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得知楊廣親自照料宇文祛之數日後,獨孤後愈發不喜楊廣,多次生易儲之念。幸有文帝偏心楊廣,念及他率軍南渡平陳建奇功,便未听獨孤後勸誡之言,楊廣這才得以保全東宮之位。
其實這些時日皆是楊諒親侍獨孤後身側,免不得將所听之事添油加醋一番。獨孤後最護幼子,又是婦人耳根子軟,哪經得起楊諒三番五次軟磨硬泡。這次見唾手可得的帝位再次落空,楊諒便想出最後毒計,向獨孤後進言立即娶宇文祛之為妻。獨孤後本不願這等狐媚女子做自己兒媳,但禁不住楊諒苦苦哀求,以情理動人。獨孤後細想此舉既可讓愛子得到心中最愛,又可斷絕楊廣痴念,對楊諒而言是彌補他無緣帝位的遺憾,對楊廣而言則是避免他重蹈紂王、幽王亡國之覆轍,真可謂一石二鳥。
因此獨孤後便做主讓楊諒迎娶宇文祛之為漢王妃,此事奏請文帝,文帝也應允,並令欽天監為二人擇吉日成婚,甚至還未召宇文祛之覲見,便已將聖旨發往宇文府,令準備相關事宜。
忽聞噩耗,祛之心急如焚。她雖知曉無法與楊廣相伴,卻也不願意嫁給只有匆匆一面之緣的陌生男子。但是君命難違,若誓死抵抗必會累及至親,祛之在宇文化及百般勸說下終于含淚同意。皇室聯姻是國家大事,必傳至各地藩王大吏耳中,身處冀州的靖邊侯府自然也知此事。聖旨初下,羅成便一沖動辭了父母,只身一人前往長安。表面上說是替父上京賀喜,實際是羅成擔憂祛之處境。
他的心思羅藝與秦氏豈會不知,但見兒子如此痴心也不再相勸,尤其是秦氏,哀婉長嘆一聲後便揮淚與他道別,連過多的叮囑也未來得及言說。
羅成一路策馬飛馳,幾乎是不眠不休,終于只用二日時間便抵達長安。他牽著馬走在街道上,四處向人打听宇文化及府邸,好似瘋癲一般令過往行人紛紛側目,或指指點點,或望而生畏。
不過,幸而皇天不負有心人,幾番輾轉羅成終至相府。府邸奴才見來者雖有些憔悴,但他衣著華麗,一看便知曉出身富貴,萬萬不敢有絲毫怠慢。待羅成表明來意後,兩名奴僕便引他朝後苑走去。此時正是上朝之時,因而宇文化及與宇文成都皆不在家中。只有宇文成趾年紀輕輕且尚未謀得一官半職,才稍顯清閑。
這日難得陰霾盡掃、撥雲見日,又有清風徐徐,自是令人心醉。成趾見祛之悶悶不樂,便邀她至後院觀初開的桃花。因嚴寒尚未全褪,桃花樹上朵朵花瓣不似春分時艷麗嬌美,但祛之偏偏喜愛現下淺淡粉色的感覺。張揚之美、犀利之美,素來不是她所鐘意。
成趾與祛之並肩走在青石小路上,見前方不遠處有一位跟隨奴僕而來的翩翩公子。祛之認得這是羅成的樣子,心頭突然一顫。而成趾卻並未察覺祛之異樣,只帶著幾分好奇跨步上前。
羅成見來者乃是一清秀少年,模樣與祛之有多處神似,便揣測此人定是祛之孿生弟弟宇文成趾。羅成拱手作揖道︰「在下是冀州靖邊侯之子羅成,見過宇文公子。」羅成說著,目光卻已落到成趾身後的祛之身上,數月未見,于羅成而言何止區區三秋可比擬。但見她依然那般清麗可人,只是身形稍削瘦些,略顯疲態。
「原來是羅少保,」成趾拱手還禮,微笑道︰「不知羅少保遠道而來所為何事?」
「公子客氣了,我乃是奉家父之命前來恭祝宇文小姐與漢王新婚之喜。」今時今日,言及這個令他無限惆悵甚至憤恨的話題,羅成心間仍籠罩著太多的不甘。只是這些不甘最終化為他切齒卻又佯裝無事的淡淡一句話,殊不知他內心已凝固了多少淋灕的鮮血。
「羅少保一路舟車勞頓,定然勞累不堪。不如先隨我與成趾至前廳品茗詳談。」祛之做相邀之狀,羅成這才經期發覺她的雙手較之前似乎略腫了些,且每根玉指上還布滿了大小不一的紅斑。羅成不解,正欲啟口細問,卻被祛之頗為不自然的神情弄得話至嘴邊卻戛然而止,他便只好不再多言。
祛之隨意找了個借口讓成趾離去,成趾見二人有些古怪,又細想祛之曾隨父親去過冀州靖邊侯府,便猜測二人之間定有他所不知的秘密。
羅成隨祛之來至前廳,祛之吩咐言姝為他斟茶後便令其退下。時隔多時再次與祛之單獨相處,羅成仍感觸良多。
祛之客氣地邀他坐下,他沒有立即應允,甚至沒有執起放在桌案上那杯為他準備的清茶,而是直直盯著祛之故意縮回衣袖里的手指。
「你的手怎麼了?」羅成關切問道。
祛之默不作聲,緊咬雙唇垂首望著地面。羅成向她逼近幾分,幾乎是用逼問的口吻再次問她。她突然抬頭,見他稜角分明的臉龐染著一層近乎隆冬的涼意,雙眉微蹙、眼神銳利,全然不像羅成沉澱在她記憶中那溫潤的模樣。她這一刻終于明白為何他會被人稱作「冷面寒槍俏羅成」。原來他真有寒氣逼人的意面,只是在自己面前,他渾然不覺自己早已卸下了這層冰冷的偽裝。
「你遠在冀州,應該有許多事不知道吧。」祛之見此事已無法隱瞞,便一咬牙,說道︰「我從冀州回長安後,太子殿下向二聖請求納我為側妃,獨孤皇後不允,召我至臨芳殿當著太子與漢王的面對我施以重刑。我養傷這些天太子殿下一直在府中陪伴我,後來便听說皇後欲將我賜予漢王為妃,現在聖旨已發往各地藩王重臣,想必你也應該知曉了。」
她雲淡風輕地說道,倒不像是殘忍地將自己的傷痕揭露給他人看,而是略帶唏噓地撕裂了一個毫不關己的陌生人的瘡疤。
羅成聞言問道︰「那你現在傷勢如何?還痛嗎?」
祛之搖頭道︰「不痛了,只是提筆或撫琴時有些吃力罷了。」
「那你今後作何打算?嫁給漢王隨他去並州?」
「我不想嫁給我不喜歡的人,但我又懼怕我若執意退婚會牽連宇文家。羅成,你說我該如何?」
「你為何顧慮這麼多?你就不能為自己活一次嗎?」
「我怕的不只這些。還有……還有太子殿下啊……」祛之的聲調愈來愈弱。
「他是一個男人,若不能保護你反而令你陷入這樣的難處,他憑什麼說愛你?」
「他想要的是萬里江山,而我……不想成為他的絆腳石。」
「為何是你百般遷就他,而不是他遷就你?」羅成狹長的雙目中蹦出一絲怒火。
祛之有些猶豫,羅成又問道︰「你為什麼把自己弄得這麼廉價?你到底喜歡他哪一點?他從廢太子手中奪得東宮之位的深沉心計?他在二聖面前故作仁孝的偽裝?」
「你說的對,我雖不能親眼所見他的心狠手辣,但他的雙手毫無疑問沾滿了太多人的鮮血。不過羅成,有一點你不了解,他的心計從不對我使用,他或許欺騙世人卻從未騙過我。我宇文祛之只想做楊廣的女人,不在乎是不是唯一的女人,卻不想連這樣微不足道的願望只換得一身傷痛。」
「你清麗月兌俗、敢愛敢恨,為什麼偏偏把自己綁縛在這樣的牢籠里?」羅成頗有些惆悵︰「是,二聖年事已高,皇位遲早有一天是太子的。但是,真到了那一天,你讓他如何做?當真要從親弟手中奪得你,背負著這等荒唐罪名?後世史官會如何記載、如何評述他?你這麼顧慮他的想法,為何卻不冷靜想想你與他在一起,你們二人要付出多少慘痛的代價?」
祛之因羅成一番肺腑之言而稍顯猶豫,正在她細細沉思之時,成趾卻不請自來。
祛之與羅成皆有些驚訝,只听成趾說道︰「抱歉姐姐,你方才與羅少保的談話我已在門外听得清清楚楚。」他絲毫不顧祛之眸中射出的微怒,繼續道︰「羅少保言之有理,我雖之前也為你和太子的深情而感動,卻也覺得太子這一次確實荒唐。我知道你不會拒婚,因為你不想傷害宇文家任何一個人,你只想暫時嫁與漢王,再等來日太子即位光明正大迎娶你是不是?呵,姐姐與太子都是聰明絕頂之人,怎會有如此可笑的想法?」
听他這麼一說,祛之索性也不多加責備他無禮的偷听,只迫切一問︰「成趾有何萬全之策?」
成趾看了羅成一眼,道︰「其實你我皆知獨孤後也並不是真心讓你嫁給漢王,她根本不願意你做皇家的兒媳。但是,不管是為了她對漢王的偏疼抑或是為了斷絕太子的念想,你嫁給漢王之事已成定局。而今之計惟有你暫時離府到別處避避風頭,二聖那里讓我和爹替你頂著。我想獨孤後最希望的結局便是你消失,再加上祖父是開國功臣皇上也會顧及他幾分薄面。數年之後太子即位,既不必從漢王手中奪你,免去了世人的風言風語,又可風光迎你入宮,豈不兩全其美?那時的宇文祛之,誰還管是不是當年的宇文祛之,只要名正言順,無人敢質疑一代帝王。」
「不行,」羅成說道︰「君心難測,誰也無法保證皇上不會遷怒宇文府,那樣祛之不管身在何處都不會安心。不如這樣……」羅成壓低嗓音對二人道︰「我在冀州結交了許多江湖中人,個個身懷絕技。他們有一種特制奇藥,使人服下後可致三個時辰昏睡,猶如死尸一般。何不讓祛之將此藥服下,對外號稱暴斃而亡,二聖也無可奈何。只是,委屈祛之了……」
「我不委屈,就依羅成之計,速戰速決。」祛之神情萬分堅定。
「宇文公子覺得如何?」羅成問他。
「而今只有這樣了。但此事決不能讓太多人知曉,父親和哥哥是免不了的,但是太子殿下那里必須要絕對保密。太子若知曉你還未死,一定會想方設法去見你。宮里耳目、細作處處皆是,難保他不會露陷,此事必要瞞他。」
祛之想了想,還是重重點頭道︰「你說的對,不管要遭受多少困難,我願意忍耐。此計就定于明日實行,晚上等父親和哥哥回家我們再詳談一番。」
成趾頷首,轉頭對羅成道︰「羅少保,此事還要謝謝你。」
羅成淡笑道︰「宇文公子太客氣了,為了解祛之難處,我羅成義不容辭。」
祛之也對羅成言謝,但心中卻仍縈有萬般憂慮。此計是絕計,如若成功,最好的結局便是如自己所願與楊廣久別重逢、長相廝守。但是,如若不幸失敗,那牽連的、犧牲的,便不僅僅是自己和楊廣淒涼的愛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