
櫻兒嘆了口氣,心想,是啊,你又怎會讓我知道那麼多機密大事?于是搖頭說,「無論是什麼並不重要,但你能回答我幾個問題嗎?閉上眼楮用你的心去回答。」
八阿哥點點頭,依言閉上眼楮,嘴角還是掛著微笑。
櫻兒緩緩說道,「你站在一座巨大灰暗的幕牆邊想要進去,必須先通過一個門檻。在門里是望不透的黑暗和冰冷的寒氣,且夾雜著一種重濁的聲音。牆里面並非是鮮花著錦、陽光明媚,里面有的卻是寒冷、饑餓、憎恨、嘲笑、輕蔑、監牢、疾病,完全的隔絕和孤獨,還有死亡。你要承受一切痛苦和打擊,不僅來自敵人,而且來自親人和朋友。
「你會為之奮斗而死,但卻是無名的,更有可能得到的是罵名。你有一天可能會放棄你今天的夢想,你的追隨者會認為他們受了騙,你可能自己也這麼認為。你白白毀掉了自己的生命,還有追隨你的人們的生命」
八阿哥閉著眼楮,良久無語,櫻兒顫聲問,「你還會堅持要進去的,是嗎?」
還是良久無語。櫻兒含著淚,因為她早已知道了答案,但是要等他親口說出這個答案,她卻感到柔腸寸斷。八阿哥仍然無語,但是櫻兒看到他的雙拳已經緊握。
她的熱淚奪眶而出,幽怨地沖口而出,「你不是傻瓜就是聖人。」(典出屠格涅夫《門檻》)
八阿哥聞言,仰頭無聲笑了出來,這是一個無比燦爛和明媚的笑。八阿哥再次溫柔地將她摟進懷里,用手帕輕輕擦拭她的眼淚,「這是為我而流的嗎?」
看著她無聲地點點頭,眼淚繼續在流淌,拍著她的肩柔聲說,「好啦,不要哭了,看看,哭成個大花臉,明兒兩眼紅腫起來,可不鬧得人人知道嗎。來,擦擦回去別忘了讓丫鬟給你用熱手巾敷敷。」
櫻兒知道這是當初在銀杏樹下他說過的話,她再一次哭得哽咽難止,緊緊抓著他的衣服語無倫次地說道,「我不要看到你去冒險、去挑戰一個巨大的固有的勢力,你的想法為什麼那麼標新立異?你會做無謂的犧牲。而且沒有人會記住你,最後只會換來愛你的人為你流淚斷腸她不明白,為什麼對著他總是忍不住落淚?」
灰太郎不答話,繼續拍著她柔聲安慰,櫻兒更是哽噎難止,「我不要你去冒險,我不要你有危險,我要你好好的,你知道一切事情都要有代價」
灰太郎默然不語,櫻兒邊哭邊喃喃自語,「三百年,三百年,你為何要超越到三百年後?而我呢,我又是誰,卻站在了這三百年前,我為什麼要來,為什麼要認識你?這一切是夢是真?」
許久,櫻兒回過神來,再次發現她又不知什麼時候拿過灰太郎遞來的手帕擦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櫻兒歉疚地低聲道,「為什麼你總會把我弄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