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夜,團圓夜,家家戶戶晚飯後賞月觀花,點燈放炮,好不熱鬧。然而,當推遲了兩個時辰的宵禁一到,原本沸騰的街巷還是很快安靜下來;玩累了的人們枕著一床明月、滿室菊香酣然入睡,哪里會留意屋頂上的動靜?所以,在甩掉了幾條尾巴後,那個頎長的身影就開始了月下獨舞——在錯落縱橫的屋瓦房梁間輕輕躍起、盈盈落下,一連串疾走,間或來個優雅的閃轉騰挪。即便有值更人偶爾抬眼瞧見了,也定會以為自己眼花,或是撞見了月中仙子,因為不過揉揉眼的功夫便無處尋芳蹤了。就這樣,飛越過一排排屋舍,那身影最終悄無聲息地潛入了北府街顏老爺家的「水繪閣」。他一邊撢著衣服,一邊抬腳進了園子,不想走廊廊柱後竟冒出一人來,還喚了聲「旻兒!」
「娘!這麼晚了您怎麼會在這里?」
「這話該我問你才是!這麼晚你上哪了?」見兒子支吾其詞,顏夫人嘆道,「這樣做值得嗎?」
顏淵旻半晌沒緩過神來,黑暗中他看不清對方的表情,只听到聲聲嘆息。
「你為了那人闖入宮廷禁地,哪天不明不白送了命人家都未必知道!」
「娘請放心,孩兒——」
「你有幾條命?」顏夫人語氣陡然變得嚴厲起來,不由分說打斷了他。「為了一個來歷不明的人罔顧自身安危,你置父母于何地?她對你就那麼重要?還有你的武功是怎麼回事,不像當初我教你的路數,我們鐘家也沒有這樣精深的功夫。」
顏淵旻被轟的頭都大了。平日清淡寡言、甚少露面的母親居然也有如此咄咄逼人的一面!是,他是連著好幾個晚上溜了出去,先去安然院子里瞅瞅,見她在家好生呆著,他才放心,要踫上她值夜或是晚上當差,他就會去皇宮大殿的屋頂上盯著。像她這種喜歡攬事的冒失鬼,保不齊哪天會出差池。今晚不就是嗎?想到剛才替她月兌險的一幕,他嘴角竟不自覺地上揚。
「怎麼不說話了?回答我的問題!」
看來這回搪塞不過了。
「您是不是也跟父親大人一樣,認為我和安然之間荒唐至極?」
「那倒沒有,我追問再三,華嬸總算說了實話。我是氣她哪點好了,值得你這般付出?」
顏淵旻抬起之前一直低著的頭,眼中閃爍的無畏與激情甚至穿透了黏膩的黑暗。
「喜歡一個人哪里會去計較值不值得,只需投入全部的赤誠去體會︰她皺眉,我揪著一顆心;她掩面,我跟著流淚;她笑了,我的世界也亮了!這種忘掉自我、放下自我的過程多美啊!熱情得奮身不顧、盲目得暈頭轉向、付出得純粹執著、這正是我想要的;沒有經歷過這些,怎能算完整地活過?孩兒現在是有些率性,可人不輕狂枉少年!四平八穩、老謀深算、通通留到以後再說吧,我就不信母親當年沒有因為喜歡一個人做過離經叛道的事,沒有受到過外祖父的詬病?既如此,今日您怎不體諒孩兒的心境?為什麼兩代人之間總重復著同樣的問題?」
這番論調讓顏夫人吃驚不小,她下意識地捂住左腕,語氣稍緩。「你說的不錯,我是過來人,自然知道你現在的心思,但你行事也得有個分寸。」
「讓父母親大人如此掛心,卻是孩兒不孝,」他說著又垂下了頭,「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且她今日身處迷局也是因我之故。」
「你這樣對她,她可曉得你的心思,可能回報同樣的情意?」
「兩情相悅固然好,如若不然,看著自己喜歡的人平安喜樂,也未嘗不是幸事。」
「就算她的笑淚與你無關,也無妨?」
顏淵旻沉吟片刻,緩緩地笑了,笑中夾雜著幾許無奈與自嘲。
「呆子!」又一聲痛惜的長嘆。
「人生自是有情痴!母親不也如此嘛。」
「你說什麼?」
「這些年您對父親的冷淡疏離,兒子全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可同時我又感動于您的堅執——盡管所嫁非所願,您卻從不認命,寧可孤獨也要听從內心的召喚。從前總覺著這種方式無論對誰而言都近乎殘酷,可這半年多來我好像有所悟︰幸與不幸,因人而異,全在乎自己的感受。所以我尊重您的選擇,也敬佩您的長情長性!」
如果不是夜得深,如果不是一味自說自話,他定能看見母親的臉已變得煞白,身子靠上了廊柱。好一陣子她才開口道,「誰跟你說的?他們就是這樣告訴你的嗎?」聲音顯得遙遠而蒼涼。
「孩兒自己猜的。就算父親當年做錯了事傷透了您的心,可這麼多年過去了,您難道看不出他在乎的人自始至終只有一個?兩位姨娘為何總是落落寡歡,至今未有身孕?如果您心里真的有他,何至于到現在都不能釋懷,難道愛竟敵不過恨?您一走了之也就罷了,可長久以來您和父親處在一片屋檐下,令他可望而不可即,是不是太折磨人了?要是您真的在乎他,怎會感覺不到他很少有真正開懷的時候,即便在大笑時眉宇間也藏了份陰郁?所以,我斷定您心里的人不是父親,不然斷不至于這樣誤了別人,也苦了自己…娘,您怎麼了?是不是孩兒說錯話,惹您傷心了?」要不是听到兩三聲壓抑的抽泣,顏淵旻一時半會還住不了口。
顏夫人重重地閉上眼,像是要將眼里心里的淚一股腦趕出去。她放下捂著嘴的手,待情緒稍稍平復後才重新出聲——「沒有,你說的很好!我只是有些感觸,你什麼時候長這麼大了,竟能說出這樣多的道理!好了,很晚了,快歇著吧。」說完就要往外走。
「娘,武功一事我日後再跟您解釋,您放心,孩兒絕沒有學什麼邪門歪道。」
「嗯。」顏夫人口里應著,腳下卻加快了步伐。
見母親匆匆出了園子,他甚為懊惱。定是自己話說得太過,傷著她了。娘也是為我好,我至于反應如此激烈嗎?唉,以後出門前可要更加仔細了,省的她發現了又要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