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家老太太的眼楮都氣得鼓了出來。老太太說,我為你們設下了地獄?你們要我和你們一起去面對什麼,就那個漁夫郤書燁和他妹妹郤書柳?就算是我為你們設下了地獄,那也只能怪你們太天真,太不懂事。你們要我和你們一起去面對這些無聊的事,無聊的人,這是辦不到的。除非我死了,除非你們滾出裘家的門!我寧肯你們滾出裘家的門,也不要去接受什麼漁夫和他的妹妹。說著,老太太還用鏗鏘的語氣道,除非你們把我殺了,從我的尸首上跨過去。不然的話,你們就休想走出我們裘家的門。
裘宏志說,女乃女乃你這分明是威脅我們。我也可以告訴你,我可以呆在裘家,可以不滾出裘家的門。不過,我這輩子寧肯不娶,寧願打一輩子的光棍,也不要接受你的指婚!
裘家老太太把紅漆木拐杖舉了起來,欲備朝著裘宏志重重地甩去。可被王冰池攔住了。王冰池哀憐道,女乃女乃你不可以用紅木拐杖打大哥的,你會把他打死的,你會後悔的。王冰池淚流滿面了。女乃女乃,你不要打大哥了,不要罵大哥了,你也不能怪大哥了。我也壓根兒就沒有愛過大哥,我有自己的心上人了。大哥永遠都只是我心目中的好大哥,我們不可以成為夫妻的。
裘家老太太听得有點懵了。她對著王冰池噥呶道,你說什麼?我不信你不愛你大哥。王冰池一面流淚,一面點頭道,女乃女乃我說的是真的,罪魁禍首是我呀,是我傷了大哥的心,他才這麼去做的。是我害了他,是我弄得裘家上上下下不得安寧。你要打,就打我好了。你要罵,就罵我好了。裘家老太太還是狐疑的,顫抖著聲音說,冰池你這是假話。你為什麼要這麼死死地袒護這個壞東西呢?他那麼負你,那麼讓你下不了台面,你還要這麼袒護他?
女乃女乃你說得對,冰池她說的全都是假話。是我傷害了她,是我讓她下不了台面。裘宏志釋然道,聲音里帶著悲苦,帶著無助,帶著酸楚。女乃女乃你就打我吧!往死里打吧!打死我算了!反正我不替你爭氣!
裘家老太太再一次地掄起了紅漆木拐杖。她把紅漆木拐杖從王冰池的身邊重重地甩了下去。王冰池奮力一擋,拐杖就不偏不倚地正落在王冰池的額角上。頓時,鮮血從王冰池的額角上流了出來,馬上就把她的臉給染紅了,把她身上穿的那件米黃色的褶裙也給染紅了。地上也淌上了血。裘家老太太這下可急了。裘宏志和裘燦蘭立即從地上站了起來。裘宏志抱起王冰池向臥房里跑去。裘燦蘭跟在裘宏志的身後跑。裘家老太太像做了一場夢,剛剛從夢中醒過來似的。裘家老太太滿臉的不快,滿臉的責備,滿臉不安地說,唉!真是作了什麼孽呀?然後,她也拄著拐杖走出了牌坊。裘家媳婦王氏和蘇嬤嬤她們,也顧及不了裘家老太太,沒去攙扶老太太了。她們徑直跑到了客廳里,拿止血膏、止血粉、消炎散、纏紗,又把它們裝進藥箱里,一並帶上了。
裘宏志跑到了臥室門口,正準備跨進去,裘燦蘭說,大哥你跑錯了,這是你的臥室。我的臥室在右側。于是裘宏志又退了出來,向裘燦蘭的臥室奔去。
裘宏志把王冰池放在床上,蓋上了被子。看著那個滿臉都沾著血的王冰池,看著那個弱不禁風的王冰池,看著那個因受傷而可憐得像只小鹿的王冰池,裘宏志的心碎了,痛了,麻木了。裘燦蘭拿著一條毛巾,拭掉了王冰池臉上的血。血還在不斷地流,裘燦蘭便把毛巾敷在了傷口上。
裘宏志用清澈的眸子仔細地端詳著王冰池,王冰池強忍住了痛,也用同樣清澈的眸子與他對視,露出微微的笑意。裘宏志真誠地,感激地對著她笑了笑,說,傻丫頭,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知不知道這有多麼的危險呀!王冰池舒坦地笑道,我來不及想那麼多了。為了讓你逃過女乃女乃的拐杖,我竟把自己當成了兜鍪和甲冑去使了。我哪里想得到什麼危險不危險的!
裘宏志見王冰池還能說能笑,心想傷得不夠重,也就稍微地放下心來。裘宏志的手指在王冰池那靈秀的小鼻子上捏了一把,說,還好,你沒受重傷。如果女乃女乃敲在了你的太陽穴,或是別的什麼致命的地方,那問題可就嚴重了。
王冰池開訕道,我命大福大,看樣子也不像短命鬼呀!裘燦蘭說,充其量,你也就一個冒牌的兜鍪和甲冑。也就一個情願自己受傷,也不讓親近的人受傷的「兜鍪和甲冑」。一個寧肯付出巨大的代價,乃至付出了生命而保全親人的兜鍪和甲冑。
在裘燦蘭的臥室里,因王冰池沒受重傷,他們高興得忘了剛才在牌坊前發生的事。裘燦蘭和裘宏志也沒去思想心里那割舍不下的郤書燁和郤書柳。像一個個童真未泯的孩子,他們遠離了痛苦,遠離了憂慮,遠離了一切塵世間的煩惱。
不多時,裘家老太太、裘家媳婦王氏,以及蘇嬤嬤都趕到了裘燦蘭的臥室里來。裘宏志給王冰池擦了消炎散,敷了止血膏和止血粉,還在王冰池的頭部纏上了一圈纏紗。裘燦蘭看著纏了一圈纏紗的王冰池說,真像一個受傷的小戰士一樣。受了傷的戰士,也是像你這樣被纏起來的。裘宏志向她使了一個眼色,說,別在這里幸災樂禍了,讓冰池好好地休息一下。我們出去吧!王冰池說,我不要休息,我要跟你們一起說話。裘宏志地,關切地說,別忘了,我可是學醫的。你剛才流了很多的血,需要好好地休息一陣子,這樣才會有精神的。
大家都走出了裘燦蘭的臥室。裘燦蘭走出門的時候,從門縫間向王冰池作了一個鬼臉。王冰池看了,嘿嘿嘿地笑著。裘燦蘭把門闔上了。
裘家老太太吩咐了,不準裘燦蘭和裘宏志出門半步。她還吩咐跟隨在裘燦蘭和裘宏志身邊的丫寰晴倫和男丁子西,一定要把裘燦蘭和裘宏志盯緊。裘家老太太對晴倫和子西說,如果少爺和小姐再離開裘家半步,你們也得走人。晴倫和男丁子西都是死了爹媽的孤兒,無依無靠。他們還很小的時候,裘家老太太見他們可憐,就把他們領到了裘家。這才不至于受凍挨餓,流落街頭。長大一點,便服侍起裘家的人。如果違了裘家老太太的旨意,裘家老太太真要他們走,他們也不知道該往哪兒去。
照裘家老太太的吩咐,晴倫和子西把裘燦蘭和裘宏志盯得緊緊的。
裘燦蘭上茅房的時候,丫寰晴倫跟在後面,站在茅房里等她。裘宏志上茅房的時候,男丁子西同樣地跟在後面,寸步不離。裘宏志無奈地笑笑,說,真拿你們沒辦法。你們放心,我和小姐不會逃的。我們跟你倆一起長大,你們就這麼不信任我們?男丁子西說,少爺,小姐,不是我們不信任你們,而是奴僕太怕死了。萬一出了什麼差錯,我們可擔當不起。你們逃出去倒是好,可我跟晴倫就不好了,老太太會打死我們的,會把我們攆走的。天地這麼大,只有裘家才是我們的家呀!
裘燦蘭煩悶道,真是兩個蠢奴僕!我們平時對你們的好,都喂狗去啦?我給你們酥糖吃,你們全忘啦?我給你們玩我的洋女圭女圭,你們也都忘啦?男丁子西接茬道,我只吃你的酥糖,是晴倫玩了你的洋女圭女圭。裘燦蘭說,你閉嘴。男丁子西就畏畏縮縮地站在那里,不敢說話了。裘燦蘭繼續道,你們吃過我的冬瓜糖,你們吃過我的西絲里話梅,你們吃過我太多太多的東西,就連我自己都記不清了。你們玩過我很多的玩具,我也連想都想不起來了。你們這是忘恩負義,知道不?一個君臣要是對自己的主子不忠,就該被殛斬九族。裘燦蘭說,你雖然沒有九族,也早該被斬了。
男丁子西點頭哈腰地說,奴僕該斬,奴僕該斬,可小姐你是不能逃出去的。
幸好晴倫和子西不敢對王冰池怎麼樣。只要王冰池冷冷地看上他們一眼,他們就會很無趣地,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小孩子,靦腆地,憨憨地低下頭去。這麼一來,王冰池就成了裘燦蘭、裘宏志、郤書燁和郤書柳他們之間的信使。
裘家老太太也向王顒和王夫人鄧氏保證過,裘宏志他們還年輕,不懂事。這都是憑性子,鬧著好玩的,到時一切都會好起來。婚期還按原來的去辦。王顒和王夫人鄧氏想,這件事並不是鬧著好玩那麼簡單,可裘家老太太的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他們也不好說什麼。人算不如命算,一切都只有順其自然了。
裘家發生了這等尷尬事,王顒和王夫人鄧氏並沒有因此阻止王冰池的行動,沒有阻止她跟裘宏志和裘燦蘭之間的交往。王冰池和裘燦蘭、裘宏志雖然只是表親,卻是情同手足,感情自然都很好。作為長輩,王顒和王夫人鄧氏也就不好多說什麼了。鎮里的風俗,女孩子在出嫁之前,是不可以去跟男子見面的。可王冰池卻因了這層特殊的關系,倒可以天天都往裘家跑。
裘宏志跟王冰池的婚期越來越近了,裘燦蘭跟楊家米鋪楊玉璽的日子也快了。這讓裘宏志和裘燦蘭感到特別的焦灼。今天一大早,楊家的人就過來定親了。本來說好了,行禮定在元宵節之後。但楊家的人說,定親倒只是走走過場,主要的日子,還是結婚的那天。所以在元宵節之前定婚也沒什麼。裘家老太太想想,覺得說得也有點道理。不過,裘家老太太對他們的莽撞行事,也感到一點不快。但這畢竟是一件好事情,裘家老太太想了又想,就把這股怨氣給忍了。
楊家來了好多家丁。他們挑著不少的籮筐,揣著不少的茶盤,茶盤里放了好多的金條銀幣,以及綾羅綢緞,玉帛手飾。籮筐里盛著幾十只豬腿,還用壇子灌了酒,米,用紅喜紙包了面,糖,然後一齊放在籮筐里。看上去好大一隊人,熱熱鬧鬧地鎮子那頭走來。
裘燦蘭跟王冰池、裘宏志坐在水池邊的亭子里,心里納悶極了。晴倫和子西倒很興奮。晴倫和子西看見楊家的家丁們揣著那麼多花花綠綠的玉帛手飾,挑著那麼多泛著光亮的金條銀幣,那麼多豐碩肥腯,不斷地驚呼著,看看看,好多布匹喲。看看看,好多豬腿喲。看看看,還有好多好多的金條哦。晴倫和子西你一句我一句地議論著。王冰池、裘燦蘭和裘宏志卻甯靜著,憂心忡忡地坐在亭子里,笑不出來,話也說不出來。
當地定婚的習俗,是由男方帶上聘禮,去女方家要女子的庚貼。先在女方家放上鞭炮,意即向大家宣告這女子已許了人家。再由男方請的媒人在神龕下點上香燭,祭祭女方的祖先,交換各自的庚貼。然後女方會大擺宴席,留男方的人在女方吃上一頓飯,順便認認親人,改改稱呼。這樣,便大功告成了。規矩是這麼定的,實際上女子完全可以不出場。只要女子跟男子見見面就行了。
楊玉璽點好了香燭後,就背著手,仰著頭,出來溜達了。他身後跟著幾個年輕的男家丁,前前後後地圍著他向亭子里走了來。
晴倫說,那個男子長得好帥氣。身材頎長,粗頭發,濃眉毛,大眼楮,寬肩,收臀,好威猛,好英俊喲。但晴倫依然滿月復的疑惑,不解地問,小姐,小姐,他長得這麼好,氣質又不凡,家里也是家纏萬貫,你為什麼就不肯嫁給他呢?偏偏看上一個窮漁夫。我就不相信,世界上還會有比楊家公子長得更帥氣的男人。
說話間,楊玉璽跟他的家丁們都來到了亭子里。裘燦蘭瞟了他一眼。一眼望去,楊玉璽的確比郤書燁長得帥氣。不過,他身上有一股子邪氣,讓她始終感到很不舒服。
楊玉璽站在那里,不斷地抖動著腿,狠狠地咬著嘴唇,像要吃人一樣。他的眼楮里,流露出了一種霸道的
光芒。楊玉璽對裘燦蘭說,想必你就是裘燦蘭吧!從現在開始,你就算是我們楊家的人了。看上去,長得倒也標致。我還知道你會幾招功夫的。等你嫁過來了,就可以好好地陪我練練功。的確是一個很特別的女子!我就喜歡像你這樣的個性。這樣剛烈的女子,比起怡紅院里的那些春花、秋柳、金盞,冬雪來,有趣多了。她們只是野花,高興時,隨便讓楊爺我采采罷了。大美人,你可就不同了!
裘燦蘭的心情本來就不好,現在楊玉璽又這樣的損她,她越發地生氣。裘燦蘭火了,姓楊的,我根本就不想嫁給你。什麼家花,野花,我可什麼花都不是。我也不是你們楊家的人。請你說話放得客氣一點,
楊玉璽又抖動了兩下嘴唇,看上去似笑非笑的樣子。他說,你別這麼不好意思嘛!都快成我的老婆了,還怕羞不成?我就喜歡你這股子 脾氣,你又能把我怎麼樣呢?
裘燦蘭捏緊了拳頭,舉了起來,在眼前晃了晃說,這樣啊!楊玉璽說,好,不打不成夫妻嘛!今天,就讓你老公我好好地收拾你一下。我們一對一,讓我先給你一個下馬威,看你以後還敢不敢在我眼前這麼囂張了。
裘燦蘭說,別左一個老公,右一個老公的了,叫得多難听。也不知道你是誰的老公呢?說著,裘燦蘭呸地啐了一口,開始跟楊玉璽過起招來。
王冰池、裘宏志和晴倫、子西生怕驚動了女乃女乃。他們知道,如果驚動了女乃女乃,事情就會很麻煩的。裘燦蘭又會挨女乃女乃的懲罰了。于是他們就站在楊玉璽和裘燦蘭的中間,拉住雙方,叫他們住手。
在裘燦蘭和楊玉璽的對打中,王冰池、裘宏志和晴倫、子西變成了他們的躲閃物。他們在躲閃間出拳。偶爾失手了,王冰池,裘宏志和晴倫、子西就會挨上一拳兩掌的。
王冰池听著晴倫挨了掌嗷嗷地尖叫,便道,晴倫,大哥,子西,你們讓開,別擋著我。讓我好好地教訓教訓這家伙。讓他知道鋼是鐵煉成的。裘燦蘭一邊出招,一邊擔心地嚷著,冰池,冰池,你也快讓開!你的傷還沒有好,難道又要掛一道彩不成?讓開讓開,冰池你快讓開!
裘燦蘭和楊玉璽打了一陣子之後,大家都被他們雨點般的拳頭和揮掌給劈開了。沒有了躲閃物,楊玉璽很快就敗下了陣來。楊玉璽一邊哀叫,一邊揮手示意家丁們齊上。家丁們說,你不是說一對一,不準我們插手嗎?楊玉璽說,你們怎麼這麼笨,我說不準插手,是叫你們見機行事嘛!她以後真做了我的老婆,難道你們忍心看著她把我活活地打死嗎?
楊家的家丁們在楊玉璽的慫恿下,都上了「戰場」。楊玉璽退下場來,坐在石凳上,洋洋得意地大呼小叫著觀看戰勢。
楊玉璽一邊觀看戰勢,一邊手夾著一支熊貓牌香煙,夸張地抽著。他不住地抽煙,煙霧便在他的嘴里變成了一個個煙圈,冒了出來。他一邊吐著煙圈,一邊夸張地大笑,哈!哈!哈!打!打!不管誰打贏了,都有賞!若是我的老婆打贏了,我也重重有賞。
大家打成了一片。王冰池、裘宏志和晴倫、子西站在一邊,干著急。幾個大男人對付裘燦蘭一個小女子,他們怕她吃虧。如果裘燦蘭打贏了,依她的性格,也不會放過那些家丁們的。她會讓那些家丁們吃不了兜著走。
沒過一會兒,楊家的家丁們便都被裘燦蘭打得稀里嘩啦,七葷八素。裘燦蘭東一拳,西一掌,打得家丁們眼冒金星,頭響陣雷。畢竟是跟著師傅學過武藝的,要對付這幾個呆頭傻腦的家丁,對她裘燦蘭來講,那簡直就是石頭砸雞蛋。純粹是楊家的家丁們自討苦吃。
楊家的家丁們像見風的麥秸,在裘燦蘭的拳頭蹬子、飛毛腿的攻擊下,被打得落花流水。最後,家丁們只得苦苦求饒。裘燦蘭瞪著他們,把他們一個一個地從地上提起來,像提干草垛,非常輕松的樣子。裘燦蘭說,今天可看到本姑娘的厲害了吧!他們雞啄米般直點著頭說,是是是。裘燦蘭用男孩子的調皮口吻道,今天你們輸了,那就得從姑女乃女乃的胯下鑽過去。否則的話,裘燦蘭說著揚了揚拳頭,眥牙咧嘴道,就別怪姑女乃女乃我不客氣了。
晴倫和子西的眼楮都看直了。楊玉璽也失去了威風,他畏畏縮縮地坐在石凳上,像個烏龜似的,討好般嘻笑著。裘宏志和王冰池怕事情鬧大了,就走過去再一次勸阻裘燦蘭手下留情。裘燦蘭瀟灑地拍拍手,對楊家的家丁們說,今兒個,看在我大哥和冰池的份兒上,姑女乃女乃我暫且饒了你們。楊家的家丁們听了,都狼狽地,惶恐地,猥猥瑣瑣地站到了一邊兒。
裘燦蘭徑直走到了楊玉璽的身邊,用輕蔑的,不屑一顧的眼光打量著他。楊玉璽慌了。他簡直手足無措,忙抖動著嘴說,你真厲害!你真行!你真了不起!我太崇拜你了。說完,楊玉璽從口袋里掏出了一張銀票說,這是二十兩銀票,小小意思,不成敬意!裘燦蘭從楊玉璽的手中接過銀幣,乜了一眼。她做出一種漫不經心的神情,把銀幣撕成一條條,再疊起來,又撕,碎了。
裘燦蘭道,少來這套。就算你說我有多厲害,多了不起,你再怎麼崇拜我,給我再多的銀票,我都不稀罕。誰稀罕做你的老婆,誰稀罕你的崇拜,誰稀罕你的銀票啦!裘燦蘭一連說出了好多個稀罕。她那咄咄逼人的架勢,把楊玉璽逼到亭子的圍欄邊。楊玉璽沒有退路了。他整個兒地被裘燦蘭抵住了。他們眼楮瞪著眼楮,狠狠地對視著對方。一個怒火中燒,一個狷狷不安。裘燦蘭潑婦樣地凶狠狠地說,你不怕我做你的老婆嗎?你就不怕害了妻管嚴。我之所以學這些武功,都專是用來對付我將來的老公。我是一個有事沒事,有怒沒怒都愛打老公的人。裘燦蘭向楊玉璽投去了警告的眼光,如果你做了我的老公,這就是你的不幸了。我會在開心時把你當沙袋踢,不高興時把你也當沙袋踢。你不怕?楊玉璽搖了搖頭,勇敢地說,不怕,我就喜歡你的剛烈,喜歡你與眾不同的地方。即使你把我當成沙袋一樣的去踢,我同樣要你做我的老婆!
氣死我了,氣死我了!裘燦蘭一邊用手浮躁地搔著頭,一邊在嘴里亂嚷嚷,你讓我把你當成沙袋去踢,我也不要你做我的老公。
楊玉璽說,整個怡紅院里的女人,個個都想做我的老婆,整個隆頭鎮上的女人,也排起隊來想做我的老婆,我都不要。她們的性子沒有一個像你那樣剛烈,沒有一個比你可愛和純潔。話挑明了來說吧,我跟她們只能是一日夫妻,沒有恩的那種臨時夫妻。她們就像路邊的野花一樣,我想采就采,想扔就扔。當然,怡紅院里的女人看中的,可都是我手中的錢。我給了她們錢,想把她們怎樣就怎樣。鎮上的那些女人們,雖然給她們錢,她們也不讓我去采,可她們最終瞄準的是,我口袋里更多的錢。女人我玩得夠多了,幾火車皮都裝不了。但是從來沒有一個女人像你這樣,至少我在你之前沒踫到過。說著,楊玉璽得意地笑了笑,有句話說得好︰家里紅旗不倒,外面彩旗飄飄。你就是我的紅旗,和我有百日恩的那面紅旗。
站在周圍的人都不禁笑了。裘燦蘭卻強忍住笑說,我不是你的妻,也不是你的旗。
楊玉璽說,反正你我都定婚了。你就是我的妻,也是我的旗。
楊玉璽跟裘燦蘭在定婚時所發生的那場風波,總算平息了下來。現在他們所要做的事,就是逃婚。裘宏志跟裘燦蘭已下定了決心,無論逃到天涯海角,都要避過這一劫。
王冰池沒有後悔,沒有失言。她成了裘宏志和裘燦蘭這次逃婚時最得力的助手。看著自己跟大哥裘宏志的婚期越來越近,她的心里激動過,但到最後,這種激動還是被她心里的那份理智所控制了。
王冰池把郤書燁和郤書柳送給裘家兩兄妹的信,偷偷地帶進了裘家。然後把晴倫和子西支開。盡管晴倫和子西很不情願離開他們堅守的「崗位」,可最終還是被王冰池這個冰雪美人給嚇走了。王冰池對晴倫和子西說,回去給我們端幾杯茶,再拿些水果。你們倆都去。總之多帶些吃的東西來,讓我們在這里悠哉游哉,「聊以卒日」,看看池塘邊的晚暮景色。
晴倫跟子西沒法子,只得回去端茶水和水果去了。王冰池乘機把郤書燁和郤書柳帶給她的紙條拿出來,遞給裘宏志和裘燦蘭看。
裘燦蘭和裘宏志拿著屬于自己的一份紙條,緊張兮兮地讀了起來。王冰池趁他們看紙條的機會,說,這幾天,郤書燁和郤書柳的心情也不好。他們整天把船灣在河碼頭上,各自想著自個兒的心事。他們的臉色好蒼白,好憔悴。
晚上,他們各自睡在自己的臥室里,心事重重,牽掛多多。裘宏志的臥室里,有子西給他陪睡。裘燦蘭的臥房里,有晴倫陪睡。這是女乃女乃故意安排的。女乃女乃知道他們的逃技非同一般,便讓子西和晴倫分別給裘宏志和裘燦蘭陪睡,盡量做到萬無一失,免得又讓他們給逃跑了。
裘宏志好想好想把藏在懷里的那封信拿出來,再仔細地看一看,讀一讀。他要好好地咀嚼這些雋秀的文字,他要讓這一個個的文字變成一幅幅浪漫的圖畫,變成一個個美好的鏡頭,然後好好地去體味,慢慢地播放在自己的腦海里。可是,子西,那個討厭的子西,那個忘恩負義的子西,那個自私自利,不懂感情的子西就睡在他的身邊。子西還在翻來覆去地,活像個興奮的小動物一樣,沒有睡意。他在心里叨念著,子西快睡去吧,快睡去吧子西!
等子西睡去時,已經半更時分。裘宏志慌忙地從內褂里掏出了郤書柳寫給他的信來。在亭子里雖看得匆忙,但他還是記住了那封讓他心潮澎湃的信。里面的每一個字都讓他動情,每一個字都讓他心醉,每一個字都讓他迷戀。在他的心里,他一遍又一遍地想著郤書柳。他想著那個玲瓏可愛的郤書柳,想著那個滿臉朝氣的郤書柳,想著那個滿臉愁容,滿臉憔悴的郤書柳。是的,白天他听冰池說過,說起了那個滿臉愁容,滿臉憔悴的郤書柳。他的心又一次痛了,又一次碎了,又一次顫栗了起來,但也為此激蕩。他眩惑極了,悲苦極了。他一次又一次地呼喚著那個名字,一次又一次地伸手去抓她。可是他什麼也抓不住,抓住的,僅僅只是一團空氣,一團死寂的空氣。望著她的信,裘宏志若有所思。他笑了,痴痴地,呆呆地笑了。展現在眼前的字,即使看上一百遍一千遍,他也覺得看不夠︰
宏志︰
和你的相識,相知緣于一次短短的邂逅。你的音容笑貌,在我的心里,揮之不去。相反,越是不想去想你,你在我眼前出現的次數就越多。我多麼希望,你能立刻出現在我的面前。你那恂恂儒雅、敦厚憨直、帥氣和善的樣子,不斷在我的眼前閃動,閃動。閃得我頭都昏了,閃得我眼楮都花了,閃得我的心都亂了。想你!想你!想你!現在我終于懂得了,沒有什麼比思念一個佔據在自己心里的人更痛苦的了。請你原諒我的頹唐,原諒我那麼輕易地就愛上了你,原諒我的身不由己。因為我想你太多,想你太「重」,我覺得自己好痛苦,好痛苦。除了想你,現在我什麼都不想再去想了,什麼都不想再去做了。這不僅僅是一種痛苦,也是一種幸福。我大哥又何嘗不是像我這樣呢?他也是痛苦的,幸福的。因為他想著燦蘭。志宏,不知道我們何時才能見面,何時才能相逢。不管日子怎樣的改變,我的心永遠不會改變。我的心里永遠都只有你,只有裘宏志這個人!
順頌時綏!
書柳
民國三十二年十一月六日
床上,子西已經鼾聲四起。裘宏志整理了一下思緒,伏在書桌上,飛筆給郤書柳寫起了回信來。裘宏志的情緒高亢,思想如泉涌。紙上的文字便隨著他的思潮涌動,不斷地展現在紙上︰
書柳︰
我日日夜夜思念的書柳。我夢中的書柳,我至親至愛的書柳。我何嘗又不是同樣倍受煎熬,倍受折磨。我期待,我設想著我們美好的將來。設想著我們一起編織的關于未來的夢想。看了你的信,我心里好感動,好感動。自從看到你的那一刻起,我的心就像潮流一樣奔放著,奔放著,不知疲倦,不知勞苦地奔放著。沒你的日子,我的世界就變得空空蕩蕩,陰雲沉沉。就像沒有陽光,也沒有雨露的世界,是多麼淒慘。我的世界里沒有你的出現,沒有你的存在,我怕我真會枯萎,會腐爛。乃至好淒慘,好淒涼地死去。所以這次我下定了決心,我要帶著我的妹妹燦蘭逃出這個魔窟。我要讓我們這些有情人,能長相廝守。這才是我們的追求,我們的夢!我不想死。不想死的辦法卻只有一個,那就是我帶著燦蘭,跟你們一家人遠走高飛,走到一個屬于我們的世界里去。我想開一家藥鋪,實現我的報負和理想。然後,我們就在一起好好地生活。燦蘭和書燁也都那麼聰明,可以給我們打理藥鋪,也可以教教一些孩子,總之到時我們會好起來的。不管以後的生活艱辛也好,清貧也好,我們都能團圓在一起,那才是最重要的。你不要為我的打算感到驚奇,更不要阻止我的行動,我要你好好的配合我,跟我們一起逃,逃得遠遠的。逃到屬于我們的天地里去。你和書燁,還有大媽,明天在河碼頭等我,我們走旱路逃離,只有這樣才安全。因為整個酉水河上,都是裘家的商船和客船,各個方位都有專線,這樣很容易被他們發現,看出我們的破綻。為了安全起見,我們只有走旱路了。切記!
不宜多慮,相信我!(時間不允許,女乃女乃把我的婚期定在了這個月十五。我想總有一天,女乃女乃會原諒我們,會接受我們的。)
宏志!
裘燦蘭在臥房里的日子更是難挨。晴倫沒有子西那麼容易對付,女孩子心細,膽小,更怕事兒一些。晴倫總是不放心地問裘燦蘭,小姐你怎麼還不睡。我磕睡得不行了,你怎麼還不睡呢?裘燦蘭生氣了說,我睡不睡,關你什麼事?你磕睡了,就先睡唄!我心里煩死了,你還要給我添亂子。你要再說的話,我就堵住你的嘴。
晴倫無奈地笑了笑,用狐疑地眼光看著裘燦蘭說,小姐,你一定又是在想那個小漁夫了,所以你心里很煩是不是?裘燦蘭的心事被晴倫一下子給猜中了,這是她沒有想到的。裘燦蘭很心虛,而又要佯裝出無所謂的神情,說,你知道什麼?再亂說,我就打爛你的嘴。晴倫動了動嘴唇還想說什麼,可看著裘燦蘭越發生氣的樣子,就沒敢再說什麼了。
裘燦蘭很想取出郤書燁寫給她的那封信。雖然她不能完完整整地記下信中的每一個字,但她還記得信的大概的內容。裘燦蘭從小就不是讀書的料,她知道沒有那方面的天賦。她最討厭的,就是那些密密麻麻地,像蝌蚪,像螞蟻的文字兒。背書寫字,是她最頭痛的一件事情,但她把郤書燁寫給她的信里的內容全記了下來,這簡直就是一個奇跡。
天快亮的時候,晴倫終于像死豬一樣地睡著了。裘燦蘭還是那般「精不疲,力不盡」的模樣兒。她迅速地從床上爬了起來,坐在梳妝台前,很認真,很陶醉地給郤書燁回信。長這麼大,裘燦蘭就從來都沒寫過信。寫信對她來說,是一件比登天都還要困難的事情。
說裘燦蘭寫信,還不如說她在作畫。她簡直就是一個很出色的漫畫家,可惜沒有被人發現。裘燦蘭首先畫了一朵蘭花草,意即自己。然後在蘭花草的睫干上,還畫了些紅紅的楓葉。蘭花草和紅葉間,開著兩朵蝴蝶似的花朵兒。畫的左上角,還畫了一個人臉樣張開了笑容的太陽,右上角題了一首她自創的詩︰
蘭花兒開,楓葉紅。
太陽有一張醉人的笑容,
蜂兒忙,蝶兒也忙。
蘭花為誰開?
楓葉為誰紅?
問問太陽公公,
你就會清楚?!
畫完了畫,裘燦蘭把手托在下巴上。她記起了他們坐在漁船上,一同看落日的情景。記起了她們一塊到塢灘搞燒烤時的情景。雖然船被別人偷走了,現在想來,卻也算一件令人感到愜意的事情。如果船沒被別人偷走,她哪里又有機會投進郤書燁的懷抱?想到了郤書燁那溫暖的懷抱,就象聞到了郤書燁的氣息。想著郤書燁的心跳,就象看到了郤書燁那憨憨的,痴痴的笑。裘燦蘭心里異常惆悵,悲痛。但只要想起郤書燁信里的那句話︰我愛你,愛你的淘氣,愛你的美麗,愛你的善良。我深深地愛著你,愛你所有的優點,也愛你所有的缺點。燦蘭,你是我最最愛的人。這時,裘燦蘭的心就樂了。她好像看到了希望,看到了他們幸福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