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發生了那一個吻之後,丹尼慢慢大踏步地介入了我的日常生活。
長時間的休息不足,我確實感覺渾身酸脹,躺在床上動都不想動一下。整晚都杵在迷迷蒙蒙之中,恍恍惚惚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時候睡下的。夢里飛快閃過的片段,斑駁陸離,像鋒利的刀片無情地切割混沌的神志。
「叮鈴鈴——叮鈴鈴——」
是鬧鐘?
可我向來是不設鬧鐘的啊。我疑惑著,似夢非夢的,不願動彈。
「叮鈴鈴——叮鈴鈴——」
可鬧鈴仍舊如魔音般鑽進耳洞,震蕩疲弱的腦神經。我疲憊得睜不開眼楮,只能閃出一條空隙去看看窗外,天氣不錯,不禁用被子蒙住頭,陽光真的刺眼,但是想睡卻也沒了這個條件。坐起身子,我胡亂地用一只手一直揉著眼楮,騰出另外一只手抓起床頭櫃上的鬧鐘,想要制止那折磨人的聲響。無論我怎麼模索,卻怎麼也模不到所謂的鬧鐘。我被迫勉強自己睜開眼楮,努力看清眼前的事實,終于確認聲音的來源並不是我那早已被丟棄的鬧鐘。
對,我已經許久沒有使用過鬧鐘這個人類的偉大發明了。十指成梳,我隨意梳理了蓬亂不堪的頭發,又揉了揉了略感緊崩的臉皮,掀開被子伸了個懶腰,勉強克服渾身的疼痛,爬下床來。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我拖沓地走向房內唯一的一把椅子,從昨日穿過的一堆衣物里努力翻找,終于在外套兜兒里模出了一樣物什兒。是我的手機,來電顯示「無名稱」,不知姓名的人正在往這個陌生手機里撥號
有可能是被吵醒的緣故,我的腦子仍舊出于半罷工狀態,我沒有像以往一樣按下了掛機鍵,「喂?」
是丹尼。
前兩次見面,我們都沒有抓住適當的時機互換電話號碼。到了昨天,丹尼八成是直接趁我睡著的時候,直接在用我手機往他那兒撥了個電話。所以今天,他打電話給我了。我睡意十足的嗓音對他來說很是逗趣,尚處混沌狀態的大腦也能分辨出電話那頭的笑意。
丹尼讓我走去陽台看看,我依言去了。
他便立在前一晚的路燈旁,面對著高處的我,仰著頭向我揮手。他掀起唇角,勾畫出淺淡的小渦,散發著攝人心魄的美麗光環,一種叫做「寵溺」的因素彌漫其間。耳畔是他溫潤如暖陽的嗓音,每一個音節都如同一首陽光下漂亮的詩歌。也不知是被視覺上的景致迷惑,還是被听覺上的性感誘惑,我竟生生地痴了去。
不知何處,清風吹過,他額前柔順的發絲飄起,在空中劃出短促優雅的弧線。漆黑的發映著湖藍色的眼眸,清澈而含著一種水水的溫柔,白皙的膚質如同千年的美玉,瑩白無瑕,微微透明,遠遠地望著便是觸模到一縷縷冰涼。
丹尼是自動前來擔當司機的,眼見著星期一早上都要過去了,便打電話催促我起床。我飛快地奔回室內,手腳並用地洗漱穿衣。听著門鈴響的當下,一邊提著還未穿好的褲子,一邊就往門口蹦跳而去,中間還不忘勾起攝影工具包。開門之前,我便已經穿戴整齊了。我坐在副駕駛座,吃著丹尼為我準備的土豆濃湯配法式面包。
送我到辦公樓樓下,丹尼便會去忙自己的工作。然後在我快下班的時候,從高樓往下望去,那輛火紅的梅賽德斯分明停在大樓出口處等待了。
第二天,也就是我要離開的前一天,我們也是如是度過。丹尼會準時接我上下班,為我制作久違的法式餐點,而到晚上我會以自己長進不少的廚藝,做中式餐點作為我們的晚餐。用完晚飯,我們不會聊很久,但是氣氛十分融洽。最後,我會送他到樓下,目送他開車離開。
良久,我靜立在路燈下,望著早已黑暗的道路盡頭。
匆匆上樓將已經整理得差不多的行李從床底、衣櫃以及客房拿出,塞滿兩個行李箱。我重新回到樓底,站在那唯一的光明之中。寂靜孤冷的黑夜,飛蛾一下一下撲向路燈的外層防護玻璃,發出一聲一聲悲傷倔強的響聲,隨著那節奏的韻律,,回憶開始一遍一遍敲擊著我的心房。
我自己做出了選擇。我背對著丹尼身處他的世界之外,漸行漸遠。按住左側胸口,我卻發現這里只剩下了沉默的歉疚。前所未有的恐懼、彷徨、後悔和憤怒,我陷入對自我的極端厭惡之中。
原來,我所謂的勇氣就是這樣不堪一擊。
心髒在微微的跳動,呼吸不是很順暢。我徹底沉浸在自我的譴責之中,渾然不知有人走到身邊。
——是蘇賢。他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將我拉入懷中,緊緊地抱住。
朋友的擁抱,是最溫暖的。
「我送你。」
全身落滿輕塵的我,沒有哭泣,退出蘇賢的羽翼,安慰地笑著點頭,說出發。
前往廈門的路途是挺漫長的,高速就要五六個小時。現在都已經半夜,想著我上飛機時,天已經大亮了,丹尼大概也在樓下等待了。他說過,以後天天送我上下班的,不知道今天是什麼樣的早餐呢。他肯定會發現有些不對的,沒準正好趕上桂姨要出去。接著,他就又會從旁人那得知我又離開了。最後,他會恨我,也許會找我,也許會就此放棄。
桂姨是我所住公寓的管理員,就住在我那幢樓的一層。她曾說,丹尼是個又帥又和氣的小伙子。她還讓我抓住他,說一定要用美味套牢他的胃,她卻不知丹尼做的土豆濃湯有多美味。那時,她的眼楮看起來就像親人,滿滿的都是對我們的祝福。可是,我還是不得不離開丹尼、、、
臉龐上竟不知何時縱橫了許多懦弱的淚水。
我有些失笑,不想蘇賢看到便側著腦袋向車窗外望去,並粗暴地抬手就擦,蹭得臉頰都生疼了,才暢快地輕輕笑了出聲。
「有十幾年沒見到你笑成這樣了。」
「是啊。是很久沒有這樣了。」
「朋友——」我盯著窗外被黑暗包圍的事物,細細地回憶︰「朋友、蘇賢,你不在我身邊的時候,我一個人確實十分孤獨。在我一個人躺在地下室暗淡的角落時,甚至想過就這麼一直睡過去好了。讓灰塵把我慢慢掩蓋掉,就那麼消失了,也好。不過,一年後,你就來了,來看我。是你使我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人記得我,關心我,在意我。你是我那段黑暗歲月唯一的一縷陽光。你知道嗎?那時,你出現在道路的盡頭,我一度以為自己又不過是在做夢。天知道我做了多少這樣子的夢。直到你沖過來,狠狠地抱著我,說著「傻丫頭」,我才相信——你是真的來了。不僅僅來了,甚至帶來了讓我可以擺月兌噩夢的籌碼。」
「呵呵呵——」又是一陣笑。直到肺里的氣幾乎都被吐了出來,笑聲慢慢竟變成了抽泣。
但,始終沒有再流下一滴眼淚。我的淚都被榨干了吧!
十一年前,我孑然一身地出了國,以一個偽造的身份,嫁給了那個華人聚居區小飯店的老板,只為了留在美國,拋掉一個非法停留者的身份,贏得一個合法正當的資格。可我嫁人了。而且是一個骯髒市儈的小人。我的丈夫是個有著地中海發型的小老頭。想要長期停留在美國的人,特別是女人,可以選擇成為他的妻子,做他兩年的免費勞動力,離開時前給他一定數量的美金。他蝸居在唐人街骯髒的角落,娶過不下十個妻子。和他離婚之後,你能夠拿到那張夢寐以求的綠卡,就可以成為自由行走于美利堅的人了。當我還在混沌地掙扎于喧鬧的小飯店和陰暗的地下室之間的時候,我萬萬沒想到蘇賢會在一年後來找我。如此匆忙、如此不顧一切,他甚至放棄了他所愛的巴黎,來到美國,只是為了——我,這麼個拖後腿的朋友。
備受眷顧的我,失去了父母羽翼的保護,竟還可以受到如此的守護。
我注視著蘇賢,不由地發自內心地笑著說︰「謝謝。蘇賢,一直以來、、、都是謝謝。」
「傻丫頭,謝什麼謝呀。」蘇賢聳了聳肩,接著翹著嘴角道︰「不就是開了個夜車,沒法子陪老婆睡覺,送你這野貓去千里之外嘛!」
蘇賢、、、我都不知道怎麼面對你了。得友如此,我還可以有什麼奢望呢?我在這一瞬間,決定讓他了解來龍去脈,「蘇賢,我在你大二時離開,去了法國,真對不起!在法國,我遇見、、、」
「你是傻了吧?宋梔。」蘇賢打斷了我,對我有些無語的樣子。可在我看來就是在安慰我,「我早知道你會去法國,即便你說走就走,沒有征求過我的意見,可那兩年,我們可是在‘同居’啊。怎麼著,我還是了解你的意圖的、、、」
他的眸中滿是「你這小樣還想瞞過我」。
「同居?還真虧你想得出來、、、」蘇賢不希望內疚、不快活,我索性也「入鄉隨俗」快樂起來。
「其實,那兩年,是你陪我度過了最艱難的適應期啊。本少爺也還是挺害怕孤單地面對陌生環境的。」
我不禁莞爾。
「我不在意你在法國到底遇見了誰,發生了什麼,只要你過得好。」蘇賢邊說邊不住地點頭,「哦,你還是先睡會吧。你不是一向在飛機上睡不著的嗎?我保證不會在你睡著的時候,出車禍什麼的,更不會把你拉去賣了的。保證!」
說完,他還不忘比了一個指天發誓的動作。
我听話地靠著椅背,找到個舒服的姿勢就眯著了眼,想了想,又冒出了句話︰「在法國,我遇到了一個曾經稱得上是朋友的女孩,她是一個可以溫暖人心的女孩子,就像多年前的我、、、也是那時,我遇到了丹尼、、、」
「蘇賢,你既然不想我多說,我也就不瞎扯了。不過,說出來,真的輕松許多。謝謝、、、」
真的輕松了許多,六年來一個人承擔的重量,終于有一個人能幫著分擔一些了,怎能不輕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