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姬臉似花含露,玉樹流光照後庭。花開花落不長久,落紅滿地歸寂中。」
淚濕粉面,斯人憔悴。祛之雙手抱膝坐在床上,雙眼惟盈盈水波外空無一物。離她不遠處的瑤琴安靜擺放著,因她多日未彈而浮上了一層淺淺的塵埃。
盡管極力搖頭否認,甚至是以淚洗褪那烙在心底的悲涼記憶,但與楊廣的邂逅依舊宛如一根銀針深深刺進了祛之身體每處肌膚,起初並不覺得有多疼痛,直至每每回憶才知早已痛入骨髓。
自那日回府,成趾便再未見過她。每次鼓足勇氣前去她閨房負荊請罪,都會被言姝以「小姐不願見二公子」為由逐走。說來也怪,若是以往成趾定會不依不饒,甚至還會出言戲弄言姝幾句,但經此巨變後,成趾似乎懂事了些,他只隔著厚重的房門高聲與她說話,不過卻從未得到祛之半分回應。
成趾與祛之如此明顯的隔閡,宇文化及與成都豈會不知?只是宇文化及近日事務繁忙,未曾得空悉心處理姐弟二人之事。而成都則一開始單純認為二人只是耍耍孩童脾氣,互不理睬,固執幾日後自然會和好如初。畢竟這種把戲成都早已司空見慣,因而便也只一笑置之。但他觀察數天祛之還未原諒成趾,且成趾也不似從前那般嬉皮笑臉。他甚至發現在許多時刻成趾都在故意躲避自己,更詫異的是成趾一貫玩世不恭的嘴臉有時竟混雜著幾分落寞。于是,這一次成都決定當面問其緣由,望能圓滿解決此事。
這日成趾照例來祛之臥房卻仍遭拒,成趾的心又涼了半截,嘆息一聲卻不肯走,只來回踱步于房外。恰在此時成都匆匆走來,成趾聞腳步聲漸近,猛一回頭,與成都四目相觸後又急忙低首不言。
「弟弟,怎麼如此怕我?」成都上前拍他肩道。
成趾哪敢應對他犀利的眼神,他深知這次犯下的錯有別于之前任何一次。如若說以前與祛之種種「針鋒相對」皆是稚氣未月兌故意戲弄,那麼這一次他是真真切切地在她柔女敕的心口宛下了一塊血肉。
他怯懦的模樣完全與成都印象中風流倜儻、神采奕奕的公子迥乎不同。或者說成都只是暫不明白,不明白他風花雪月、柳影花陰掩映下的自卑和狼狽。
「為什麼不說話?以往你的伶牙俐齒哪去了?男子漢大丈夫有什麼不能承擔,看你現在這副畏畏縮縮的樣子,哪里像我宇文成都的弟弟?你的自信呢?你的驕傲呢?」成都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熊熊升騰的烈焰,一把扯住成趾衣領,道︰「你這次究竟做了什麼對不起祛之的事?說!」
成趾見他臉上似覆滿風霜,寒氣逼人,成趾愈發驚慌。不可否認他確實從小到大最懼怕成都,倒不是因為他的英氣和冷冽,也不因為他平日對自己嚴苛之極,而是自己每每犯錯遭罰,替他勸說父親甚至懇求代他受過之人永遠都是他敬畏而依賴的兄長。尤其是有一日自己當街調,戲了一豆蔻女子,細細打听那人竟是黃門侍郎裴矩之女。此事茲事體大,若非楊廣作保則自己恐性命堪憂。
事情雖已解決,父親卻憤然大怒欲以狼牙棒懲戒自己。這時,是當年也不過十七八歲的成都屈膝央求。最終自己得以幸免,但成都卻被一貫嚴厲的父親打得血肉模糊。
思緒飄蕩回少年時的荒唐與感動,再看此刻目眥盡裂、眉頭深蹙的成都,成趾雙唇微動、目泛紅光,終于啟口道︰「你也看出來了,我這次與姐姐並非簡單的爭執……我……因我想出一條毒計,害她差點**于太子……但我當時及時心生悔意,雖避免鑄成大錯,卻也與姐姐產生了膈膜……」
「太子果真是那等荒,婬之人?竟欲對祛之行不軌之事?」
「不,不,此時皆因我而起,是我誤會太子了。太子是真心喜歡姐姐的,只是姐姐當時激動不已、淚如泉涌,根本不听我們解釋便飛快跑開了……」
「畜生,難怪祛之不肯見你。看來確實是我和爹太偏疼你,才導致你盡做些荒誕之事。以前爹每次教訓你都被我攔下,但今日我定要替爹和祛之好好教訓你這小畜生!」
成都還未等成趾再言便一拳朝他俊美的臉龐揮去。成都力大無窮,雖顧及成趾,只用了幾成之力,但仍然成趾感覺如地動山搖,疼痛無比。他顫顫巍巍向後踉蹌退去數步,突然感到鼻頭一陣溫熱,引袖拭之,潔白賽雪的袖口竟染得一片血紅。
門外聲響如此強烈,祛之不可能恍若未聞。她帶有一絲警惕上前拉開、房門,只見成都怒目圓瞪、緊握右拳,而成趾則跌坐在地,滿面血漬。
許是親情使然,見于自己一同成長、朝夕相處的弟弟如此狼狽不堪,那一刻祛之突然便釋懷了。她彎腰攙起成趾,並用衣袖輕輕拂去他駭人的鮮血。成趾凝望著身著素裙、鉛華盡褪的她,目中溢滿的粼光竟無法抑制地化作點滴淚珠,順著他蒼白如紙的臉頰滑落。
成都在一側目睹她的善良,倍覺寬慰,適才怒氣全消,只余唇際一抹微揚的笑意。
而此時成趾忽如孩提一般抱緊祛之,在她耳畔喃喃說了數句對不起,祛之以手輕拍他顫抖的背部,雙目中如霧般的濛濛水汽也凝成了淚滴。
「這樣多好,我們三人終于冰釋前嫌。經此一劫,以後更要珍惜彼此才是,畢竟同父同母在當今世上實屬罕見。」成都道。
「我就說父親長情,」成趾松開祛之,面容雖遺污跡,雙眸卻充滿神采︰「不然我們三人怎麼同為一母,而父親也再未續弦。而我宇文成趾承父美德,痴心不二、從一而終。日後誰若嫁我真是三生有幸,祖上積德……」
祛之與成都相視一笑,此時正是暮色時分,映得祛之慘怛的容顏霎時紅潤許多,而她眉目間縈繞多日的愁雲似乎也已消散幾分。
姐弟之間心結解除,便彼此約定莫在外言及此事,以免傳入父親耳中又會掀起一陣風浪。不過宇文化及今日甚為勞累,根本無暇顧及家中瑣事。這日他剛下朝回府,子女三人忙上前相迎,見父親神色凝重,成都一問才知是為山西一帶響馬猖獗一事煩憂。
原來山西有一土匪窩,時人稱之為二賢莊,活躍于並州、幽州、冀州一代。二賢莊莊主姓單名通字雄信,乃十三省綠林首領,使得一桿長槊。因信義著稱江湖,道上稱其赤發靈官小關羽。此人正是眾響馬頭目,雖不做些為非作歹之事,但時常沿路打劫達官顯貴,並將劫來之財散發給窮困潦倒或是身患頑疾的貧民。這本是善舉,只是朝廷之上本就是官官相衛,貢品、錢財、珠寶丟失,必牽一發而動全身。再者二賢莊肆意殺戮數名官吏,已對朝廷構成一定威脅。為蕩平賊寇,文帝便派遣宇文化及及其子宇文成都率軍剿滅二賢莊。
皇帝朝堂之上金口玉言,宇文化及豈敢推辭。但他是何其陰險狡詐,竟向文帝進言讓身處冀州的靖邊侯羅藝助自己一臂之力,以保剿匪之事萬無一失。得文帝首肯,宇文化及方才安心。其實他野心勃勃,早已覬覦羅藝兵權,此次剿匪若得羅藝鼎力相助,自然如虎添翼,說不定還能借此良機查出羅藝幾項罪狀,或是羅織一些模稜兩可的證據。
「爹,你我二人這次離京必定數日才歸,讓祛之與成趾二人留京,孩兒始終覺得略有不妥。」成都說道。
宇文化及拂須深思,卻听祛之道︰「爹,我才不要留在這呢。我今日心情一直不悅,何不同你們一起前往冀州,全當散心。爹放心,你們出兵剿匪時我保證乖乖呆在靖邊侯府中,絕不生事。」
「你們都走了,我留在這里作甚?不行,我也要一同前去。」成趾道。
宇文化及仔細思量,頷首道︰「祛之可以去,讓言姝也跟著一起,這樣也好照顧你。至于成趾,則要留京相助太子,不便離去。」
成趾聞言心有不甘,但他斷然不敢忤逆父意,只得勉強點頭同意。成都側望成趾,見他依舊面如傅粉未留一絲傷痕,心中甚悅,不覺淺笑道︰「冀州風光異于長安,妹妹此去看看大好風景定會身心愉悅,一掃憂愁。而且我听聞靖邊侯羅藝有一獨子,年紀輕輕卻武藝超群,人稱‘冷面寒槍俏羅成’,我也正想與他切磋切磋,看看那羅家槍是否果真名不虛傳。」
「也看看那俏羅成與哥哥相比究竟誰更勝一籌,」成趾故作長嘆、滿目憾色︰「只可惜我俏絕京華、風度翩翩人稱貌賽蘭陵的宇文成趾他無福得見。」
成趾做顧影自憐之態,引得祛之與成都皆暗暗偷笑。而宇文化及只是頗覺無奈、不斷搖首,只暗嘆犬子難成大器,朽木難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