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這一項,在中國是很重要的。我們三個也算土生土長的中國人,對于吃飯也是相當重視的。不管我要辭職離開時多麼緊急的事情,我們總要先犒勞自己的肚皮,不至于餓得前胸貼後背,我們還費盡心思去說服對方放棄自己的想法。
一頓飯下來,氣氛還是愉悅和樂的。
今天,阿念破天荒主動要求地擔起了洗碗的重任。蘇賢倒是快活地難得清閑,擺了盤切好的水果在客廳的茶幾上,就坐到側面的獨座沙發上,雙眼直勾勾地瞄著我,不做聲,只一臉的「你知道接下來要干些什麼的」。
「蘇賢,這事情,沒得商量了。我是一定要走的。」我仿佛下判決書一般,字字堅定。
我軟下語氣,懇切地繼續勸道︰「我這次外出,計劃去的地方實在是多了一些,一年完全是不夠的。年假什麼的,也太搞特殊化了,對我們雜志社的發展不好。過個幾年,我沒準就回來了。到時候,你如果還需要我,我還是需要一份工作的。」
「為什麼非現在走不可呢?為什麼這麼突然起了這個念頭呢?」
「沒有很突然,早些時候我就有這個想法了。我會交接好手頭的工作,李岩完全有能力勝任我的職位。你不必、、、」
對于從始至終都站在身後支持我的蘇賢,我一直滿懷感激。兩年來,他一直避免和我談及陳諾,是怕觸及我的傷心事吧?可是十幾年過去了,那原本的問題都不再是個問題了。可悲的是,懦弱的我,還是無法直面現在所面臨的問題
「別敷衍我,我知道你到底打著什麼樣的主意。」重重地呼出一口濁氣,蘇賢截斷我的話,迎上我堅定的眼神,恨鐵不成鋼地咬牙,「就算陳、、、他回來了,也不見得就會來找你。花了這麼多年,你還是沒有一丁點的長進、、、這個城市那麼大,哪里那麼容易讓你們遇到,你沒事瞎擔心,干什麼?」
起初,他的話雖然挺讓人費解的,但是稍稍一琢磨,我便明白了。蘇賢認為我是因為,常年在海外發展的陳諾回到這座城市,才想要逃避。可是,蘇賢——我是真的不在意了。我承認,我在街頭看到那些大幅的宣傳海報,我確實是有那麼幾秒時間的愣神。不過,我是真的不在意他了。
的確,若不是當初遇見陳諾,現在的我們都不是這樣的光景吧!陳諾的閃耀出場,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同時也間接地牽涉到你。但是,他只是,也必須是我生命中的一個過客。這一點,其實在很多年前我就已經意識到了。你不用再為我擔心,都過去十幾年了,我早放下了。再髒,再痛,再不舍,對于我,那也只是一個回憶罷了。就算還有什麼,也是記憶里開始發黃、發霉的那一頁而已。況且,世上如此多人,誰沒有一兩段染色的往事呢?
「我沒有因為陳諾,想要逃避。這麼多年來,你沒提起,我也就不想提了。其實我的心里早不止一個陳諾那麼簡單了。我只是、、、想要出去看看。」我真摯地澄清事實,說,「蘇賢,幫幫我吧!」
曾經我也沒想到,在陳諾之後,我還會愛上誰。可是、、、事實就是如此,我愛上了另外的一個完全不同的人。他幫我趕走了滿腦子的陳諾,同時卻也掃蕩我的身心。他就是丹尼,是我離開巴黎後花費了所有時光愛得深切的男人,也是、、、我現在要走的原因。
幫幫我吧,蘇賢。
笑容有些牽強。蘇賢飛快地轉頭瞥了一眼黑洞洞的電視劇屏幕,過了會兒,又皺著眉頭看著我,悠悠地說︰「宋梔——為什麼?你肯定,我就會幫你。」
為什麼?
這座城市里,也許就只有你,這麼一個關心我的人了。我為什麼不能肯定呢?
親身父母都嫌棄的那個我,你用一貫的擁抱對待我。
阿諾輕易丟棄的那個我,你用那雙兒時便一起搗蛋的手拾起了我。
自己都隨意放棄的那個殘破的我,你用燃著希望的眼眸喚回了我。
、、、
這樣好的你,我為什麼不信任,為什麼不敢肯定,你是會幫我的呢?
「兩年前,你回來。孤零零地站在小區街道的轉角,太陽都下山了,四周暗暗的,我幾乎都沒能看到你。兩年來,你雖然外面看來很好,但是這麼長的時間、、、你就當我是瞎子,聾子嗎?我幫你,是想你過得好。可是,你自己看看,你都把自己過成什麼樣了。若當初我沒有多管閑事,你就會一直呆在這兒。你和伯父伯母始終是親人,即便再大的怨恨,這麼多年了也早消除了。我有時候想,要是真那樣,你也許過得會更好!」
蘇賢的話,字字見血,擲地有聲。我無面以對。只有將腦袋深深地垂下,幾欲哭泣。
「白彥,兩年前,你打電話找我。我是多麼開心,你知道嗎?終于,彥彥要回來、、、你說你不再是白彥、、、你不會回到以前的環境,你是宋梔。好,你就是宋梔。可是,蘇賢依然是蘇賢,不管你是白彥,還是宋梔,我都不會改變、、、」
「好——」蘇賢的語速緩了下來,語氣也不再生硬,只是帶著疏離,「你已經忘記了陳諾,忘了就忘了吧!你想要走,想要逃避,自己完全可以辦到,又何必要我幫什麼勞什子的忙。可是宋梔,我告訴你,這次我不會幫你。」
對于我離開的既定事實,蘇賢表現出的憤怒,是我始料未及的。我原先認為,他僅僅只會小小的氣憤,然後用一種鬧小別扭的眼色,接受這次費時的遠行。然而,事到臨頭,情節的發展全然月兌離了我預先設想的軌道。
我,慌亂了。
阿念必然是事先就了解狀況了的。不然,此刻不為所動的蘇賢和泫然欲泣的我,構成的一幅詭異的畫面,阿念不會如此泰然自若。
「去去去,上廚房洗碗去。」阿念一出場就打發走了蘇賢,自個兒坐到了我身邊,埋怨道,「我在廚房看著油里吧唧的盤子,想了半天,覺得洗碗這活兒還真不是我能干的。」
合著,從剛才到現在這麼長時間,她一直躲著听牆角,連半只碗都沒洗過。我不覺有了想笑的沖動,一切的壓力也減輕了許多,附和阿念,說︰「洗碗確實不該讓我們女的來做。」
「就是嘛!我剛剛說要洗碗也就是說說的,他還當真了,真是沒眼力勁。」阿念抱怨著,慢慢切入了正題,「宋宋,你別和那頭‘瞎眼’的驢子一般見識。」
人是復雜的,而女人尤其復雜。作為復雜的女人,阿念和我是有共同點的。許多本決定深埋心底的話語,在一個能夠理解的同類面前,很容易就吐露出來了。
「宋宋,雖然我沒有參與到你們那場轟轟烈烈的青春里面,但是這麼多年來,听賢說也好,听你們昔日好友說的也好,我也算得上是一個知情人。我在這里,再問你一遍,你是不是因為知道姓陳的那個混蛋要回來發展的消息,才想要做縮頭烏龜的。」
阿念素來是大氣爽快的,做什麼事情都不屑拐彎抹角。
我堅定地搖頭,「不是!」
「我相信你。」阿念職場上的行事作風向來雷厲風行,既然說「相信我」,那麼必定只真正的相信我的。
「沒事,他不幫你,我會幫你、、、但是能不能讓我知道到底是為什麼,你非走不可呢?」
我沉思良久,終于妥協,簡要地說明了真實的原因︰「我是要逃避一個人,但那個人確實不是陳諾。我說過,我的心里早不止一個陳諾那麼簡單了。我愛上了別人,一個與阿諾截然不同的男人,一個我必須逃避的男人。」
「那個人做了什麼,逼得你非走不可?十一年前,賢選擇幫助你,不僅僅因為你們是朋友,他了解了事情的始末,深知道離開對當時的你來說,是唯一一個選擇。他會幫你是因為那樣你會更好、、、」阿念對蘇賢的了解超出了我的想象,我不禁吃驚地瞪大了眼楮。
「果然是我的老婆!」
我不得不說,他們果然是一對夫妻,听牆角這活兒,做得是同一般的出色。
蘇賢坐回原先的位置,一臉淡淡的表情,問我︰「彥彥,你面對得了陳諾,那現在為何不能面對,為何不在感情面前堅強一點,留下來,面對?這次,你被傷得又有多慘?要非離開不可。」
「不,他一直很好。是我,是我害怕、懦弱、殘忍、、、所有的錯都在我、、、」
顯而易見,蘇賢難以理解我的邏輯︰「你有什麼錯?你傷害人家?你要逃走,不負責任?你能有什麼錯,你、、、」
「不,」我打斷蘇賢,想要解釋,「這個責任,我負不起。即便是錯、、、那也就讓它錯到底吧!」
「錯就錯到底?」蘇賢眼神尖銳,幾乎開始咆哮,「你知道自己現在像誰嗎?」
阿念撲過去,按住蘇賢怒氣騰騰的身軀,小聲安撫︰「賢,別這樣。」
「、、、、、、」我沉默。
「你和陳諾一樣的不負責任!你的這個樣子,讓我看到都、、、」
「蘇賢,別說些沒關緊要的話!」阿念高聲遏止了蘇賢。
「對不起、、、」
「呵呵、、、真是笑話。」
我看著蘇賢,突然感覺渾身發熱,想要流汗,身上卻非常干燥。倒是眼楮,開始沽沽地冒汗。
「宋宋,別想太多。你也知道,賢從來都是這個脾氣的,他也是為你好。」
我從沒想過,有一天我會和阿諾相像。我的身體僵了僵,但僅僅只是片刻功夫。我抬手拍拍阿念伸過來的手,表示理解,望著蘇賢,說︰「實際上,阿諾沒有不負責任。他對自己一直很負責任的,對于我,是我沒有給他負責任的機會。至于我,確實是個不負責任的人。我們並不相像。」
蘇賢不可置否地鼻子哼了哼,不過激動的情緒已然安定了。
「宋宋,那你的出行計劃是怎樣的?告訴我,也省得我們太過擔心。」
我本就是要全盤地把計劃透露給蘇賢的。我的計劃里,蘇賢的掩飾是不可或缺的一個樞紐。有他的幫忙掩飾,我一定能像真正的「人間蒸發」。
我準備先南到福建,再飛機直達成都,自駕自川藏南線進藏,後由新藏線至新疆,過阿拉山口進入哈薩克斯坦,展開中亞的旅程。過咸海、里海、黑海,到地中海沿岸,再北上直到荷蘭。
在我說出那一大堆話時,蘇賢不止一次地表示反對,我毫不留情的駁回依然沒有改變他更改我計劃的決心。
蘇賢的的想法是,我在計劃中的「西行道路」中仍舊替他工作,途中持續攝影寫作,每半月匯報一次,工資按平時的一半來月結,直到我回中國為止。蘇賢堅持給我定三天後的機票,並且安排成都暫時的落腳點和相關工作。起初,我還是很反對的,可是轉念想想,這樣的安排也算是對我們都好的。
如釋重負——是我這一刻最真實的感受。雖然,隨之而來的,更多的是歉意。是暫時卸下巨大重擔的喘息。
一切事宜談妥,夜色深沉。
蘇賢送我一直送到小區門口,終于同意不再遠送。相互告別後,他微微吐了口氣,挺直的腰桿突然有些弧度,走近身來把我狠狠地按在他的胸口,就像十一年前一樣義無反顧。他不再堅持,只是心里仍舊有些許的不甘心,問我︰「真是,非走不可嗎?」
我在他懷里,用力地蹭了幾下,無聲地點了點頭。
蘇賢在我背上輕輕拍著的手,明顯慢了一拍,身體感覺僵硬了許多。我本以為他還會說些什麼,誰知他只輕輕地吐出一個字︰「好。」
放開我,他也自知多說無益,只能無奈地仰天長嘆,轉瞬恢復無賴狀,語調輕快︰「別因為以後我只支付給你一半的工資,你就不好好工作了。」
「知道了。」沒走出兩步,我忽地回頭,叫住蘇賢,說,「蘇賢,我一直想告訴你,幫我離開,你沒做錯。你是真的幫了我,沒有你,就不會有現在的我、、、真的,謝謝!」
遠遠地,蘇賢的眸光閃動,旋即笑容大綻,回答道︰「知道了,回去吧!」
「恩。」
一切,塵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