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風擰了眉頭怔怔問「諾言?」
郁錦淺笑,收了的淚珠陡然又劃過腮邊「是啊,諾言。我曾答應過一個人,無論怎麼樣都會陪著他,無論他是打我罵我,亦或者趕我離開,只要我還有著一口氣,就要陪著他,哪里也不去。所以陸風,很抱歉,浪費了你們一番苦心,他在哪里,我也只能在哪里」……
星月冒出淡淡影子的時候,陸風終于站在了寶華殿懿軒面前。只是彼時,他確根本看不清他的面目。因為,內閣里一片黑暗。
如果不是黑暗一角忽然發出低沉沙啞的聲音,陸風也不會知道他具體的位置。
「可都辦妥了?」
陸風微微閉眼嘆息,半晌才輕輕說「沒有」
書架微微響動,那暗沉的聲音里已經含了急怒「為什麼?她不走?還是你沒有說清楚!」
陸風擰了眉毛。瞬間也便知道了為什麼室內一片黑暗的原因。恐怕他為了對抗噬心蠱的折磨,現在一定是痛不欲生的。他是帝王,自然要維持自己的尊嚴。如果不是如此,歷來喜怒不形于色的皇上也不會這樣急怒外露吧。
此時蠱毒已入心脈,他本該已經開始忘記的。事實上,他的確忘記了許多,直到今日陸風歸來,忽然間他又記起了所有,就像那日在福臨苑一般,只是那痛確也噬骨的磨人。所以,他唯有一刀一刀的扎過自己的大腿,來緩解那入骨的疼,只為,他要堅持到最後,听到陸風說她答應離開。可是他確帶來的這樣的消息。
陸風嘆息,他以為自己看透紅塵恩怨,性格不羈浪蕩,確不想居然對這份痴情感慨。原來,他是自欺欺人,原來,只不過是因為他自己沒遇上而已。
可惜,遇上的,確又如此可憐。
再次長嘆,陸風終是開口「她說,她曾經答應過一個人。只要有一口氣,他在哪里,她就是在哪里……」
書架重重的撞擊,有沉重的書籍落在地上發出啪啪的巨響。陸風听著那陣騷動,確一句話也沒有說。此時,恐怕他的心傷是無人可解的。
良久,一切歸于平靜,陸風才再次听見他夾著嘶嘶冷氣的聲音「去告訴她……現在,我再也不需要她了,叫她不必……不必守著那該死的諾言陪我老死宮中,不必!不必!日後,我也終會漸漸忘記她,我會過的很好,很好,朕是天下至尊,不需要她操心更不需要她憐憫。叫她安心的走,走的遠遠的,不用牽掛……不用想念,若有來世……也不必再相遇……去,現在就去!」
陸風悲傷的掃過那片陰影,現在他不必借助燈光,也仿佛看見他痛入骨髓的面目。問世間情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許,現在,他終是信了。
緩緩轉身,陸風離開了。只是,這一次,他確是徹底的離開了這座皇宮。對于皇上的話,他想,他實在沒有必要再去多此一舉傳達一遍。因為他堅信,有些情終可以人定勝天。
原來,九華寺圓寂的高僧都是明白的……
好端端的夜色,到子時時分,忽然起了肅殺的秋風,漸漸呼嘯著隱藏了星月。
齊玉宮,蘇玲玉捂著胸口痛的死去活來,這磨人噬骨的疼痛之外,還有膽戰心驚的無限恐慌。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李衛為什麼阻擋住德嬪的看望。究竟懿軒為什麼會忽然間如此心痛?這痛如此之深,痛的她幾乎站立不穩,難道,難道,他真可以自行沖破麼?
又痛又怕中,蘇玲玉使盡力氣狠狠張嘴咬住了自己的胳膊,咬的那麼狠,轉瞬便有血珠混著淚水順著雪白的肌膚緩緩淌了下來。
她不甘心。費了那麼多心思,吃盡那麼多苦楚,冒著身家性命危險,到頭來居然還是要失敗?
不,她不能,她不能敗。她的大仇未報,血海為洗,就算死了都沒有面目去見爹啊。
想起那刻在靈魂里的仇恨,蘇玲玉的面目扭曲,泉涌似的淚水凝聚在下巴處,一行行沿著胳膊流淌下去,心中確有一個聲音叫囂,爹,是玉兒沒用 ……
那一年,她只有11歲,她爹蘇平安還是潭州鹽運使。雖然只是小小6品職餃,但鹽運使向來是官員中一等一的肥差。所以,潭州在任的那幾年,她蘇家真正是門庭若市,權力財富齊行,而她蘇玲玉,蘇家唯一的女兒,更是萬般寵愛千般嬌慣。
若不是那突如其來的一場橫禍,她的人生本該是越來越好的。
那一年,曹天澤因為鎮壓大理叛亂有功,一時間官拜鎮國大將軍,朝中風頭再無出左右者。但人性就是如此貪婪,位高權重伴隨的一定是貪慕富貴。所以便有了後來曹天澤暗中染指官鹽買賣。而他的幫凶,二品提舉解鹽司總督秋伯山,更是為了討好巴結他,明里暗中不知道為他處理掉多少個不听話的鹽官,又安插了多少個心月復的鹽官。
潭州因為人口稠密,城市繁華,秋伯山自然是不會放過。所以也便有了對她爹那一番明著拉攏暗著威脅。只可惜,他爹多年一方稱霸,早就放不下富貴榮華,又加上門人攛掇,便冒出了收集證據扳倒曹天澤和秋伯山的念頭。
可惜,這些蘇平安自然是不會明著說出來。人就算是為自己,也總是會找出冠冕堂皇的理由。就如蘇平安當時大義凜然的話語,奸臣當道,我蘇平安必不會與之苟合!而這句話,恰恰便被11歲的蘇玲玉听見。
結局是可想而知的。不說蘇平安的居心不正,借朝廷之手保自己榮華地位,單說曹天澤那時的權傾朝野,也絕不是他一個小小6品的鹽官可以動搖。其實,若不是蘇平安那幾個不只事的門人攛掇,他其實可以不用死的那麼快。只可惜,蘇平安從來也不是什麼聰明人。否則,怎麼還會屈居6品鹽運使?
所以最後的結局便是,秋伯山只是小小的略施手段,便叫蘇平安身邊的人供出了他多年借鹽運使一職中飽私囊的證據。彼時,老皇正因為有人暗中告密曹天澤染指官鹽買賣而大發雷霆,確又因為邊關不寧正是需要將領之時,所以這一腔怒火便撒在被秋伯山挖出的幾個貪官污吏身上,其中一個便有蘇平安。
罪詔書下來的那天,正是蘇玲玉12歲的生辰。她還記得那喜慶的氛圍,一家人的和樂融融。一切都是那樣美好,蘇平安甚至還應允她,等著明年生辰,一定會為她想辦法把柳條巷那個老不死的傳家寶,那一把鳳頭古琴弄到手來送給她。
她也還記得自己當時高興的便彈了一曲高山流水,只是,不等一曲終了,一切都化了噩夢。
那之後,便是太監的宣讀。
蘇家成年男子斬立決。14下男丁流放邊關3千里。成年女眷流放邊關,14歲下女子沒入奴籍。而蘇家,也只有她一個人是未滿14歲。
一夕之間,家破人亡,一夕之間,所有花團錦繡的未來都成了未知的噩夢。小小年紀的蘇玲玉,從此仇恨滿腔。
淚打濕了羅衫,血噙滿了口中。秋伯山她已經殺不死了,因為懿軒繼位之後,他便因為從前幾件事情獲罪丟了性命,但是曹天澤還在,不止在,還活的很好!
他的女兒位居皇貴妃,他兩個兒子在朝中領著重職,他自己本就位高權重,這一次平定西夏侵略,更要封官進爵。他曹家一門何其榮耀,踩在蘇家一門多少人的尸骨上耀武揚威!
齒上狠狠又用了一口力氣,那肌膚上的一塊肉就像要被咬了下來般。她不能敗,她怎麼能敗?曹天澤還沒死,曹淑華還沒有死,她怎麼能死,怎麼能夠被這心痛打敗。
忽然間,這麼想著,那心里的疼痛陡然緩解了下去,蘇玲玉怔了怔,細細品味著心里那股噬骨的疼痛一點一點的消減,半刻忽然反應過來,陡然間,眸子便有璀璨喜悅的光華蹦了出來。
懿軒平靜下來了,他不在為那刻骨銘心的情誼折磨了。太好了,他終于平靜下來。
微怔了半刻,低頭打量自己的狼狽,忽然間,蘇玲玉就跳下了床,邊向著銅鏡走去邊急急的喚「小柔,快打水,我要淨臉」
外頭遲鈍的應了一聲,緊接著便有匆匆的腳步下去。蘇玲玉盯著銅鏡中自己狼狽的面目,狠狠呼了口氣,陡然間那銅鏡中仿佛依稀浮起了郁錦平靜的面容。
對比起來,她這樣慌亂實在是叫人惱怒。為什麼她可以做到,自己確要如此慌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