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前些時與楊廣的感情有極大發展後,祛之近來心情一片大好。整日除了撫琴弄樂外,間或還與成趾一道外出賞雪嬉戲,就連長期為朝廷之事忙得焦頭爛額的宇文化及,最近也時常和氣待人,上次與祛之心生間隙一事似也拋卻到九霄雲外。不過父女之間本就沒有深仇可言,看著祛之粉光若膩的雙頰和一靨巧笑,他哪里還顧得上發火動怒。
這日天朗氣清,雖有一連數日飄落的鵝毛大雪將這世界覆上了一層厚重的白色,但絲毫未遮蔽明媚的金光投灑在祛之日漸豐腴的嬌軀上。天寒地凍、大地蒼茫,她裹著宇文成都送她的那件純白靈狐做成的披肩,那是他十六歲時隨文帝狩獵所得。里層穿得是一件寶藍與白相見的曳地長裙,清香淡雅,足以御寒卻不顯臃腫。
她本來是與成趾一起去寺廟拜佛,祈求佛祖庇佑全家平安康健、吉瑞祥和。但卻忽聞獨孤後召見,她百思不解,莫非又是楊廣對她說了些什麼,致使她改變初衷?但是,到底人心難測,獨孤後又為母儀天下之榮尊,縱使祛之對她畏懼萬分,卻也不得不調整心態與前來通傳的宮人芳薺一道入宮。
每次進皇宮,穿戴妝容極是重要。成趾認為白狐披肩雖美觀保暖,卻稍顯華奢,定會惹獨孤後不滿,應該舍棄並以素色外衫取而代之。祛之覺得言之有理,遂將披肩褪去,並伸手拔掉雲髻那支價值不菲的金釵和用以點綴好似繁星的幾顆珍珠,又順手從桌上拿起一根做工一般的銀簪子插上。
她同成趾告辭,成趾見她素顏亦傾城,只覺天公對她實在偏愛。但歷朝美貌女子多是薄命苦情人,他委婉叮囑了寥寥幾句後便再無言,在祛之轉身後又短嘆一聲。
祛之跟著芳薺來至臨芳殿,這個讓祛之心生恐懼的地方。芳薺讓祛之先在此靜候,等自己進去通報獨孤後。祛之以為獨孤後又要給她一記下馬威,這一候也不知候到何時是盡頭。但大大出乎祛之意料,獨孤後竟傳她立即進殿。她怔了怔,愈發不解其意,帶著驚慌與疑惑,謹慎走入殿內。
只見獨孤後高高端坐于正前方鳳榻之上。鳳榻前有三層玉階,楊廣立于堂下右側,他身旁還有一男子,容貌與他有幾分相似,卻顯得稚氣些許,祛之想他應是漢王楊諒吧。
祛之恭謹下拜,說道︰「祛之拜見皇後娘娘、太子殿下、漢王。」她的聲音稍微有些顫抖,將本來清涼的音色掠去了幾分悅耳。
滿屋寂靜無聲,靜待半晌也未听見皇後恩賜平身。祛之頭顱壓得極低,幾乎與冰涼的地面貼合。獨孤後不言,楊廣、楊諒哪敢發話,視線里只有祛之烏髻上那支不起眼的銀簪,以及獨孤後冷若冰霜的容顏。
「宇文祛之,把頭抬起來。」獨孤後終于啟口,卻仍未令祛之起身。她對自己的厭恨祛之心知肚明,既然已前來,便也只得隱忍。堅硬如冰的地面與嬌弱雙膝的摩擦使她生生作痛,但她依舊抬著頭,微笑地看著獨孤後,道︰「謝皇後娘娘。」
仰首那一刻的驚艷,莫說從未見過她的獨孤後與楊諒,就連與她早已相知相許、耳鬢廝磨過的楊廣,亦被她素白卻難掩嬌美的玉顏深深吸引。獨孤後見她並不是如自己所想那般妖冶嫵媚,不過這世間面相清麗骨子里卻風騷的女人比比皆是,她也斷然不會憑這副干淨相貌就對祛之另眼相看。尤其是她還讓自己的兩個兒子為之痴狂,可見必有非比尋常之手段。
獨孤後起身,由芳薺攙扶著,緩步走下玉階朝祛之走去。她停在祛之面前,垂首望她,忽以二指抬起她小巧的下顎,迫使她與自己目光相對。
祛之看著她,雙眸盈盈如秋水,如此美目似能輕柔地流瀉出一首婉約的抒情小詩。芳薺也偷偷瞥她一眼,又看見獨孤後暗黃的臉突然蒙上了一層火光,她下意識攥緊衣角,預感到即將有不妙之事發生。
果然,獨孤後反復看祛之數眼後,帶著嘲諷之色冷哼一聲,毫不踟躇,眾目睽睽之下重重給了她一記響亮的耳光。
祛之朝右後方倒去,幸以雙手撐住地面才避免整個身軀跌落在地。她既有些許驚訝又有幾重怨氣,她萬分不解為何貴至皇後,卻如此是非不分、隨意處罰他人。其實除她以外,在場的楊廣、楊諒何嘗不驚,楊廣驚訝之余溢滿心間更多的是對她的垂憐和心疼,而楊諒雖對她無半絲感情,卻也為獨孤後的凌厲而震撼。以前他確實听聞母後將父皇私幸的美人尉遲氏杖斃一事,起初他難以置信,而如今他全然信服,對于年輕美貌女子的忌恨,已令獨孤後儼然變成了一個冷血殘暴的惡魔。
祛之嘴角被她打得破了皮,滲出絲絲鮮血,蜿蜒而下一直至她淺露半截的粉頸。楊廣看出了她強忍的疼痛,依然故作無事之態垂頭跪直,也不敢以袖口拭去血漬。
獨孤後直視她的堅忍,不僅不為所動,反而認為是她以柔順姿態明目張膽地挑釁自己,綿里藏針只令敏感的獨孤後厭惡。她將目光下移,盯著她垂于身前白玉般的柔荑,忽而一冷笑,問道︰「听說你精通琴棋書畫,是嗎?」
「回皇後,只略懂一些,遠遠算不得精通,難登大雅之堂。」
「真是不得了,溫順謙和也罷了,偏偏這櫻桃小嘴又甜又軟,英兒和諒兒怎麼受得了啊?」獨孤後眼神轉向楊廣與楊諒,楊諒直直撞上她的寒光,連忙低頭不語,而楊廣似憂心忡忡,卻欲言又止。
「本宮听說你是以一首《玉樹後庭花》打動了太子?」獨孤後又再次看向祛之,祛之細聲「嗯」了一聲,卻不想獨孤後勃然一怒,聲音也變得高亢刺耳︰「妖女,你自比妖妃張麗華,難道還要將英兒比作那昏庸陳叔寶嗎?《玉樹後庭花》是亡國之音,你要用你這雙縴縴玉手彈盡大隋的盛世繁華,用你這一點朱唇唱亡我大隋的錦繡江山嗎?」
她字字珠璣、擲地有聲,每一個字的侮辱都像是一柄利劍,在她盡力愈合的心口劃傷一寸更深的傷痕。她腦中自動浮現數句辯駁之語,但卻又暗暗告誡自己決不可用宇文家一門榮耀平安來換得她逞一時口舌之快。
「皇後娘娘,此事並非如此,而是……」祛之話還未完,便又被獨孤後突如其來的一掌打的啞口無言。委屈、不甘、憤怒、怨恨縈滿了她全身每寸肌膚,她的臉頰由最初的蒼白變為此刻的灼熱火紅,像是被火鉗烙過一般。
這一次楊廣實在難以忍耐,他無法對獨孤後的輕賤和污蔑恍若未聞,更無法對祛之所受的侮辱視而不見。他邁出數步至獨孤後面前,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帶著幾分哀求,道︰「兒臣懇請母後大人大量,寬恕祛之吧。兒臣只是欣賞祛之彈琴時的專注和恬靜,醉心于那琴音的悠揚婉轉,絕不是如陳叔寶、張麗華那般以靡靡之音、婬詞艷曲來抒發尋歡作樂的荒唐啊!」
「沒出息的東西!」獨孤後怒瞪楊廣,怒火攻心之下揚手朝他打去,但不斷抖動的手卻停在了空中,冷看他數秒後終于作罷。而一旁本抱著看戲心態隔岸觀火的楊諒,卻也沒有流露出津津有味的意思。相反,他許是頭回見母親如此殘刻,臉上浮起了極不自然的表情,分不清是竊喜、是擔憂,還是……恐懼。
獨孤後許久不言,她垂首看了幾眼跪著的楊廣,又側目望向站在一旁、不曾道過片語的楊諒。楊諒忽然與她目光相逢一處,竟不自覺地顫了顫,旋即又低首微微一屈身,以恭謹之態面對獨孤後。
獨孤後輕哼一生,細弱如蚊,不知處于何意。她最後眸中的厲色定格在祛之慘怛的面容上。靜靜觀察片刻,她冷漠說道︰「好一個狐媚下作的妖女,竟讓本宮最孝順的兒子為你而忤逆我,你還敢說你不曾迷惑太子?終日以絲竹朱弦亂我兒心,為今之計本宮只好廢你這雙縴縴素手,看你日後還拿什麼勾/引太子,來人!」獨孤後高喝一聲,便有兩名宮監推門而入。他們二人帶著無比謙卑的模樣向獨孤後俯身叩首,得她金口恩賜平身後,便含胸起身,訓練有素般地走到祛之兩側站好。
祛之完全不明其意,但楊廣卻深諳宮闈之事。在隋宮,皇後身為後宮之主,掌有生殺專權,根本無須請示便可任意處死或懲罰宮婢。皇宮內苑有百種刑罰,每一種都能讓受罰之人生不如死。楊廣見這架勢,獨孤後八成欲向祛之施刑。雖然她乃公卿之女,自然並非尋常奴婢,但在獨孤後眼里,世間女子皆是草芥,任其剪除踩踏。
「給宇文祛之上夾刑。」獨孤後指著其中一名宮監說道。而另一名稍顯壯實的宮監早已備好夾棍,還未等祛之有任何反應便已將她狠狠朝地面按去。她吃痛一聲,旁邊那名宮監立即上前相助,他按著祛之單薄的肩膀,仿佛感到她嶙峋的骨頭扎進了自己的身軀。
兩人粗暴捉起她一雙玉手,將這好不繁瑣卻甚是駭人的刑具套在她了她的指間。
楊廣慌張地大睜雙眼,隨即重重叩首,苦苦哀求獨孤後︰「母後,兒臣求您大慈大悲放過宇文小姐吧!她柔柔弱弱哪里經得起這般折磨?若母後一定要懲罰一人才能息怒,兒臣任您打罵!」
看著獨孤後冷漠雙目里蹦出的火光,祛之看著楊廣無奈地搖了搖頭,似在示意他不要再忤逆獨孤後。但楊廣卻根本毫不理會,而是跪行數步至獨孤後面前,繼續說道︰「兒臣不明白,兒臣已經同意不娶宇文小姐,為何母後還要針對她?」
「你以為本宮不知道你的那些小心思、小伎倆?你嘴上說不娶宇文祛之,卻時常與她私下見面、暗通曲款,簡直有辱皇家尊嚴。而宇文祛之更是狐媚,還未出閣便如此行為不檢,宇文化及家教不嚴,本宮便替他教訓這妖女!」她憤怒說罷又將目光投向楊諒︰「諒兒,這樣的女人你也要嗎?」
祛之、楊廣一听此言,皆大吃一驚。而楊諒萬萬不曾想到獨孤後竟會當著楊廣和宇文祛之的面質問自己,說實話,當他听到獨孤後這樣一說,心中對宇文祛之的好感也減去大半。但是為了扳倒楊廣,為了自己的錦繡前程,他垂首說道︰「宇文小姐和二哥的過往兒臣已不願深究,兒臣所要的,是宇文小姐的未來。」
「楊諒,你說什麼?!」楊廣怒而起身,快步走至楊諒面前,說道︰「我和祛之的事,你為何要來插一腳?」
「二哥,」楊諒故作謙遜,淺笑道︰「二哥與宇文小姐情深意重自是難能可貴,但二哥似乎忘卻家中已有正妻,且祛之年紀便是做你女兒也不為過。而我不同,我喪妻多年,母後一直對我的婚事甚為掛念,我亦不願再讓母後擔憂。宇文小姐母後已應允將其賜予我為妻。」
楊廣眼中的怒火轉為憤恨,他扯住楊諒的衣領,帶著威脅口吻問他︰「你敢娶她嗎?」
「母後做主,我又何不敢?」楊諒反問道。
楊廣欲揮拳擊打他,卻被獨孤後高亢一聲喝止住︰「阿摩,你這樣像什麼話?簡直不配做太子!獨孤後說罷又轉頭看著兩名宮監道︰「用刑!」
楊廣松開楊諒,听獨孤後下達命令,心中又是驚慌又是心疼。他小聲對楊諒道︰「母後要對祛之用刑,但她已听不進我的話。如果你也喜歡祛之,為何不勸母後罷手?」
「誰說我喜歡她了?」楊諒臉上呈現出一種從未有過的冷淡︰「與你花前月下、柳影花陰的女子,我娶回去只當是個發泄的工具。更何況她這般迷人,床笫之間一定別有風韻。」
楊廣愈听愈氣,正欲還擊楊諒的侮辱,卻听見祛之一聲慘痛無比的驚叫。只見那兩名宮監各持刑具一端,用力往相反的方向拉去。這刑具用五根短棍做成,由一根細繩穿引其中,細繩越像外拉扯,棍子便收得越緊。這種刑具夾在受刑人十指間,真是令人萬般劇痛,幾欲求死。
從未有過的劇痛鑿穿了祛之強忍的身體,鑽進了她的心田和骨髓。她本想咬唇抵御或是轉移痛感,卻徒勞無功。她也想將痛苦的申吟鎖于深喉,卻無法抑制那陣陣淒然的悲呼,時高時低起伏如丘陵,響徹宮殿。
她的眼皮漸漸沉重,目中沒有苦楚的淚水,只有一層迷離的塵煙依附在眸間。她沒有言過一聲求饒,只有隨著刑具每一次收縮而引起的本能的驚呼。她的頑強、隱忍深深撼動了獨孤後,但也令她倍覺挫敗,只一遍遍、一聲聲唆使施刑者加大力度。
祛之原本白如凝脂的雙手,此時已是血跡斑斑。終于,楊廣實在按捺不住滿心的憐惜,快步上前將兩名宮監踢飛幾米之遠。
感到痛感略有緩和,祛之長長舒了一口氣。她側首看著毫無懼色的楊廣,艱難啟口道︰「你這是做什麼……我不痛……真的……」
「你為什麼這麼堅強,這麼固執?這樣下去你會痛死的知不知道?如果你這雙手廢了,誰彈琴給我听?誰在我寫字時為我研磨?誰來溫暖我總是冰冷的手?」楊廣不顧一切抱住傷痕累累的她,看著她蕭索的容顏,嘴邊的血漬,還有足以震撼他雙目的血肉模糊的手。她淋灕的鮮血和疼痛盡數涌入楊廣心里,他帶著萬分不忍,將她又摟緊了幾分。
她枯槁的容顏擠壓成一個極其痛苦的表情,她看著楊廣如此貼近的俊容,櫻唇微啟似有話言。但是縱然二人距離如此之近,他也只能勉強听見她細柔到幾近無聲的申吟,和遠比人將死之時還要低弱幾倍的心跳。
獨孤後一直蹙眉,冷淡審視著在她眼里看來荒誕可笑和矯飾深情的愛。而楊諒卻有些許觸動,他從來不知那個虛偽狡猾的楊廣竟有如此溫情脈脈的一面。不過,楊諒一閃而過的那絲惻隱瞬間消亡,想著楊勇悲戚的模樣,想著
綿延萬里的江山,他對楊廣依然只有揮之不去的恨。
「祛之……」不知何時楊廣已悄然落下幾滴淚珠,他悲喚著她,以為能喚醒她身上鮮活的氣息。他目中滲出的淚比這寒冬的雨還要冰涼,滴落在祛之蒼白的臉頰,竟也讓她全無感覺。她奄奄一息倒在她懷中,終不抵黑暗侵襲,靜靜地,卻又極不舍地闔上了微腫的雙目。
「千金小姐就是禁不起折騰,阿摩,送她回相府吧。」獨孤後在芳薺的攙扶下轉身離去了,而楊諒則跨步走到楊廣身側蹲下,伸手輕輕觸了觸祛之依舊恬美的面容。
「真是細皮女敕肉、吹彈可破,即使沒了這雙手也是人間尤物。」楊諒笑道。
「為何母後明明同意你娶祛之,卻還要這樣對她?」楊廣不解。
「因為她深知我與你不同,是不會為了一個妖媚女子沉淪到這般地步。母後當著你我二人之面對宇文小姐用刑,一來確實厭惡她,二來母後是想借此試驗你我二人究竟誰用情較深。在這方面你確實勝我許多,因為你是多情才子嘛,而我戎馬倥傯多年,比你狠、比你絕。但是在母後那里,你卻輸慘了。」楊諒言罷起身,一陣哈哈大笑後轉身走了。
楊廣心中有著難以言喻的恨和怒,但是更多的則是淒涼。他垂首看著懷中的祛之,闔目不忍直視。
也許只有像這樣自欺欺人地遮去審視現實的目光,才能在混沌黑夜中追憶那幽雅如香蘭的絕代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