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深圳一家服裝店內,葉蘇楠、董燕、馮靜凡在一起挑選衣服。董燕在鏡子面前一件一件挑選著衣服,葉蘇楠和售貨員圍在她身邊,指指點點。靜凡一個人在那模著一件質感很好的淡藍色的外套出神。其實她自己都不知道這個時候在想些什麼,滿耳朵听到都是外邊街上播放的《春天的故事》。
小姨葉蘇楠是學服裝設計的,對于衣服的選擇和搭配那是駕輕就熟的。三叔向天宇的未婚妻董燕是中學的美術老師,也是一個大齡文藝女青年。在母親葉蘇箴去世後,靜凡十歲之前的時光有大半的時間是跟著小姨度過的。那個時候葉蘇楠只有十七八歲,在離姐姐葉蘇箴家不遠的一家職業學校學習服裝制作剪裁。姐姐葉蘇箴去世後,她就住在了姐姐家,一邊是為了完成學業,實現自己做設計師的第一步,一邊就是為了能夠代替死去的姐姐照顧年幼的靜凡。後來靜凡長到十歲,不知道為什麼,小姨突然不辭而別了。後來在靜凡的反復追問下,父親的依舊沉默不語,苦笑嘆息,也讓聰明的她猜出了幾分。再次听到小姨葉蘇楠的消息是三年後了,三叔告訴她,小姨考上了北京服裝學院繼續深造。在服裝學院她認識了董燕,並且和她成為了最好的朋友。學業有成的小姨又重新回到了靜凡的視線中,工作順意的她偶爾會帶靜凡出來逛街,游玩,買衣服。只是家,她是不去的,父親,她也是不怎麼見的。
和小姨逛街沒什麼不好,只是唯一讓靜凡感到不舒服就是這個挑選衣服的眼光問題。靜凡總是覺得和她們挑不到一塊去,並不完全是年齡的問題,或許是生活環境問題,情感追求問題,心境問題等等。一個喜歡大紅大綠顏色的人,和一個喜歡黑白灰顏色的人心境定然不同,一個熱情洋溢,情感似火,一個老成持重,淡然寡靜。一個潮流前線,一個得體大方。各有各的美感。這是靜凡的看法,也是父親馮恕的看法,在這個問題上靜凡和父親馮恕還是有一些意見上的交流的。當然把小姨納入父女倆個的談話內容是父親最不願意的。
既然什麼都不相同,感覺上不舒服是難免的的了。所以每次來逛街即便靜凡看到了自己覬覦已久的一款衣服,也是不會輕易說出來的,她只會默默的把店面記下來,然後等到明後天待三叔有時間再拉著他一起把那件衣服帶走。
好在今天不是來專門逛街的,今天是來為新娘子挑選衣服的,董燕包里裝了一大包錢,那是三叔半年的工資啊。靜凡心里真的很不是滋味。想當年這些錢可都是三叔任她「揮霍」的。可是善解人意的靜凡總還是不舍得亂花一分錢。他總是想盡辦法替三叔攢著攢著,口上還一個勁兒的說留給她找嬸子用。還記得前一年,她和三叔用了三天的時間,只帶了十塊錢,吃遍了全深圳最廉價美味的小吃攤。至于怎麼吃的,那是三叔向天宇的功勞,靜凡就只負責吃了。每天晚上回來的時候自己都撐得不願走路,都是三叔把她背回自己家,晚上靜凡還把冰涼的腳搭在三叔的肚子上,三叔還模著靜凡冰涼的小腦瓜說︰
「我們家靜凡將來好養活。」
「哦?為什麼?」
「再怎麼嘴饞,一根糖葫蘆就打發了。」……
還有,三叔連續給她唱了三個晚上的《有一個姑娘》。
靜凡離開深圳後,向天宇就再也沒有唱過歌。
那是1998年。
後來二十一世紀第一個十年過去的年末,當靜凡和許振軒牽手走在北京的小吃街,這還是已經而立之年的靜凡不得不提的一個橋段。盡管這麼多年振軒為向向天宇學習,在口才和人緣上還是下了很多功夫,可是卻還是不得復制十塊錢的傳奇。
看著董燕一件衣服就把三叔的錢用去了一半,靜凡就只有默默的心疼了。
「靜凡,來看看,這個好還是這個好?」小姨把走神的靜凡拉到她們旁邊。
靜凡一向不願對任何事物做出自己的判斷,在她看來,無論你的判斷有多麼的有道理,多麼的深刻,誰又能看清誰,誰又能判斷對誰,在一個鮮活的事實面前,你的所謂真理那都是武斷。靜凡含糊不清的隨便說幾句,然後發呆一樣的看著真的很漂亮的董燕,有些小小的羨慕。
傍晚十分,待最後一件衣服的打包,今天的任務總算是完成了。靜凡長長的舒了一口氣。然後她不自覺的看了一眼董燕的錢包,錢包已經被董燕卷成一團塞在了裝衣服的大袋子里了。靜凡又是一陣心疼。
回家的路上,小姨和董燕在熱烈的討論著婚禮的各項事宜。董燕每說一句「這個沒心沒肺的向天宇他才不管呢,他說了都隨我,那你說,這個我們應該怎麼辦呢?」都讓靜凡心里一顫,腳步沉沉的走了一條街,靜凡硬是沒有感覺。
轉角處,警笛聲嘶鳴,才把思緒紛飛的靜凡拉了回來。
一輛輛警車,閃著紅色的警燈,從靜凡她們身邊穿過。靜凡心中一悸。
走到另一個十字路口,小姨把買給靜凡的零食和生活用品交到她的手里,簡單的囑咐了靜凡幾句,然後就和董燕結伴往自己的住所走去。
葉蘇楠還是那麼漂亮優雅,那麼的獨立。這麼多年,身邊從來不曾缺少過追求者,只是那扇心門,卻再也沒有輕易被誰打開過。她有時候特別害怕見到靜凡,看到現在的靜凡出落的那麼的亭亭玉立,越來越像自己的姐姐,她更覺得應該遠離。不為別的,就為了保持那份完滿。
和小姨道過別,靜凡就憂心忡忡的向自己家的方向奔去。
轉角處的葉蘇楠不時的回頭看著她。那姣好的容顏,也曾經歷風吹雨打,倚門慢嗅,葉蘇楠覺得自己始終只是門外的看花人。
靜凡來到自家的小區門口,遠遠的靜凡就看到——家里已經被警車和警察圍得水泄不通了。
父親馮恕被兩個警員押著從自家房門里出來。
靜凡扔下自己手里的東西,她想沖上去抱住父親,意念告訴她,不管此時發生了什麼,父親犯了什麼罪,她都要這樣做。
靜凡剛跑了兩步,突然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一只手拽著她的胳膊往後拉。靜凡被他拖回了更遠的地方。
靜凡驚恐萬狀的回頭看了一眼。
這個時候的馮恕已經被押到了車里,這個時候的靜凡也已經被那個人拖到了另外一輛車里。那個人拼命的拉著靜凡不讓她下車,靜凡無力反抗。
靜凡只好透過車窗,在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看著這個家再一次的破裂。和母親像蝴蝶一樣的離去一樣。只是那是美的一種,這又是什麼?靜凡一直都不曾明白。後來她靜靜的坐在自己的書房,听著振軒微微的鼾聲,看著午夜的星空,想想這些年和振軒一起為扶邦寨的奮斗,她想到了,這或許就叫做宿命吧。
靜凡的眼淚無助的滴落,和五歲時候一樣。只是三叔又在哪呢?
靜凡看到三叔向天宇指揮著警車有序的離開。
當載著父親的警車從靜凡坐著的車子那經過,當馮恕看到了驚慌悲痛的靜凡,馮恕的感情終于在這一刻決堤。他回頭遠遠的看著從車窗探出頭的女兒,神情開始從被逮捕時的坦然,變成了現在的猙獰與痛苦,那里面包含了太多的不舍和虧欠。
「孩子,別傷心,去腳踏實地的過另一種生活。」馮恕在心里一遍一遍的說著。
警笛消失,人群散去。靜凡久久的癱坐在車里,臉上滿是已經風干的淚痕。
「靜凡,你爸已經給你安排好了,你听話,一切听我的安排。行嗎?」坐在駕駛座上的人終于開口說話,沒錯,他就是民工許北興。
「我爸怎麼啦?」靜凡只想問這一句。
「我真的不是很清楚,他昨天告訴我,今天來接你,不管發生什麼,一定把你接走,你爸的生意上一定出了些差錯,他肯定是怕你受傷害啊。」許北興的話掏心掏肺。
靜凡無力探求一切真相的坐在車里。她有些崩潰。
這些年,對父親感覺,父親對她的感覺總是不冷不熱,可是在靜凡心里,父親依舊如巍山一樣的存在。她遵循著父親對她的每一個安排,讓她參加董事會,讓她自己去遠游,讓她獨自去監獄探視,讓她自己獨自接待生意場上的盟友。這樣的磨練,讓靜凡才在沒有母親的呵護中出落的如此大方,如此高貴。她從來不怨恨,也從來不會讓父親去解釋,相反,她心存感激。有著和同齡人不一樣的成熟,讓她很有成就感。有時候固執的她覺得,自己懂得生存,離開誰,她都可以活的很好。可是今天,當看到父親被帶上車的那一刻,她卻感受到了一種深深的孤離,現在想想遠遠的,靜靜的,可以每天看著父親,是多麼溫暖的一件事。這種感覺,從未有過。
民工許北興沒有再多說勸誡的話,啟動車子,駕車匆匆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