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羅藝在侯府設宴款待宇文化及,畢竟是富貴之家,雖比不得皇家侈靡華麗,也比不得相府鋪張揮霍,但還是極其講究排場,給足宇文化及顏面。宴設廳堂,房梁之上張燈結彩,翡翠珠簾,五色流光,桌案上也盡是四海珍饈佳肴。羅藝盛情相邀宇文化及入上席,旁側分別是夫人秦氏與子羅成,二人對面則是成都與祛之。宴會之間觥籌交錯,又伴有歌舞表演,旋律柔和雅韻,令人賞心悅目,美不勝言。
一眾窈窕歌姬魚貫而入,婷婷一拜後隨樂起舞。佳人搖曳多姿,輕盈柔軟,旋轉飄舞間暗香四溢,滿座稱奇。然而一曲完畢,羅藝滿含笑意側首問宇文化及以為如何,宇文化及卻搖頭不以為然︰「尚可,但與小女祛之相比,可謂雲泥之別。」
羅藝笑意僵住,心中略有不快。但听宇文化及夸下海口,他亦想一睹祛之風姿,便道︰「既然如此,不知可否讓宇文小姐為大家獻藝一曲?」
宇文化及欣然頷首,隨即將目光轉向祛之,朗聲問道︰「祛之,侯爺想看你表演,你可願意?」
祛之聞言立刻起身,朝上座的宇文化及與羅藝躬身一拜,道︰「侯爺費心招待我們宇文一家數月,又破費設宴款待,祛之無以為報,唯有獻丑了。」祛之離席,盈盈蓮步走至中央,對樂師說道︰「奏《夏白》。」
琵琶轉軸撥弦樂音起,隨即笙簧疊奏以和之。祛之翩然隨樂而舞,她輕甩雲袖,嫵媚入骨,一個縱身旋轉後柔柔唱道︰「朱光灼爍照佳人,含情送意遙相親。嫣然一轉亂心神,非子之故欲誰因。翡翠群飛飛不息,願在雲間長比翼。佩服瑤草駐顏色,舜日堯年歡無極。」
一曲清歌盡,余音裊裊,繞梁不絕。其音之美,其韻之優,引得眾人目不轉楮。正在回味之時只見祛之又翩躚一躍,粉面生春柳腰縴,烏發亮如錦緞,一飄一舞間若行雲流水。雲髻金釵玉釧,耳上珊瑚珠鐺,隨著她的蓮蓮玉步細碎作響,非但不刺耳突兀,反而與各種樂器融為一體,渾然天成,更添清脆婉轉。羅成簡直深深嘆服,何為驚鴻流龍,只在今朝而已!
曲畢,祛之微微一福拜謝眾人,正欲回座,卻听羅藝道︰「宇文小姐真如仙子臨凡,令老夫驚艷萬分。老夫意猶未盡,不知小姐能否再舞一曲,以了我心願?」
祛之頷首,旋即輕揚玉手,欲請樂師奏曲,然而羅藝又笑道︰「我兒羅成不僅略通槍法,亦擅舞劍。他一招一式也是十分好看,小姐可願賞臉與之共舞?」
羅成臉上倒未顯露幾分驚詫,只專心注視著祛之。
她淡笑點頭欣然接受,並朝羅成的方向望來。得她首肯又見她雙眸亮如星辰,羅成愉悅至極,速命人取來自己珍藏多年的寶劍。
羅成十分果斷拔劍而出,一道寒光立現,此劍之精美,使成都都不禁暗嘆真可謂玉劍配英雄。
羅成提劍走來,一襲白衣勝雪,劍眉星目,秀氣之中全然不失剛毅。這畫面令祛之聯想到前朝北齊蘭陵王高長恭,遂含笑道︰「與羅少保共舞豈可奏綺靡之音,奏《蘭陵王破陣曲》。」
樂師听罷,先擊羯鼓,旋即急促輕快讓人瞬間如臨沙場。旋而笙簫皆起,祛之身軀向後一傾,腰肢縴柔,幾乎垂于地面。羅成會意持劍而上,然後以圈輕掃地面,他一掃祛之便是一躍,一收祛之便恣意舞動。
二人默契十足、天衣無縫,宛如已預演數遍。祛之水袖舒卷,側身一轉,羅成便猛一擊劍。祛之輕步上前,羅成便收劍倒走數步,卻也壓著拍子從無差錯。二人一進一退,一剛一柔,祛之時而舒展時而旋舞,真是百媚千嬌,裊娜娉婷。羅成時而激烈時而收斂,白衣穿行,瀟灑無雙。
舞至收尾之處,羅成輕挑玉劍,劍鋒刺破祛之頭頂正上方一盞懸掛的鳳凰花燈。眾人皆顫,宇文成都立即起身離座,以防祛之遭不測。誰知花燈之中並無燭火,乃是形似花燈罷了。燈面一破,數百朵瑰艷奇花飄然而落,花瓣紛飛若舞,滿室芳香馥郁。祛之驚呆愣在原地,只覺萬紫千紅,光鮮奪目,仿佛置身浩瀚花海。
「剛才沒嚇著你吧?」羅成小聲一問。祛之搖頭笑道︰「是我要感謝你給了我一個驚喜才是。」
「香花贈美人,寶劍配英雄嘛。」羅成月兌口而出,卻旋即意識到稍有不妥,因而面露尷尬。祛之聞言更是羞怯,忙轉身返席入座。
此時滿座掌聲此起彼伏,震耳欲聾。羅藝看在眼中,亦覺二人極是相配,真乃一對璧人。于是便舉杯對宇文化及道︰「宇文小姐與我兒郎才女貌,可謂天作之合。老夫早知成兒心屬宇文小姐,因此想向宇文大人求得這段錦繡良緣。大人大可放心,老夫與成兒都不會委屈小姐的。」
「本相年逾三十才得此女,自是百般溺愛,且她與我次子成趾是一胎龍鳳,更覺矜貴。但小女脾氣驕縱,她的事我說話也不奏數,」宇文化及亦舉杯與羅藝輕輕一觸,卻並未一飲而盡,而是望著祛之深邃一笑,問道︰「祛之,侯爺想讓你做他兒媳,你可同意?」
宇文化及一出此言,屋內頃刻鴉雀無聲。祛之萬不曾想到父親竟會當中一問,瞬間面露難色,只覺羞澀。而羅成則未露尷尬,反而凝視祛之,似極其期待她的回答。祛之與他目光相觸,他眼中嵌滿的認真只讓祛之愈發無地自容。她起身致歉,借故離去。
羅成見狀忙上前去追。至花苑時祛之方才駐足,回首望羅成略摻一絲憂傷的俊顏,卻也是相顧無語。
「祛之,」難堪的靜默令羅成率先啟口︰「我知道你不願當眾作答,但此刻唯你我二人,你能否對我一吐你的真言?」
「羅成。」祛之有些為難,細想了一路話語此時竟如鯁在喉。她只嚴肅喚了聲他的名字便再無下文。見羅成面帶急切之色,祛之停頓片刻後終言道︰「對不起,我不能嫁你。」
「為何?」其實她心底的答案羅成早已知曉,他也醞釀了數條對策來承應她的拒絕。只是當他親耳听到她的歉意和決絕,他心中唯留于夾縫的一縷細微希望也被迫抹滅。他抬眼看著她,目中似有粼光。
「我……」祛之言語吞吐,全然不似平日。見羅成深凝自己,一心想知曉其中緣由,反倒令祛之不知該從何說起。但縱然如此艱難,她卻更不願羅成誤會。對于他,她仰慕他策馬挑銀槍時的英姿颯颯,欣賞他言行舉止間自然顯露的豪杰氣概,她願與他對酒賞月,互訴衷腸,也願與他共舞一曲,卻不可與他共結連理,比翼齊飛。
「抱歉,我心中已有人了。」
羅成聞之,眼中雖余幾分驚訝,但轉瞬即被陡然侵襲的落寞染滿了雙眸。沉默半晌後,他問祛之︰「他是誰?能否給你幸福?」
祛之搖搖頭,一股淒涼之意逐漸浮上臉龐,她細聲道︰「興許不會吧。但我只知與他一起,哪怕只是匆匆一瞥,或者只是目光交錯數秒,我亦覺知足,幸福。他……」祛之猶豫了,她該如何明說那個曾帶給她美好回憶,卻又令她如此寒心的男人呢?
「他便是作《江都夏》的人。」祛之想了想,終于還是道出實情。
「原來竟是他……」羅成冷笑數聲,笑得肆意卻難掩憂戚,他看著祛之,表情冷漠,淡淡說道︰「難怪那日我無意提及,你的反應竟如此之大。原來你也只是個貪慕虛榮、攀龍附鳳之人……既是這般,為何又要附庸風雅,裝作出塵仙子,不染塵世污垢?」
羅成這番話語方才讓祛之領略何為「冷面寒槍」,縱使她萬般不能贊同羅成犀利狠絕之言,但出于愧疚,她也不願駁斥他,只沉聲說道︰「並非如你所想,哪怕他只是青衫布衣,我也會為他所傾。我喜歡的是他楊廣,不是太子。」
「他年紀大你許多,又有正妻蕭氏及一子二女,日後登基更會佳人環繞,坐擁粉黛三千。你眼里揉不進一粒微塵,又富有自己的想法,難道你竟願做那萬花叢中一朵,看著你心中所愛之人左擁右抱?」羅成不解。
「我也覺得奇怪,也許這便是緣分之妙處吧。我與他僅有數面之交,並且有幾次均是不歡而散,徒添哀愁。但是他撫琴時的樣子,吟詩作賦的樣子,傾耳專心听我彈琴唱歌的樣子,實令我怦然心動。我醉心音律,自幼習各種樂器,爹還專門請名師教授舞技歌藝,但我卻遲遲未能遇見能與我產生共鳴的知音,直至遇見他——」
憶起那時炎夏與他初見,楊廣撫琴時凝眸的專注,揉弦的縴長手指,祛之頓時面浮紅光,垂首道︰「我與他雖是第一次見面,卻仿佛早已相熟。若說是前世今生你可相信?但我確有這種莫名之感。我想或許有些東西真是命中注定,只用一眼便知那人是你此生的羈絆與牽掛。」
「那為何他不三媒六聘將你風光納入東宮?為何那次我提及他,你眉眼間只有倉皇和憂傷?」
羅成一語點中祛之痛楚,祛之略感酸楚,想起傾盆大雨。呼嘯寒風中與他慪氣,想起綺麗迷樓間的雲霧飄渺,奇光似幻,祛之的痛又增添些許。
屈指可數的寥寥記憶,為何竟如此根深蒂固?傾情薄歡,卻為何這般難以遺忘?當初祛之一廂情願認為換了一個陌生環境,便能將他剔除她思緒中被他侵佔的身影,殊不知天地雖廣袤無垠,卻能將任何一處景色幻化成他的容顏和聲音。
原來冥冥之中,雖無過多交集,那一份深情卻早已深存心間,仿佛有一根細線將他們二人的生命緊密相聯。
「他會娶我的,只是暫時不能罷了。」祛之不想再說些傷人話語,也不想羅成無意戳中她沉澱于心底的疼痛,便毅然轉身欲走。而羅成卻將她拽住,道︰「別天真了,他歸為太子,要娶你會有多大難處?你又不是市井小民、山野女子。你喜愛音律,我亦能習之。以後讓我陪你高談闊論、扣弦而歌好嗎?」
「羅成,人各有所長、各有所愛,你與我兄長成都一樣皆是練武奇才,何必為我勉強學習音律?音律風韻與意境,若不是發自肺腑,愛之如狂,便永遠不會明白其中的味道。羅成,你待我極好,與你相處我十分輕松愜意。我願與你做一生的摯友,若你他日有難,我定會舍命相助。只是,我卻不能與你長相廝守。」
「我等你。」羅成毫無半點踟躕,堅定萬分說道︰「若有一日不能如你所願,抑或他傷你至深,你對他再無分毫期盼,你只管來找我。不管那時我身處何位、身在何方,天涯海角,有你宇文祛之的地方,才是我羅成心心念念的桃源。」
祛之苦笑,只覺羅成痴愚,她道︰「你好傻,若我那時已遲暮衰老、憔悴不堪,你不會覺得不值嗎?」
「那又如何?以容顏悅人,能相伴至幾時?」
羅成簡潔一語,令祛之恍若驚夢。她雙目紅腫,眼波粼粼,只輕輕點了點頭。隨即又與羅成道別,彼此叮囑數句,方才離去。
祛之強忍滿目紅淚,走出幾步後終于止不住淚流滿面。她引袖輕拭,垂首繼續走著。而羅成一直默默緊隨其後,看著她削瘦清冷、微微顫抖的背影,恍然間如一酣夢迷離。虛無縹緲,一觸即碎,想要再次伸手捕捉,卻只能觸及她遺存的淡雅、幾近虛幻的余香。
驚起夢中傷心人,夢闌回首,一切如初,仿佛她從未出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