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記得,那是一個陰天,天空陰沉得仿佛一塊即將墜落的黑鐵,我的狀態卻出奇的好。
我已經被關在房間里整整十七天了,鮮少吃飯,但是卻不斷地喝水。茶壺里的水喝完了,我也不知會外間作為看守人員的母親,只是擰開洗手間的水龍頭,直接大口大口地灌,仿佛這樣便可以將半個多月前從我身體里流失掉的東西補回來似的。
那個陰天是我的契機,我必須抓住。我早早便決心離開那個地方了,父親的那個巴掌和母親的「直接動手」一早就斷絕了我留在那里的念頭。離開陳諾的時候,我都沒有如此銳利的疼痛。想必我身體中流失的「那個部分」應該是我最不想失去的吧!
那時,我只顧著自己的痛苦,也僅僅能提起全部精力考慮「怎樣才能成功逃離」,全然沒有一絲余力注意到汐汐。
她,小小的身影,蜷縮在角落,睜著大而明亮的眼眸,目睹著所有讓她匪夷所思的「恐懼」。她,那樣的年紀,是不該承受這些的。然而,我這個罪魁禍首對她卻沒有絲毫顧惜,唯一所做的竟然是在封閉的空間里為自己結痂的傷口上又添新傷而不住地申吟著。
從醫院被接回家後,我一直被迫呆在這個封閉的空間中,母親幾乎是一步不離地看守著我。她有時會在門口徘徊,躊躇著是否該進來;有時是進了門怔怔地凝望著,窺測著我是否會反感她的靠近;有時她會坐在我身邊,遲疑地伸出她「母愛」的雙手輕撫我的脊背;有時她會花許多時間炖一盅湯,苦口婆心地勸說我喝些下去;有時她會偷偷允許蘇賢來見我,安排汐汐哄著我吃些許補身子的食物、、、
我從來不說話,即便是蘇賢來的時候,我也僅僅是注視著他在我身前蹲直視我的臉龐,接著略顯牽強地微笑著。到後來,我在他的手心描下「幫」和「逃」兩個字,他反手緊緊握住了我的手。我從他微微汗濕的手心和僵硬卻堅定的指節,以及熱忱支持的眼神中,得到了肯定的答復。我只是眼楮閃了閃,臉上還是淡淡的。
十之八/九,我那時的行為舉止已經超出了他們的預料,母親恐慌地都開始懷疑他們做法的正確性了。于是,在源于血緣的關懷和事後涌起的歉疚的雙重作用下,她對待我更加地小心翼翼,甚至每走近我一步就會仔細探尋我的目光是否存在抵觸情緒。
我那時,確實是反感他們的靠近的,盡管我一直表現得很平靜。實際上,我整個人幾乎一直是處于渙散的狀態的,唯有蘇賢或者汐汐來陪著我的時候,才勉強能算得上是一個活人。可是,父親認為蘇賢是不安全的,事實上他的預感沒有錯。在我半個多月的幽禁生涯中,我也僅僅見過蘇賢兩次次。若不是如此,大概我逃跑的時候,便不必去欺騙汐汐了。
那段時間里,是汐汐,讓我開了口,涌起了傾訴的沖動。
我不知道,那天是不是晴天,反正空氣顯得異常的干燥。我剛剛在盥洗室灌了許多水下去,窩在床上沒一會兒,房門的方向就傳來了「窸窸窣窣」的響聲。我側躺著,可以清晰看見門口發生的一切。直至今日我仍記得,隨著幾聲開鎖的聲音落下,昏暗中裂開了一道明亮的縫。慢慢地,那條縫越發地大了,一個小小的人影鑽了進來。
母親就在汐汐的身後,似乎還推了她一把。因為背著光的緣故,母親的臉完全隱藏在一片陰影中,我只能只听得她弱弱的聲音,「去姐姐那、、、勸姐姐喝些雞湯、、、」
我淡淡地,沒有動作。
汐汐的表現,感覺上似乎帶著些許的畏懼。她從一片光明中小步地挪向我,一步一頓,時不時地還要回頭瞅一瞅母親。每每此時,母親便會不住地揮手,示意汐汐走向我。汐汐已經九歲了,身量卻比一般的孩子要小上一些,小小的身子周邊泛著迷蒙的光芒,不斷地緩緩靠近我。
我瞬間石化,這個畫面刺激了我。曾經,我做過的一個夢里面,也有一個如此瘦小的身影,散發著天使般的光澤、、、他,或者她渾身長著細小柔軟的絨毛,肌膚瑩白光潔得仿若仙人、、、于那般聖潔的光芒中,他會親昵地喚我「媽媽」。可是,他在半個多月前,徹底地離開了我,連夢也不曾留下一個。
我的目光一瞬不瞬地鎖住那個身影,臉部的線條不知不覺間越來越柔和。最後,竟有一種叫做「笑容」的東西出現在了我的臉龐上。
「姐姐、、、」
我回過神來,面前就出現了一只勾描著青花的瓷碗,一股股的雞湯的濃香不住地飄在鼻尖,刺激得胃部一陣痙/攣。我輕皺了下眉頭,接過碗放在床頭櫃上,不再理會,只是微笑著。
「姐姐,不舒服嗎?都不能陪汐汐玩、、、」汐汐說到一半,似乎意識到自己的責任,急忙改口,「姐姐,要多喝些湯,多吃些飯,才能像汐汐一樣可以出去玩。這樣,以後汐汐就不用一個人玩了。姐姐、、、」
許是我的笑容,使她忘記了先前的害怕。汐汐更加地靠近我,伸出手抓住了我的胳膊,想要我喝些雞湯。
我的視線,輕輕地瞟了瞟門口。門已經闔上,母親也不在那兒了。我小小的安定了些,臉上綻出了一個更加柔和的笑容,開始轉移話題,「汐汐想姐姐嗎?」
汐汐重重地點著小腦袋,「恩。」
我好笑地瞅著汐汐,身子往里邊挪了挪,伸出一右手輕輕拍了拍床榻的空位,說︰「汐汐,上來和姐姐說說話吧!」
透過汐汐,我仿佛看到了那個被奪走的小生命。我坐在床榻上,輕輕擁著汐汐,微笑著為她扮演曾經光芒萬丈的姐姐,空蕩蕩的心里滿滿的都是另外一個不曾出世的生命。
汐汐很乖,她一直都是很乖的,我抱著她淡淡地流淚,她會皺著稚女敕的眉頭,一遍一遍地為我擦淚,嘟囔著「姐姐,乖乖,不哭!」
可是,我卻在她哭泣的時候,無情地拋棄了她。
九歲,那時候,汐汐只有九歲,我是一個要逃離枷鎖的「囚徒」,欺騙了她得到了打開「牢門」的鑰匙。我對于這個血濃于水的親妹妹,沒有絲毫的顧惜,我只知道「要逃跑」。我只是雙手緊攥著得來不易的護照和身份證,埋著頭沖出了「牢籠」,撞倒了她,我都沒有停下了一步。
「姐姐,疼——姐姐,等等汐汐——」
我記得她一直在哭,一直在喊我、、、
、、、可是,我仍舊沒有理會。
為什麼呢?她是那樣的小,那樣的乖,我怎麼就忍心這樣丟下她不管不顧了呢?
那日我若是停下腳步,查看一下汐汐,也許她的傷口便不會疼痛這麼多年;若是我沒有只想著自己,沒有逃避困境,也許現在汐汐所經受的都不會出現;若是我早些丟下所謂的「自尊」,重拾「姐姐」該盡的職責,也許汐汐便不會經歷和我一樣的苦戀;若是、、、
沒有若是,一切都已經無可避免地發生了,即便它是如此的戲劇化,發生了便是發生了。
我愛上過陳諾,我背離了父母,我失去了一個孩子,我欺騙了年幼的汐汐,我、、、
汐汐受傷了,汐汐長大了,汐汐愛上了「他」,汐汐在痛苦、、、
蘇賢述說的故事里,汐汐是不快樂的。她的痛苦和掙扎,都是我造成的,我猛然間明白了父親對我的指責。那個罪名確實是名副其實的——是我「帶壞了汐汐」。
曾經,我是一個人人捧在掌心的天之驕女,父母關愛,師長欣賞,同學艷羨、、、可是,我因為自己的「毒藥」,親手毀掉了那個堅強、快樂、驕傲、優秀的自己。自始至終,我都認為父親是厭極了我這個「不干淨」的女兒了。不過,我錯了,他恨的不是我變成了一個「不干淨」的女兒。他從來沒有認為我是一個「不干淨」的女兒,而是憎恨我用「不干淨」毀掉了他引以為豪的「驕傲」。在他的心里,我曾是他心底最大的「驕傲」。
只是,我完全沒料到他對我的執念是那樣的深,對他的「驕傲」有這樣執迷的追求。是的,我可以抹滅了他的「驕傲」,那麼,他便同樣可以親手培育一個新的「驕傲」。
汐汐,便是他的又一個「驕傲」。
一個九歲的女童,從我逃跑的那一刻開始,承擔起了「看守失誤」的責任,接過了重建「驕傲」的職責。然後,她莫名地失去了她當公主的權利,失去了她原本該有的天真、快樂、自由與信任。九歲以後,在異常高壓的、嚴苛的監視和管教下,她的成長承載了十倍、甚至百倍的壓抑和奮斗的痛苦。而且,這些壓抑的痛苦都是由我懦弱無能的逃月兌造成的。
可是,命運啊,為什麼這樣玩鬧我們呢?父親的兩份「驕傲」,竟然陷入了相同的軌跡,被同一份甜蜜的「毒藥」迷惑了。
這對汐汐不公平,為什麼要這樣對待她啊?是我現在太幸福了嗎?老天,難道你也嫉妒我得到幸福嗎?難道我便不該有幸福嗎?汐汐她沒有錯啊,不應該因為我快樂,她就要經受這些啊!
這樣的「驕傲」,何其悲哀。
這樣的共同命運,何其無辜。
汐汐啊,我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