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早地,王冰池就把裘燦蘭和裘宏志的信送到了河碼頭上。郤書燁和郤書柳坐在船上,揣著各自的心思,又郁悶又愁苦的樣子。他們老遠看見王冰池沿著河岸上的青石路走來,眼楮一亮,都高興了起來。小黃看見王冰池朝這邊走來,也撲愣愣地迎了上去。小黃在王冰池的腳上蹭了蹭,就歡奔了起來,在前面領路。
郤書柳的臉上突然有了笑容,也有了沖動。她大聲地叫著,王冰池,王冰池。王冰池把手揚了起來,不斷地向她,向郤書燁揮手,笑。郤書燁也便有了一種沖動的,期待著的笑。
郤書柳和郤書燁急切地,興奮地從王冰池的手上接過了信,自顧自地讀了起來。郤書柳一會兒揚起了眉,心花怒放著。一會兒又蹙起了眉,臉上掠過了擔心,掠過了驚恐。她心里有惻然,也有喜悅。她心里矛盾著,有焦急,也有期盼。
郤書燁的心情一直都高亢著。他一邊看著裘燦蘭給他的「信」,一邊含笑著點頭道,這個燦蘭,真有意思。她可真是深藏不露,比我們都聰明,都富于創造力嘛!郤書燁得意地笑著,得意地點著頭。他和裘燦蘭是心心相印的,那叫心有靈犀一點通。也許只有他,才能看懂裘燦蘭的那封作畫式的書信了。郤書燁琢磨著,深思著。他在嘴里忘乎所以地嘟噥著,燦蘭告訴我,蘭花草是她,楓葉是我。蘭花草和楓葉生長在一起,就代表著我們的愛總會有結果。不管路途多坎坷,多艱辛,都一樣會有結果。甜蜜的愛情,是要付出代價的。蝶兒戀花,蜂兒采蜜,它們也是忙忙碌碌的。太陽是我們燃燒著的心,是我們的希望。郤書燁瘋狂地跳著,叫著,喊著。忘了愁苦,忘了傷心,他的心里只有裘燦蘭。那個天真爛漫的裘燦蘭,那個大而無化的裘燦蘭,那個讓他心心念念著的裘燦蘭。
郤書柳把裘燦蘭的信遞給了哥哥郤書燁。郤書燁急迫地,認認真真地讀了起來。讀完了信,郤書燁沉默了。他憂郁了。這是王冰池預料之中的事。王冰池幾份理解,幾份鼓勵地說,大哥說了,他一定要離開裘家。他要帶著你們離開隆頭鎮,遠走他鄉。也許這是你們要在一塊的唯一的選擇。你們都太感情化,都太善良了。或許有一天,女乃女乃真會像大哥說的那樣,原諒你們,接受你們,那麼逃離也許只是暫時的。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沒有選擇的選擇呀!
郤書燁說,他怎麼能這麼沖動呢?他怎麼說逃就要逃?這樣做太冒險了,太委屈他們了。接著,郤書燁又自責自怨了起來,我們不能這麼自私的。郤書燁看了看王冰池繼續說,冰池,我們逃走了,你怎麼辦呢?你怎麼向裘家的人交待呢?不行!不行!這樣做太冒險,也太不理智了。
隆頭河碼頭上開始熱鬧了起來。客班船開始起航了,貨運船也開始起航了,漁夫們也劃著漁船,開始撒網了。船聲隆隆,人聲嘈雜。大家急著趕船,急著遠行。誰也沒有留意到,站在河碼頭上,那些心里填滿了種種心思的他們。誰也沒留意到,他們的心情是高興,是憂慮,還是愁苦!世界上的事就是這樣,各自有各自的忙碌,各自有各自的喜悅和愁苦。誰也不會去留意誰,誰也不會去在乎誰。
大家沉默了一陣子。王冰池最先打破了寂靜說,郤大哥,書柳你們不要擔心我。女乃女乃也很疼我的。我可以把這件事擺平,你們就放心地走吧!對于我大哥和燦蘭,你們也不要有任何擔心,你們自己也不要存有什麼不安。我相信我大哥的能力,也相信你們的眼光。至于女乃女乃,你們就更不用擔心了。我會好好地照顧她的。我會一天一天地盡力地說服她,讓她回心轉意,讓她去愛你們!一定會的!
郤書柳說,冰池,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好傻好傻。你太偉大了,你太善良了。我和宏志都對不起你!王冰池說,我能看見你們走到一起,也替你們感到幸福啊。畢竟宏志是我的表哥,像親兄妹一樣的好大哥。能夠看到我哥哥幸福,我當然也就高興了。郤書柳一把攬住了王冰池。她們抱在一起,又感動,又傷心地哭了起來。
郤書燁精神一振說,冰池,你說得對。我們這樣做也是沒辦法的辦法,沒有選擇的選擇。我們是太感情化了。為了我們沒有辦法的辦法,沒有選擇的選擇,我們就自私一次吧!我逃,我要帶著我的妹妹,帶著我的愛人,帶著我的兄弟和我的母親,一起逃離這個本就不屬于我們的土地。說著說著。他的鼻尖一酸,冰池,你永遠都是我的好妹妹,也是書柳的好姐妹。我們不會忘記你的。無論走到天涯還是海角,我都會深深的記住,在湘西一個美麗的小鎮里,有一個我的妹妹,有一個讓我牽掛,讓我永遠不能忘卻的好妹妹。
郤書柳說,是呀!是呀!你是我的好姐妹,我永遠都不會忘記你的。我們永遠都不會忘記你的。以後有機會了,我們會到隆頭來看你的。等我們在外面安定了下來,你也可以去看我們!說著,郤書柳的鼻尖也一酸,淚水就流了下來。郤書柳道,你要記得去看我們呃!
王冰池欷噓道,會的,我以後一定會去看你們的。你們好好地準備一下吧!明天晚上你們就在這里等著我們。我也會幫著他們打掩護的,我會盡我所能,幫助他們這次成功地逃離。
第二天,裘燦蘭和裘宏志整天都緊張兮兮的。他們並沒有收拾什麼東西,甚至褡褳,甚至包裹。晴倫和子西卻像他們的影子,時時刻刻地附在了他們的身上。這使他們很不自在。他們根本就不敢去收拾,諸如褡褳和包裹之類的東西。他們想,只要自己能月兌身就算不錯了。
裘燦蘭和裘宏志想到自己從此就要離開裘家,要離開女乃女乃,離開母親王氏,心里很是傷感。想著自己的臥室從此空了下來,女乃女乃看著他們的臥室人去物在,一定會傷心的。他們的心里更加難受。可是他們沒有別的辦法。要怪,只能怪女乃女乃逼走了他們。女乃女乃太霸道,太專權,太固執,太封建了。他們只有選擇讓女乃女乃傷心,也讓母親王氏傷心的路子去走。
好不容易捱到了晚上,可晴倫和子西的精神特別好,根本就沒有要去睡的意思。裘燦蘭、裘宏志和王冰池心急如焚。他們相互交換著眼色。趁晴倫和子西沒留意的時候,裘宏志把一包藥粉塞到了王冰池的手上。王冰池接過了藥粉,鎮定了下來。裘宏志朝他做了一個睡覺的動作。王冰池馬上就意識到,大哥給她的藥是催眠藥。王冰池得意地笑笑,心里暗自慶幸著,幸好大哥是學醫出生的,什麼藥他都懂得用。現在,可以用催眠藥去對付晴倫和子西這兩個對女乃女乃忠心耿耿,對他們卻沒心沒肺的壞家伙了。
王冰池不是晴倫和子西監視的對像。她走出臥室,在客房里取了五瓶蜜桃汁。她把其中的兩瓶放上了催眠藥。王冰池拿著五瓶蜜桃汁,走進了臥室里。她給了每人各一瓶蜜桃汁。王冰池說,這可是我的朋友從北京捎來的蜜桃汁。既可以養顏,又能夠滋補身體。我們現在每人一瓶,嘗嘗鮮。
說著,王冰池擰開蓋子,津津有味地喝了起來。
裘燦蘭和裘宏志也相繼擰開了瓶蓋,饒有興趣地喝了起來。
楮倫和子西猶豫著,狐疑著。看他們都喝了,也最終忍受不了蜜桃汁的誘惑,捧起罐子,大口大口地喝了起來。他們邊喝邊說,真是太好喝了。喝完了,他們倆就像醉了酒的人似的,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他們俯去,搖了搖晴倫和子西,發現他們睡得很沉,就像死去了一樣。便放下了心來。逃跑的機會到了,他們期待的時刻到了。他們相擁在一起,激動、興奮、離別的愁緒澆灌著他們。裘宏志說,冰池,太感謝你了,我對不住你。
王冰池答非所問道,大哥我們還是走吧!如果被女乃女乃他們發現了,你們想逃都逃不掉了。
整個裘家都被夜色籠罩著。四周一片寂寥,只有月光撒下了灰白色的暗光。他們踏著月光投下的光亮,輕手輕腳地踅身走出了榭廓,來到了院牆邊。裘燦蘭由于會一些三腳貓的功夫,一個飛身就騰出了院牆。王冰池在院牆邊作了幾番努力,都失敗了。她把手摳在牆角上,踢著腿,幾次都即將成功,可幾次都敗下陣來。
裘宏志站在圍牆上,開始注意到王冰池要爬上來是件很困難的事。裘燦蘭在院牆外,著急地催促著,快快快!裘宏志說,冰池還在里面呢!說著,他又從圍牆上跳了下來。裘宏志抱住王冰池的雙腿,用力一頂,就把王冰池整個地頂到了院牆上。王冰池在院牆上猶豫著,不敢往下跳。裘燦蘭站在院牆外說,冰池蹲下蹲下,我抱你下來。王冰池慌里慌張地蹲了下來。裘燦蘭縱身一躍,便把王冰池接下了院牆。王冰池嚇得緊閉著雙眼,一睜眼發現自己已經站在了地上。王冰池渾身都冒著冷汗,像做了一場夢,呆呆地站在裘燦蘭的身邊。
裘宏志也很順利地躍出了院牆。裘燦蘭拍了一下呆站著的王冰池。他們三個才手拉著手,做賊似地逃跑著,奔竄著。他們跑得一塌糊涂,好像跑進了雲里霧里。由于緊張,他們顧不得去看路。路似乎是為他們而鋪,為他們而延伸著一樣,在前面盡情地伸展開來。
他們的步伐是慌亂的,他們的呼吸是急促的,他們的心跳是激烈的。耳邊,只听見呼哧呼哧地響著的風聲。路兩邊的房屋,在他們的視野中倒退。空氣里夾雜著狗吠聲,夾雜著沉睡男人的打鼾聲。這是一個恐懼的夜晚,是一個讓人失魂落魄的夜晚,是一個刺激的夜晚。
他們終于跑到了河碼頭上。郤書燁、郤書柳和他們的母親吳氏正坐在船上,焦急地等著他們。見著裘燦蘭、裘宏志和王冰池跑了來,他們都懷著一種勝利的,僥幸的興奮感。
他們拉著王冰池的手依依惜別著。裘宏志說,冰池,你跟我們一起走吧?冰池說,我走了,女乃女乃怎麼辦。我走了,我父親母親怎麼辦。你們走吧!女乃女乃有我照顧,姑姑也有我照顧,你們就放心地走吧!說著說著,大家的眼楮又都濕潤了起來。
郤書燁、郤書柳和他們的母親吳氏也感動得流下了淚水。母親吳氏說,孩子們,本來我是不贊成你們逃走,也不想跟著你們逃的。可是我被郤書燁和郤書柳的真誠感動了,被他們對愛情的執著感動了。我也只好選擇了逃,跟你們一起逃。我們郤家現在雖然家門中落了,但孩子們卻沒有失去他們去愛一個人的權力,所以我要好好地配合你們,一起去逃。現在看你們這樣,我再一次地被感動了。你們都是一群可愛的,又可憐的孩子。你們真誠,你們善良,你們有著世界上最最真摯的愛。為了你們的真誠,為了你們的善良,為了你們這份世界上最最摯熱的愛,我們只有選擇逃。對于你們的愛,我是無能為力的。我慚愧,我內疚。為了支持你們,為了彌補我的慚愧和內疚,我現在要跟你們一起逃走。無論天涯海角,只要看著你們天天相守在一起,我就滿足了!
大家都被郤家母親吳氏的這番措辭激昂的話感動了,感動得一塌糊涂。他們流淚,他們笑。裘宏志的嘴角就蕩漾著漣漪般的笑。他好感動,好感動。他微顫著嘴,心里強烈地跳動著。他說,伯母你不用慚愧,不用內疚。該慚愧,該內疚的人,應該是我們。你都這麼一把年紀了,我們還要你擔心,還要你為我們操勞,還要你跟我們一起折騰,一起奔波,一起受苦。是我們對不住你!不過我保證,不久,我們會給你一個安定的,幸福的日子。
大家都應著裘宏志的話說,是呀是呀!該慚愧
,該內疚的人,應該是我們。我們一定會安穩下來,過上幸福的日子。
郤家母親吳氏咬了咬嘴唇,淚如雨下道,孩子們,我有你們的這句話就足夠了!我只要天天跟你們在一起。這就是我最大的幸福和最大的快樂!
王冰池提醒大家說,大哥,你們該動身了。早走一步,離危險也就遠一步。你們走吧,快走吧!
船終于起動了,大家不斷地朝王冰池揮手,淚水不斷地順著臉頰流了下來。珍重!珍重!大家的聲音在顫動。裘燦蘭是個外表剛烈,內心脆弱的女子。她早已泣不成聲了。她說不出話來了。她沒有向王冰池揮手,也沒有向她說聲珍重。她把雙手放在大腿上,把頭俯在上面,嗡嗡地哭泣著,哭泣著。她的哭聲很大。四周仍然一片黑暗,一片寂寥。天穹上的星空,也仍然一片慘白。
裘宏志和郤書燁一個在船頭搖櫓,一個在船尾撐梢。他們剛勁地,而又不失柔和地搖著船。岸上的王冰池離他們越來越遠,慢慢地消失在了夜色的一片黑暗中。郤書柳和母親吳氏在船艙里,正坐在裘燦蘭的兩邊。她們用手緊緊地攬著裘燦蘭,安慰她不要難過,不要傷心。可裘燦蘭還是難過著,傷心著。裘燦蘭的嘴里不斷地呼喚著女乃女乃,不斷地呼喚著母親王氏,不斷地呼喚著王冰池,也不斷地呼喚著舅舅和舅娘。女乃女乃我舍不得你,你平日里雖然打我罵我,罰我跪牌坊,恨我不成鋼,可我還是舍不得離開你。冰池你是我最最好的姐姐,是我最最好的朋友,我也舍不得離開你。娘你平日里最疼我,我舍不得離開你。我好殘忍,好殘忍,現在竟無情地拋下了你。我也舍不得舅舅和舅娘。他們也愛我,疼我。嗡嗡嗡,她哭得好淒慘,好淒慘。郤書柳和母親吳氏雖然一直在安慰著她。她們的淚水也一直沒有斷過線。
船在大拉斯登陸的時候,裘燦蘭終于止住了哭泣,又變成一個天真無邪,爛漫又可愛的裘燦蘭了。她噘著嘴嬌嗔道,大哥,書燁,現在我們該怎麼辦,打算怎麼走?裘宏志說,我們現在不去乾州,也不去紫江。我們就去湖北,到襄樊去,那里有我在北大時最最要好的同學。我們視如兄弟。他們一定會助我們一臂之力的。也許這樣更好一些,更不會引起女乃女乃的注意。郤書燁也很贊成他的意見,郤書柳和母親吳氏也就沒話可說了。
他們把船泊在大拉斯的一片礁石岩中。他們都站在礁石上,只覺得眼前的天地好開闊。而他們現在卻要為自己的去向,擁有一種強烈的沖動,作出堅定的打算。裘宏志和郤書燁似乎比以前更成熟,更穩重,更富男人氣概了。裘宏志壓抑著內心的沖動說,伯母,在我們動身之前,我首先有一個請求!郤家母親吳氏說,你有什麼請求就不妨直說。我會答應你任何請求的!裘宏志見郤家母親吳氏說得如此爽快,便道,等我們到達襄樊,我就跟書柳馬上結婚。燦蘭也跟書燁結婚。郤家母親吳氏半天都沒有說話。裘宏志見她猶豫,舉棋不定,早已猜出了她的幾份心思。他說,伯母你不用擔心。現在我們的處境雖然艱苦了一些,可我們的婚姻卻是美好的。何況襄樊還有我的同學,他們一定也會為我們想一些辦法的。郤家母親吳氏見裘宏志把話說到了這個份兒上,又是如此的坦率,才說,那好吧!
大家听了,都心情激蕩了起來。裘燦蘭興奮得像個小孩子,說,我終于可以做書燁的新娘了。我終于可以做書燁的新娘了!大家都欣慰地笑了起來。裘燦蘭從懷里掏出一個錦囊道,大哥,不用愁,我帶了好多的金條首飾和銀票。這足夠我們結婚和開藥鋪用的了。郤家母親吳氏也慈祥地笑笑說,我也帶上了我這一輩子所有的儲蓄。這些銀票伴我們度過最艱難的日子應該沒問題的。听了裘燦蘭和郤家母親吳氏的話,大家都輕松了起來。裘燦蘭把錦囊揣在懷里說,這就叫錦囊妙計。以後我們就不會餓死了,也有錢結婚過日子了。
郤書燁說,現在我們理想有了,信心足了,美好的願望也有了。那我們就揣著我們的理想,揣著我們的信心,以及那美好的願望上路吧!
他們開始上路了。山野中的曲徑幽道,像蛇一樣,在月光的照耀下,明晃晃地伏在蒼翠蔥郁的灌木林里。他們要去襄樊,首先得去湖北省的來鳳縣搭坐客車,然後經由恩施,轉坐火車。從大拉斯去來鳳,約模七十五公里山路。走過這段路,他們就沖出了險境,逃出了女乃女乃的視野,也就安全了。
裘燦蘭一邊走,一邊埋怨著天色的黑,埋怨著寒風的冷,埋怨著路途的艱難和崎嶇。裘宏志的心情卻很好,他說,燦蘭呀!翻圍牆的時候,你比誰都敏捷,怎麼就不埋怨天黑?竄石巷的時候,你比誰都跑得快,怎麼就不埋怨天氣的冷。現在在書燁面前,埋怨這,又埋怨那的。好像都是我們大家虧欠了你什麼似的,你現在可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呀!
裘燦蘭睜著一對又大又晶瑩的眼楮,天真地說,翻圍牆和竄石巷的時候,我什麼都忘了。我心里好緊張好緊張,就像做賊似的,哪里還知道什麼黑不黑,冷不冷的。我只知道逃!
郤書燁說,燦蘭我們現在同樣是在逃。沒走出來鳳縣,我們同樣算是逃,處境也同樣的危險。我們現在還在女乃女乃的視野之內。說不定呀,我們前腳在逃,女乃女乃他們後腳在追呢!
林子里,露珠兒籟籟地往下墜落。鳥兒在巢穴里夢囈般私語。狐狸、羌、獼猴、獐子潛伏在林子里,狺狺地嚎叫著。裘燦蘭說,我才不相信女乃女乃會派人追擊我們呢!說不定,她現在還睡在床上做美夢!她哪知道我們現在已經逃出了裘家,正在去往來鳳的路途上逃跑呢。
郤家母親吳氏仍然驚悸卻不乏鎮定地說,你們別耍嘴皮子了,我們得趕緊趕路。不然的話,我們真要被你們女乃女乃的那只後「腳」給趕上,後果就不堪設想了。
一個晚上要趕七十五公里的山路,還有年老的母親,有弱不禁風的女人,的確也不是一件易事。但他們趕路心切,顧不上這些,一路上有說又有笑。有裘燦蘭這樣的開心果,以及裘宏志跟郤書燁這樣的安心丸,路途再艱辛,再遙遠,大家也沒有感到疲憊。裘燦蘭對郤家的母親吳氏說,伯母我給你說個笑話,保證你听了馬上就會忘了疲倦,忘了我們是在逃了。沒等郤家的母親吳氏答應,裘燦蘭就說出了一個笑話來︰一只剛飽餐一頓的狼正在路上走,突然發現一只綿羊倒在地上。狼知道綿羊是因為看見自己,過分害怕而昏倒。狼就走過去叫它別怕,並答應綿羊,只要說出三件真實的事情就放它走。于是綿羊說出下面三件事︰第一是不想遇到狼,第二是如果一定要遇到,最好是瞎掉眼的狼,第三是我希望所有的狼都死掉,因為我們對狼絲毫沒有惡意,狼卻常來攻擊我們,欺負我們。狼認為綿羊的話沒有半點做作,就放它走了。
听了裘燦蘭的故事,大家都哈哈大笑了起來。郤書燁捧著月復部說,我也給你們講一個笑話︰一只老鷹從很高的岩石上向下俯沖,用它的利爪抓住了一只小綿羊。穴鳥看到了,心想自己一定比老鷹強。于是就模仿老鷹的動作,飛到綿羊身上。沒想到,穴鳥的腳爪卻被綿羊彎曲的毛給纏住,拔不出來。牧羊人發現了,就跑過去把穴鳥的腳爪剪掉。然後把穴鳥帶給孩子們玩。孩子們很想知道這是什麼鳥,牧羊人說,據我所知,這是穴鳥,但它卻自以為是老鷹。」
郤家母親吳氏一邊笑著一邊說,看樣子,做人還是要誠實一點,才不會自討苦吃!趁著興兒,郤家母親吳氏也講了一個笑話︰一天,羅竹林跟幾個長工在牲口棚前,就著老白菜幫子吃高粱面餅。卻听見谷大肚家的廚房里正「哧啦哧啦」地炸麻糖,又傳出谷大肚訓斥他小子的聲音,「蹲在屋里吃,別出去,當心露頭挨狗咬」。上午下地栽蒜。羅竹林悄悄地吩咐長工們把蒜瓣都頭朝下點種。幾天後,蒜苗還沒冒牙。谷大肚急了,趴在地里摳起來。摳一個,見是頭朝下。再摳一個,還是頭朝下。谷大肚就找羅竹林算賬,羅竹林把眼一眨說,你不是說露頭挨狗咬嗎?它不敢露頭,該是怕狗咬吧!
大家听了,又是一陣哈哈大笑。郤書柳前俯後仰道,有意思有意思。我也給大家講一個則︰一天,紀曉嵐陪同乾隆皇帝游大佛寺。君臣兩人來到天王殿,但見殿內正中一尊大肚彌勒佛塑像,坦胸露乳,正望著他們憨笑。乾隆問︰「此佛為何見朕笑?」紀曉嵐從容答道︰「此乃佛見佛笑。」乾隆問︰「此話怎講?」紀曉嵐道︰「聖上乃文殊菩薩轉世,當今之活佛,今朝又來佛殿禮佛,所以是佛見佛笑。」乾隆暗暗贊許,轉身欲走,忽見大肚彌勒佛正對紀曉嵐笑,回耳又問︰「那佛也看卿笑,又是為何?」紀曉嵐說︰「聖上,佛看臣笑,是笑臣不能成佛。」乾隆稱贊紀曉嵐能言善辯。
一路上有說又有笑,時間過得很快。整整一個晚上,就在他們的談笑風生中過去了。迎接他們的,將是一個嶄新的黎明。
天亮了,整個林子在光亮中變得明麗了起來,鳥兒的叫聲也變得悠揚婉轉。林子青翠欲滴。野菊花、夢花婀娜多姿,馥郁烘鼻地開放在一片蔥蔥郁郁的綠色中。整個林子因了人的侵入,變得好有生氣,好有生機了起來。
不久,他們便看到山麓腳下的小村莊。清晨的小村莊,炊煙裊裊。村莊的小道上,偶爾有幾個悠閑自在的人慢慢地走著。一會兒又鑽進了房舍,不見了。窪地里,有反芻著草的牛和羊。追逐著趕來趕來去的豬呀,雞呀的,它們一邊被對方追逐著,一邊驚恐萬狀地發出慘叫聲。
郤書燁說,好一個和平又隨意的小村莊呀!大家俯視著眼底下的村莊,都有同樣的感慨。裘宏志說,這地方叫團結橋,整個村莊都是以橋命名。團結橋村和河對面的翔鳳村,一衣帶水。裘宏志還指著河面上的那座青石橋說,那就是團結橋。過了團結橋,就進入了湖北的管轄地。我們先去來鳳縣城里乘坐客車,按理來說,明天就可以抵達恩施了。
裘燦蘭和郤書柳振臂歡呼著。一路上的埋怨,都被她們忘得干干淨淨。裘宏志、郤書燁、郤家母親吳氏的臉上也露出了勝利的,欣悅的笑容來。裘燦蘭得意道,整整一個晚上和一個上午,我們又是趕路,又是說話的。現在,我的嘴干了,肚餓了,腳也累了。到了來鳳,我一定要好好地吃上一頓。我要吃一大坨臘肉,吃十大缽米飯,還要喝上一大桶水。裘燦蘭夸張地吸了吸嘴,做出一種好像真的就要吃到臘肉喝到水的模樣。
郤書柳說,對對對,我也要撐個飽,喝個足。我的眼楮都餓花了,我的肚子也餓空了。
郤家母親吳氏的臉上,蕩漾著她那貫有的慈祥,我看你們呀,都是眼餓,嘴皮子餓。現在說得那麼氣概,那麼夸張。只怕到時候呀,就連我這個老太婆都吃不過。
裘宏志說,伯母你可別小看這兩個小丫頭片子,看上去千金小姐的模樣兒,可說不定還真能吃的。上次我們在烏灘搞燒烤,那麼多的雞腿,那麼多的臘肉,還真被她們給吃光了。如果她們是個飯桶的話,您充其量也就一只小瓷碗。
裘燦蘭不依不饒,直呼其名道,裘宏志,你這是在借話罵我們。說著,裘燦蘭揚起了手,朝著裘宏志甩去。裘宏志一個躲閃,讓開了。裘燦蘭不肯就此罷手,追得裘宏志四處亂躥。于是,裘宏志便把郤書燁、郤書柳和郤家母親吳氏當成了擋箭板,在他們身後繞來繞去,左閃右避著。
穿過了團結村,他們就來到了橋頭上。橋頭上的鴉雀樹、柳樹,一片蔥郁,在河風的吹拂下,一漾一漾的,像伊竇著的舞女,像澎湃的海潮,柔和、勇猛、凶悍。鴉雀樹上球形的鴉雀窠,穩穩地黏合在樹杈上。鴉雀們從球形的窠巢里飛進飛出,一會兒在水面的上空盤旋,一會兒又落在樹椏上,靜靜地佇立著,用深邃的眼楮打量著村山曠野。
他們來到了橋堍邊,再行進幾十米,就到了河對岸的翔鳳村。橋下的河水晶瑩剔透,河岸上泊著不少的船只。有不少的人在沙灘上走來走去,還有幾個婦女在河邊清洗衣裳,或是幾個年輕的女人在洗青菜。船上的男人們,卻正圈在一起玩牌。
裘宏志說,這是酉水河的上游。裘家的客船和貨船是不會來這里的,因為這里沒有支流匯入,水淺,船容易擱灘。
他們一邊說著話兒,一邊向橋的另一端行走。裘燦蘭和郤書柳像兩只鳥兒一樣地快樂,嘴里嘰嘰喳喳,有說不完的話和道不盡的愉悅。她們邊走邊欣賞著這異地的景色。風吹在他們的臉上,身上,拂起他們的頭發,拂起他們的衣巾。他們一點都感覺不到冷。走了半天一夜的行程,他們甚至覺得寒冷被他們熱烘烘的體熱給驅走了。他們走在一起,團聚在一起,高興在一起。他們走過了橋,走出了來鳳縣。他們走進了他們的理想中,走進了他們的期待中,走進了他們的夢中。
他們走到橋的另一端時,幾個粗壯大漢攔住了他們的去路。那幾個粗壯大漢個個臉露凶相,說話就像吐著刺兒。裘宏志和郤書燁想,興許遇上路段上的收費官了。既然這樣,給點過路錢也就行了。于是他們便與那幾個粗壯大漢交涉,還仔細地打量了對方一番。可是,裘宏志和郤書柳發現,那幾個粗壯大漢仍然瞪著那銅鑼大的眼珠,怒氣橫秋地站在原地。大哥,有話好說。你們要買路錢,我們給就是了。何必這樣動怒呢?多傷和氣呀!裘宏志急了。站在那幾個粗壯大漢最前面的,是一個滿臉絡腮胡子的大漢。看那絡腮胡的派頭,就知道這準是那伙人的老大。那幾個粗壯大漢沒有言語,絡腮胡老大也拿了鷙猛的眼神兒,斜視著裘宏志他們。
裘燦蘭站在旁邊,早已听得不耐煩了。她的臉色,早已被絡腮胡他們氣得煞白。裘燦蘭對裘宏志說,大哥,不要跟他們說好話了。讓我對付他們。裘燦蘭對著絡腮胡他們冷冷地笑了笑,說,大胡子,俗話說,鬼都怕惡人。我就是這個惡人,你們知道不?裘燦蘭說著這話的時候,也瞪大了雙眼,怒視著他們。一句話,你是讓我們過去呢,還是想吃吃苦頭?說完,裘燦蘭綰了綰袖子,做出一副要打架的架勢來。絡腮胡老大說,隨你的便!過路錢我倒是不要,不過我得把你們抓回隆頭,抓回裘家去。
裘燦蘭他們听了絡腮胡老大的話,都悚然一驚。裘宏志的腦子里就像閃過雷電,渾身抽搐了一下。他終于記起來了,絡腮胡是女乃女乃專請的保鏢聯的頭目。如果航運公司里有什麼麻煩事,都是保鏢聯出頭擺平這些事兒。保鏢聯的人從不在裘家露面,只有遇上什麼麻煩事的時候,女乃女乃才吩咐一聲張青山叫保鏢聯出頭。保鏢聯的出現就如猛虎出山,無論什麼麻煩事都是擺得平的。明里,他們是女乃女乃組建的保鏢聯;實際上,絡腮胡卻是當地的土匪頭子。論輩分,絡腮胡還是女乃女乃的嫡親佷兒。裘燦蘭和裘宏志早就知道,女乃女乃有一個佷兒是土匪頭兒,叫田賦。今天總算是踫到了,總算親眼目睹了這個土匪頭兒的廬山真面目。
裘宏志道,我沒猜錯的話,你就是田叔叔吧。我早就听說過你的威名了。裘燦蘭說,什麼田叔叔,地叔叔的。他今天若要跟我們過不去,我就跟他們拼了。我要打他們個落花流水,屁滾尿流。要不然,他們還不知道我裘燦蘭的厲害!
絡腮胡終于從臉上擠出了一絲笑意,小丫頭,我還真是你的田叔叔呢!田賦你听說過沒有?
裘燦蘭听到田賦,猛地一個哆嗦。可她隨即又擺出一副很鎮定的樣子道,什麼田鼠野鼠的。難道我不知道啊。你不就是那土匪頭子田賦嗎?說著,裘燦蘭還故意在絡腮胡面前呵斥道,如果你真是我田叔叔,而不是田鼠野鼠什麼的,就別攔住我的去路。
絡腮胡大大咧咧地一陣干笑,道,不管我今天是田鼠野鼠,還是你的田叔叔,總之我要把你逮回去,讓你女乃女乃好好地教訓你一頓。你就等著去跪乾隆帝賞賜給你們裘家的那塊聖牌吧。
裘燦蘭啐了一口,說了聲,呸!
郤書柳和母親吳氏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她們上下打量著絡腮胡田賦,心里七上八下的。她們知道,今天要走出這座橋,必是件困難的事兒。這事兒也完全出乎裘宏志和郤書燁的意料,他們怎麼也沒有想到,女乃女乃竟會派人守在這兒。
絡腮胡田賦說,怎麼,感到意外吧!其實,我們在這里已守了好幾天了。你女乃女乃真是有先見之明。她知道你們遲早會使出逃走的伎倆,所以在縣境內外的出口早已做了周密的布置。不管往哪個方向逃,你們都是插翅難飛的。田賦說著這話的時候,又得意地笑笑,不過我們也沒有料到,你們會栽在你田叔叔我的手里。既然這是天意,你們就認了吧!我是奉了你女乃女乃的旨意來捉捕你們的。我也沒辦法!
田賦身旁的一個莽漢齜牙咧嘴道,我們好不容易才逮住了你們。我們是絕不會放你們走的。你們最好還是乖乖地,跟我們老大回隆頭去,回裘家去。
裘燦蘭怒不可遏道,我寧願死,也不會跟你們回去的。
大家知道,今天田賦一伙是絕對不會放過他們的。
裘宏志氣了,捋了捋衣袖,挺出雙手,跟田賦一伙打了起來。裘燦蘭也七葷八素地在人群中打了起來。郤書燁也揮舞著拳頭,朝著田賦一伙亂打一通。只有郤書柳和母親吳氏站在一旁,慌成了一團。裘宏志、裘燦蘭和郤書燁也打得亂成了一團。
寂靜的團結橋,被他們對打著的喊聲,嘶叫聲給攪亂了。
絡腮胡田賦一伙倚著人多勢眾,加上又是土匪出身,在人力和武力上,都勝過裘宏志他們一籌。因此幾個回合下來,絡腮胡田賦一伙已佔盡了優勢。
裘宏志他們敵眾我寡,心里連連叫苦不迭。沒幾下子,他們的臉上就被對方打得青一塊,紫一塊的了。裘宏志的衣裳也被對方撕破了,露出了上身白皙的皮膚和手上凸起來的肌肉來。
裘宏志他們知道自己非敗不可,便向郤書柳和她的母親吳氏大叫,書柳,伯母,你們快逃呀!快逃呀!
郤書柳和她的母親吳氏站在那里,猶豫著,驚慌著。她們逃也不是,不逃也不是。她們流著淚,哭哭啼啼道,我們不逃,我們不逃!要抓,干脆把我們都抓去得了。
最後,裘宏志被絡腮胡田賦一伙給綁住了,郤書燁和裘燦蘭也被對方打倒了。雖然裘燦蘭被對方打倒了,可她還是寧死不屈地掙扎著,叱罵著對方︰田老鼠野老鼠,你們是挨千刀剮,挨萬刀砍的混蛋!放了我,放了我們!像一只被拴起來的野馬一樣,裘燦蘭死命地掙扎著,怒吼著。突然,一個機靈,她在攬住她的那個莽漢的手腕上,狠狠地咬了一口。莽漢被咬,立即松開了手,痛得叫娘喚老子的蹲在了地上。
裘燦蘭趁勢逃跑了。她手拉著郤書柳和她的母親吳氏,跌跌撞撞,拚命地逃奔著。她們沒跑多遠,就又被另外幾個莽漢給逮了回來。那幾個莽漢簡直不費吹灰之力,就又把她們帶到了絡腮胡田賦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