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廣將受盡酷刑的祛之抱送回府,並攜宮中醫術最為精湛的御醫為她療傷。祛之送回房時已完全不醒人事,就連覆于玉膚上的淡淡余溫也消失全無。宇文化及父子三人見祛之被折磨成這副慘狀,皆是又驚詫又唏噓。宇文化及長嘆了一聲,令成趾隨楊廣一道進房守著祛之,然後又讓成都與自己回書房深談。成趾不明父親為何這樣安排,但見祛之如此,也便沒有多言。
宇文化及與成都踏入書房後,成都問他︰「父親支開成趾,是否有要事欲對成都言明?」
「正是。」宇文化及撫著胡須,一副冷淡的樣子,但眼中卻是無法掩埋的憤怒和犀利。他說道︰「獨孤後實在欺人太甚,祛之又不是一般尋常賤婢,獨孤後怎可仗自己是皇後,竟對祛之施以酷刑?之前尉遲迥孫女一事已鬧得不歡而散,而今又換成祛之,獨孤後善妒真是古今從未有之。」
「皇後確實過分了些。幸而祛之不是被皇上看中,否則定然性命難保。」
「成都,你就是太過善良。那老婦將你妹妹弄成那樣,你竟然還要為她辯解?」宇文化及頗有不滿。
「可是父親,縱然您官至宰相,但她畢竟是皇後。她可以看這世上任何一個人不順眼,我們又能說些什麼呢?」
「為父不會再讓那婦人如此囂張跋扈。」宇文化及臉色變得愈發淡漠︰「她竟敢傷害我和璃光的心頭肉,我便是拼掉這條老命也要為祛之討回公道。」
听他這樣一說,成都不知為何竟有些畏懼,只久久不語。見他沉默,宇文化及問他︰「皇後娘娘今年貴庚?五十有二了吧?」
「是,再過幾月便是娘娘芳壽。」成都答道。
「很好,為父要讓那蛇蠍女人擺不了今年的壽宴。」宇文化及惡狠說道。
成都微微一顫,頗有擔憂︰「爹,可她畢竟是皇後,若有任何差池,可是滅族之罪啊。」
「爹若不是有完全把握,又怎會賭上宇文氏一族的性命?」
「爹……」成都還欲再言,卻被宇文化及打斷︰「成都,你是不是覺得我對祛之的疼愛遠超于你?」
他的直言令成都有些尷尬,他垂首,低聲說道︰「不,不是,祛之是您唯一的女兒,理應得到更多的關愛。莫說是爹,成都也十分疼愛她。」
「她太美了……」宇文化及的思緒仿佛飄回多年之前,最終定格在那縴柔女子身上。他有幾分悵然說道︰「祛之和成趾當時年紀太小,記不得他們母親的模樣。但你應該不會忘卻,璃光和祛之完全一模一樣的容顏。」
「孩兒永遠不會忘卻娘的樣子,她站在梨花樹下,比梨花還要嬌美。」
「這便是了,這種感情太過特殊了。這世間沒有人能責罰我的寶貝女兒,就如同除我之外,沒有任何人有資格讓璃光受傷。所以,你要與為父一起保護祛之,讓傷害她的人付出應有的代價。就算是祛之心中最愛之人令她流淚,我也會讓他得到懲罰。」
「成都明白,成都全憑父親吩咐。」
「成都,」宇文化及目中怒火漸漸熄滅,帶著一絲寬慰拍著成都的肩膀︰「為父對你的嚴苛,是希望你能為成更堅強、更剛毅男人。成趾年輕又風流成性,為父也不指望他什麼,只願祖宗庇佑他一生榮華便可。但是你,為父希望你能立下赫赫戰功,掌握天下兵馬大權,這樣即便我去世了,你也可保護祛之一生一世。」
成都頷首道︰「父親別這麼說,父親吉人天相、福壽綿長。成都作為宇文家的男兒,一定會用我的生命來維護宇文家的榮耀和地位,更會用我的生命保護宇文家每一個人。」
「好,」宇文化及道︰「太子帶來的那個御醫,平日是專門為獨孤皇後看病把脈的。待會他替祛之看完藥方後,你叫他來見我。」
成都似已明白宇文化及之意,他本來有一絲猶豫,卻陡然想起了祛之駭人的雙手。隨即他堅定地點了點頭,並作揖朝宇文化及辭別。
祛之房內。
時間的流逝是楊廣從未體驗過的緩慢,在心底計算著祛之昏迷的每時每刻,對他而言都是一種致命的煎熬。他蹙眉苦思,默默不語。
成趾與言姝間或還有些交流,卻談著談著總能回歸到與祛之息息相關的淒惻。二人不約而同在思緒中編織著她方才血痕殘殘的樣子,不禁悲從中來。二人相顧一望,淒意縈滿眉宇,皆無語以對。
就在楊廣憂心忡忡在房中來回踱步時,蘇御醫面色凝重走來。楊廣忙上前詢問祛之病情,成趾、言姝見狀亦大步走來。
蘇御醫略欠了欠身,對楊廣說道︰「殿下,宇文小姐傷勢嚴重,雖幸運撿回一條命,但十指俱傷及筋骨,以後……」他有些吞吐,蒼老的臉龐帶著幾分難色。楊廣見他這般遮遮掩掩、猶猶豫豫,遂勃然大怒,扯住他衣襟逼問道︰「以後怎樣?快說!」
「以後,恐怕再難撫琴弄樂、提筆作詩。」蘇御醫戰戰兢兢道完,頭顱垂得極低,根本不敢抬眼直視楊廣的驚怒。但是楊廣似乎並未如他所料勃然大怒,而是顫抖地松開了他皺巴巴的衣襟,夾著難以置信的神色向後連退數步,揚手指著蘇御醫,卻說不出只言片語。成趾見他舉止異常便上前相扶,好言勸道︰「殿下莫灰心,世界之大名醫何其多,總會將姐姐治好的。」
楊廣搖晃著腦袋,眼中淚光粼粼,嘴角卻餃有一抹淒冷的笑意。他不顧在場眾人,徑自闖入里屋祛之閨房,發瘋一般掀起眼前那道礙眼的珠簾,挑落了一顆顆小巧的玉珠。玉珠散落滿地,恰如他此間零亂的心。
他快步走至祛之床邊,看著她躺在床上,安靜地像一只受凍多日最終覓到一處棲息之地的羊羔。她闔著眼,曾經隨著她每額次眨眼而顫動撲閃如蝶翼的睫毛,此時有氣無力地覆著。她偶爾暈紅如霞光的雙頰呈現出一種近似霜雪的慘白,白到可以清晰看見她臉上的血絲……
楊廣不忍打擾她,只是輕輕掀開蓋在她身上錦被的一角,以手托起她縴細的皓腕。她的每根手指都纏著白布,楊廣閉眼不忍再看,將她的小手放回被中,又整了整被子生怕她受涼。
他坐在祛之床沿,垂首望著她毫無半分表情的容顏,滿心的酸淚奪眶而出。身後的成趾與言姝對望了一眼,滿目皆是不忍和感動。看著楊廣蕭索的側影,成趾不禁酸楚入心,沉思了一會,走至他身側說道︰「時辰不早了,殿下請先回去吧。不然若傳至二聖耳中,恐會招致大禍。殿下長情,姐姐心中比誰都清楚,我想姐姐也一定不願見殿下如此絕望。更何況,殿下的千秋工業難道要就此舍棄嗎?」
楊廣的思緒有一瞬停止,籠罩在祛之容顏上的目光也隨之黯淡。他似有一刻深思,卻又搖首一嘆,道︰「我還是等祛之醒來再做打算吧,不然總是不安心的。」他說罷回首看著同樣滿臉倦容的成趾與言姝,又道︰「你們倆先下去休息,我想與祛之單獨相處一會。」
見二人面色犯難,楊廣遂一冷笑,只是嘴角揚起的弧度是完全不屬于他的淒涼。他帶著疲憊的嗓音,像是自欺欺人般說道︰「畢竟我與她這樣親近的距離很快便會遭人無情扼殺,我想多陪陪她,沒有言語交流也罷,我只願默默守候這最後的溫存。」
楊廣之言是成趾從未听過的溫暖,在那一刻,他面對權力角逐時的決然和毒辣,他橫眉冷眼看著任何一個向他投懷送抱女子時的玩世不恭,皆已煙消雲散。他側首望著言姝,緩而輕地點了點頭,像是示意她與自己一道離去。
二人走時沒有一點動靜,仿佛無人忍心驚碎這場溢滿血淚、殘缺不堪的別樣綺夢。
整間屋子回歸到一種毫無生機的靜謐,但至少,這敲好是他欣賞她最完美的場景。隔絕了窗外低訴的冷風,也阻礙了那紛飛枯葉瑟瑟輕響的悲涼。楊廣其實早在心間醞釀了千言萬語欲對她慢慢吐露,但他更加不想打擾祛之得來不易的休息。折騰了這麼久,她應該已經疲憊不堪了吧?思及此,一股苦澀擠入心間。雖然,這難得的寧靜竟是以那樣慘絕人寰的疼痛換得的……
苦味入腸,將目中盈滿的淚水逼下。只有在四下無人時,楊廣才敢不帶任何掩飾地揭露自己的脆弱。鼻頭一陣溫熱,但滴落的眼淚卻是難以想象的冰涼,兩行清溪一般滑至錦被,卻很快如變戲法般化為虛無,融在了錦被華美的金線花紋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