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我第一次對丹尼說了「我愛你」。
我沒有不好意思,也沒有參雜著其它不該有的感情,更加不是出于補償的性質,我只是想要他知道,我是愛他的。要是,非得說有的話,那麼就是我的害怕,我害怕某一個時刻事態的發展會失去控制地走向滅亡,我害怕因為誤會丹尼會像其他人一樣的不要我了,我害怕有一天醒來丹尼就不是我的了。
我是在丹尼的懷里睡著的,而且整晚整晚的,他都在給我揉著時不時疼痛的肚子。他溫熱的手掌溫柔的撫模著我脹痛的小月復,就像一枚最有效的止疼藥,迅速地緩解了揮之不去的痛苦。
靜靜地,我一直枕著他的臂膀呆在他懷里,心底里覺著這是我睡得最踏實的一晚。第二日醒來,一個旋身,我便撞到了丹尼胸膛。我想,丹尼應該是被我撞醒的。
今天,我的狀態不錯,沒有了昨天的「神經兮兮」,小月復也沒有什麼疼痛感。我坐將起來,大大地伸了個懶腰,向後捋了捋雜亂的頭發,側頭對上了丹尼的視線,道了一聲「早安」,就蹦下了床。我打開門走進浴室的時候,回頭對丹尼魅惑地一笑,撒嬌似的,說︰「我要吃香香甜甜的女乃油吐司和好喝的紅棗酸女乃!」
洗完澡,我披著濕漉漉的頭發,穿著寬寬的浴袍,便循著誘人的香氣直奔餐廳。我自顧自吃著暖暖的香甜吐司,喝著滋潤的紅棗酸女乃,任由著丹尼給我擦著頭發。
吹干頭發,我在衣帽間思索了良久,選了一件天藍色的綿綢長裙,左肩一直到右腰都有緞帶交疊出的美麗花紋。因為是斜肩的,我又加了一件米白色的皮草小披肩。我沖著鏡子努力地笑了笑,剛剛稍稍抹了一些唇彩,看起來氣色變得好了許多。我穿戴整齊,走到客廳找到丹尼,在他眼前轉了一圈,說︰「看起來,怎麼樣?」
他停下綁到一半的領帶,圍著我轉了一圈,滿意地點了點頭,說︰「恩,可圈可點。」
我,盈盈一笑,走過去,接過他手里的活計。因為身高的緣故,他需要配合地略微俯下些身子,我才可以更加舒服地完成綁領帶的工作。
「以後,我每天給你打領帶,可好?」
我在丹尼的面頰上輕輕啄了一下,整理著已經完成的作品。
他也在我的臉頰上印了個吻,表情很好地說︰「好!」
「那,我今天送你去上班。」我宣告道。
四十分鐘後,我將車停在丹尼的辦公樓下,說自己會在家里等他。他親吻我的臉頰,讓我好好休息,就下車步入了寫字樓。
輸入市醫院的地址後,按照導航儀的指示,我驅車重新進入了車流,整整跨越了一個區才算到了市醫院。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停車位,把車停放好了,我又開始有些躊躇了。
現在是中午十一點零七分,我居然磨磨蹭蹭將近兩個小時才到了這里。父親就在住院大樓的六層602病房。也許現在母親正陪在身邊,吃著午飯;也許他們已經吃完午飯,正在庭院里曬著太陽;也許汐汐可能也在,他們三個人很開心地說笑;也許、、、我不太肯定,我現在走上去,進入那個房間,是不是合適。
我躑躅著,坐在車子里發了十幾分鐘的愣,終于一狠心打開車門下了下車。我混進了一隊隊捧著鮮花、提著果籃的人群中,兩手空空的尤其顯得格格不入。我這才發現,自己竟然沒有想到要帶些東西來。我覺得,我必須捧著鮮花,或者提著果籃,才能更加安全地進入那個房間。走進住院大樓的時候,我看到左手邊有一個醫院自辦的超市,有幾個像我一樣沒有帶禮物的人正在糾結于買果籃還是賣水果。
兩分鐘後,左手提著果籃,右手捧著一束百合的我開始覺得有了一些安全感。一瞬間,我錯覺它們幾乎已經成為我唯一的防身武器了。我站在602病房的門前,門上的玻璃是磨砂處理的,完全沒法窺視到房間內的狀況。我抱著花束,再一次猶疑了、、、
我不確定打開門迎接我的會是什麼。我害怕了、、、
漸漸地,百合花的香氣似乎已經不再芬芳,甚至開始有些刺鼻。我討厭它了,想要快些把它放下。于是,他抬起了指節微曲的右手,想要敲門、、、
「彥、、、彥彥?」
有人在叫我那久別的名字,磕磕巴巴的,拖拉著浸透的不敢置信與出乎意料。
我循聲望去,是瘦弱的母親。
她,在我記憶中便是瘦瘦小小的,現在她出現在我的面前,竟然比我想象中的還要瘦小許多。我,不敢肯定,或許是不知道自己是否該叫一聲「媽」,來回應這個久別重逢的畫面。我便那麼扭過身看著這個五十多歲的母親,一動也不動。
「砰!」
我目睹著熱水瓶從母親的手中滑落,狠狠地砸在她的右腳邊的地板上,飛濺起許多冒著熱氣的水花。結果我還是被嚇得一個激靈,心髒猛地抽動了一下。我的腦子里仿佛被丟下一顆重型炸彈,肆虐的灰燼殘骸使我的思維一塌糊涂。
恍惚之間,我仿佛看到一只大大的手掌從我的頭頂直朝我的面門呼嘯而來。我不禁迅速地向左後方瑟縮起身子,側過頭想要躲開。
「彥彥、、、真是你啊!」
再回過頭,我只見到小小的母親含著滿目的淚水,抓著我的臂膀。原來,那個分外思念的手掌只是我的幻覺罷了。
「是啊、、、」
眼見著母親的情緒似乎到了失控的邊緣,我有些著急。我有些害怕面對那些煽情的畫面,我害怕她會一把抱住我,聲淚俱下地控訴我十幾年的消聲遺跡,或者感懷欣慰地接受我十多年後的重新融入。我沒法想象要是那樣的情況真的出現,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推開她。我抵觸這樣的溫暖,我抵觸分別多年的親人重新相見的畫面,我更加抵觸熱淚盈眶相互擁抱的貌似快樂。
我怕受傷,更加怕傷害他們。
那麼,就快些進去,結束這一切吧!
「我是來看、、、」我伸手指了指房門,繼續說,「我听說、、、他生病了。」
母親收回手,尷尬地笑著,抬手用袖子擦掉了淚水,「是啊、、、生病了。」
母親接過我手中的果籃,推開/房門率先走了進去。
我隨著母親走進那扇開著的房門,里面彌漫著藥水的氣味,還飄著一絲絲午餐的味道,混在一起引得我的胃里一陣一陣的翻騰。
父親靠在病床上,帶著副金絲邊的老花眼鏡,安靜地看著報紙。他聚精會神的模樣,一如既往的雷打不動。母親都走到他的身邊了,他都沒有抬起頭的意思。
「老伴兒,孩子來看你了。」
我注意到父親臉上的肌肉明顯的僵硬了,心里邊更加的緊張與害怕,不敢有任何親近的動作。
「她有什麼臉來看我,」父親摘下眼鏡,對著母親怒吼了一聲.接著他轉過頭來,只瞥了我一眼,便又別過頭去,似有松動地問道,「想通了?」
我不太明白這個問題,不敢作答。看到母親朝我招了招手,我只得硬著頭皮朝著病床走近了些,順便把手里的那捧百合花插在了床頭櫃上的空花瓶里。我望著父親的後腦勺,驚訝地發現他曾經烏黑濃密的頭發里已經夾雜了許多的白發。在我的記憶當中,他從來都是保持著當年的那個樣子,他、、、不該有白發的啊。
「問你話呢,怎麼不回答?」父親忽地扭過頭,目光銳利地盯著我咬牙說道,「沒想通還到這里和我死 ,你、、、你是想是氣死我嗎?」
什麼想通了沒?是對于當初他們為我做出的選擇,還是我自己的逃亡生涯,還是、、、他當真至今都對我如此記恨嗎?遭到背叛引發的怒火至今仍舊沒有熄滅的趨勢。
我實在是不明白他,微微含了含下巴,低低地回道︰「沒有。」
父親似乎被氣到了,抬起手就想要行凶。可是卻被恍然大悟的母親攔住了,「老頭兒,別老眼發花就發火。她不是汐汐、、、是彥彥。」
我看到父親的怒氣的在眼中緩緩地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混雜著各種情緒的色彩,疑惑、震驚,似乎還有喜悅和愧疚。但是沒一刻,我便開始懷疑自己眼楮剛剛所見的了,父親的目中完全還是分明的憤怒、徹底的憤怒。
原來無論是多年前離經叛道的大女兒,還是本該乖乖成長的二女兒,對于這個垂垂老矣的父親來說,都是點燃他怒火的火星。盡管他使用了嚴格的教育手段來規束兩個女兒,但是成長的過程當中必定會泛起自我的漣漪。那麼,結局總是逃不出兩敗俱傷。
「你來做什麼?」
語氣生疏客氣,沒有絲毫掩飾怒氣的意思。
「呵——」我開口想要說話,可喉嚨卻發出一個類似嘲笑的音節。
父親老花得非常嚴重的雙眼,已經不復當年的銳利鋒芒。他故作明銳的模樣,在松弛的肌肉、明顯的皺紋,以及久病之下頹然的精神的映照下,顯得格外的可笑。若是他看到自己現在的這幅模樣,還真是對他自己最大的嘲諷。
我的心里涌上一種悲涼的意味,瞬息失去了憤然抗爭的戾氣。我小心收起外露的的利爪,調整到溫和的狀態,挑了比較平和的語句回答,「只是听說你生病了,來看看,就走了。」
然而我的溫順並不是他所認同的示好。他瞪大一雙眼楮,狠狠地剜著我,眼白上布滿了血絲,如同一只掉入陷阱的猛獸。
「走?你不是早走了。現在,來這兒是什麼意思?來、、、來看我老頭子的笑話嗎?不用了,我還沒死,不需要你來假惺惺。就算是我死了,也、、、也不需要你來、、、」
許是氣極了,父親說話竟有些接不上氣了。我一陣心驚,想要上去幫著他順順氣,但是承襲于他的倔強脾氣迅速地阻止了我的步伐。況且,若是真的走過去拍著他的背,幫他順氣,想必他會更加背過氣去吧。
「消消氣,別又不舒服了。」所幸,母親早已搶先一步,扶著父親半倚在床榻上,用一手輕撫著父親的胸口,並且偷偷抬起臉沖我使著眼色,示意我先離開。
我自然選擇知情識趣的路來走,「我先走,下次、、、下次再來看你。」
還未轉身,父親的厲吼又招呼到了我的身上,「走、、、走了,就別再回來、、、我不稀罕。」
從來,你就沒有稀罕過。你有听話的汐汐、優秀的汐汐、完美的汐汐、干淨的汐汐、給你長臉的汐汐、不給你抹黑的汐汐、、、我,彥彥?我不是那個完美的彥彥,對于你又能算什麼啊,你怎麼會稀罕啊!
「是啊!你有這麼好的汐汐,我、、、」
話語說到一半,我才意識到自己竟然把心里想的吐出來了,急忙停了下來。可是,早已來不及了。
「老頭子,別、、、」身後有急切的喘息聲,想來父親已經被我氣得不輕了,母親的安慰根本難以起到什麼作用,「你們這是、、、何苦啊!」
母親應該是哭了,我是該走了,也不該再來了。
「真、、、真是氣死我了。你這個不孝的、、、自己不好,還把汐汐給帶壞了、、、你、、、你真是混賬!你、、、這個不學好的,你快、、、快給我滾,再也、、、別讓我見到你、、、」
想必是父親胸腔里的氧氣不足以支撐他說完所有的話,他的話斷斷續續的,傳到我的耳朵里也是支離破碎的。然而,每一字每一句,都輕而易舉地深深扎進了我的心坎里,割裂般的痛苦席卷而來。
他還是恨透了我這個令他蒙羞的女兒,即便是昏迷中的呼喊,應該也是氣極的怒罵吧!可是,汐汐那麼好,怎麼會學壞呢?我們都那麼多年沒有相處了,我怎麼會帶壞她呢?真的是恨透了我吧,你竟然連汐汐的「忤逆」都要怪到我的頭上了嗎?
那麼,我便走吧!不見到我,你們會好的吧!
我,舉步往外走去。
「 ——啪——」是橫空飛來的花瓶遇到阻隔砸在地上破碎一地的聲音。
一股刺骨的涼意透背襲來,幾乎凍結了我此刻微弱跳動的心髒。那花瓶經父親的手,直接砸在了我的背心,在我的身上傾覆了幾乎所有的水,再隨著重力的控制破碎在的地板上。我低頭,望著腳下一地碎裂的晶亮和花瓣綠葉,莫名地感覺美麗得驚心。
看來我真的是氣到你了,白元成,你居然拿花瓶砸我了。你,確實是老了,身體也再也經不起隨意的折騰了。現在孱弱的你,只能拿些外物來充當「幫手」了嗎?有了這樣的「幫助」,勉強也可以讓自己少受些傷吧!
既然,不歡迎我,那麼,我不再出現,便好了吧。
我昂起頭顱,干干地扯了扯嘴角,踏著一地的碎片離開了這個本就不該來的地方。我闔上房門,轉身快步朝著樓梯口走去,滿心想著快些離開這個噩夢一般的醫院。然而胃里翻騰得更加厲害了,鼻尖難受的消毒水味刺得我一陣一陣地發暈。為了讓自己走得平穩一些,我開始扶著牆繼續前行。
就是在樓梯口,我于一陣一陣發黑的眼前,發現蘇賢竟然出現在面前。我似乎笑了笑,開口說話,語氣清淡,「你來了。」
「是啊!」
眼前又是一黑,我沒有瞧見蘇賢的表情,但是听語氣仿佛他已經明白了一切。我的身體輕飄飄的,幾乎感覺不到四肢的存在,只是胃沉重難受得不行,壓得我一陣陣的窒息。盡管身體極度不適,我也一直還是扯著嘴角微笑著的。視線變得清晰的時候,我看到蘇賢面色焦急地向我奔來,也是在微笑著的。
「你、、、走樓梯
怎麼也這麼不小心,你、、、」
我完全是狠狠地砸進了蘇賢的懷里了。
原來,我真的是離暈倒不遠了。
我的雙手牢牢地扣在蘇賢的手臂上,腦袋輕輕地伏在他的肩頭,提不起力氣說話。可是,現實不允許我繼續這樣任性,且不說保持這樣的姿勢,蘇賢會很累,單單是他要將我送去就醫,我便是受不了的。于是,我竭盡全力地掙了起來,就著扶手想要快快下樓,離開。
自然地,蘇賢是預料中的不放心。
我的推說最終是拗不過蘇賢的,結果自然是他攙著我下樓的。同樣的,我深知自己驅車回家這條路是完全不可靠的,于是便自覺地讓蘇賢開車送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