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後二嫁,媚惑腹黑帝 【41】帝業

作者 ︰ 葉嫵色

窗外北風如吼,窗欞咯吱震動;宮燈明亮,襯得他的容光越發暗淡。

流澈淨終是走過來,握住我的手︰「手這麼冰涼,當心身子。」他包握住我兩只手,深然看我,「養好身子,把我們的孩子生下來。」

孩子?他說的是孩子麼?我有喜了麼?為何沒人告訴我?阿綢阿緞也不告訴我,果然聖命難違,果然「忠心耿耿」!

他細細凝視著我,眉心微凝︰「開心嗎?我想要給你一個驚喜,因此……怎麼了?不開心嗎?」

我甩開他的手掌,冰冷啟唇︰「若你的孩子被人殺死,你會心痛嗎?丫」

流澈淨驀然睜大眼楮,炯炯逼視我。

我冷哼一聲︰「別人的孩子,千刀萬剮也不會心痛。媲」

他克制道︰「你說什麼?你究竟想說什麼?」

我森冷瞪他,雙眸飽含怒火︰「你的孩子?你不配有孩子!」

流澈淨扣住我的細肩,低吼道︰「你不想要我的孩子?為什麼?」

「為什麼?你不知道嗎?」我輕揚臉龐,大聲狂笑,須臾悲憤道,「流澈瀟該死嗎?姑姑該死嗎?楓兒該死嗎?你派人追殺,究竟是為什麼?你心狠手辣,是不是也要連我一起殺了?我是前朝妖後,本就不該留在新朝,殺了我,你的一世美名就會流芳千古。」

「你都知道了?」流澈淨淡淡開口,長嘆一聲,憂傷的望我,「你想要我如何?」

「要你如何?問得好……」我靜靜的笑著,悲涼的笑著……他承認了,全都承認了,然而,承認了就能抹去所有嗎?我緩緩閉上眼楮,眼楮腫脹而刺痛,「你明明知道,我無法將你怎樣……」

「只要你快活一些,怎樣都好!」流澈淨輕輕帶我入懷,嗓音平緩得令我心顫,「你怎麼說,我怎麼做。」

「你以為這樣我就會原諒你?」我猛地推開他,心神劇痛。

「我不祈求你的原諒!」他幽幽道,眼底布滿楚楚的痛色,「只願意你開心一點兒,只願你不要不理我。」

我呵呵直笑,行如痴狂的呆傻之人︰「我不理你,自有紅顏粉黛等著你駕臨寵幸。」

流澈淨的俊眸中水光閃爍,傷痛的開口︰「你一直都知道,我只要你一人!」

我笑靨冰涼,悲切道︰「我什麼都不知道,不知道……你一直欺瞞我,將我當作一個傻瓜……我為何這麼愚蠢,愚蠢得竟然相信你的甜言蜜語,相信一個浪蕩之人的逢場作戲!」

流澈淨上前柔柔握住我的雙臂,語聲越發溫柔繾綣︰「阿漫,別這樣……我知道你心里苦……好好歇息,我會陪著你,明日醒來就好了,一切都過去了……」

要我全當從未發生過?我也想這樣,什麼都不知道,可是,我知道了,全都知道了,而你卻對我說︰一切都過去了……你不知道我的心有多痛嗎?在滴血嗎?你教我如何與你同眠共枕?

我決然擋開他的雙臂,淚眼漸趨干涸,卻失聲痛哭︰「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你走……走……」

流澈淨並無震驚之色,只是呆呆的看著我,眼神落寞而傷懷。

我轉過身,挺直身子,留給他一個清傲的背影。久久的,久久的,我听見他的腳步聲響起,漸行漸遠,消失于大殿……

此後一月,流澈淨再無踏足毓和宮,或者說,我禁止他踏足大殿半步。

熟睡的午後,他會站在雕窗外默默的望我,神色蕭索;北風呼號的午夜,自夢中驚醒,暗影沉沉的內殿,黑影極速一閃,氣息急促的蔓延,我知道,是他徹夜不眠的守著我。

我已不會流淚,仍然悲痛如死,仍然無法原諒他……縱使我百般為他開月兌、百般勸說自己、百般自持,那無處不在的絕望與痛心仍然硬生生的壓在心上,哽如巨石,令我神思恍惚、寢食難安,身子越發單薄,整個人兒越發清瘦。

小韻入宮看我兩次,無奈嘆息。秦輕亦來看我幾回,想要逗我開心的,我只是淡淡的附和。阿綢看不下去,勸我勿再折磨自己,不為自己著想,也要為孩子著想。

外殿,阿緞愁苦道︰「再勸勸娘娘吧,如此下去,可如何是好?一月來,陛下去香露宮最頻繁了,只怕貴妃娘娘把陛下的心霸佔了,娘娘又是這樣子……」

阿綢刻意壓低︰「小聲點兒,別讓娘娘听見了。我是擔心娘娘的身子,不仔細調養,孩子會受苦的。」

我知道,她們是故意說給我听的,為了引動我的一潭死水。

我蜷縮在軟塌上閉目養神,冬日稀薄的陽光流瀉進來,淡淡的照了一身,地上花白得透明,宛然新生兒的女敕膚。

我無聲的笑著,輕輕撫著小月復,仍是平坦的,卻有一個小小的生命孕育成長,是他賦予的生命。我會把孩子生下來,讓他開心——我最後能給予他的,僅是如此了!或許別的女子也會幫他生育,然而這是他的第一個骨肉,他說,最好是男孩子,封他為太子,繼承皇位。

思及此,我輕輕笑著,仿佛一個慈祥的母親。

阿綢輕聲步入,細細道︰「娘娘,貴妃求見。」

我驀然一愣,既而唇角緩緩拉開,輕微頷首。

不一會兒,上官蓉兒徐徐走進來,落落站立,眉目娟美如畫,唇瓣淡淡粉色,雪白織錦輕裘裹身,白狐短毛襯得一張臉宛如雪砌。

阿綢引她坐在繡墩上,輕聲退下。我冷寂的打量著她,不發一言,思忖著她此番前來所為何事。

上官蓉兒並不因我的打量而有所局促,反而大方的讓我看個夠,片刻之後,她微微而笑︰「此次冒昧前來,娘娘勿怪!娘娘懷有龍嗣,千萬保重身子……」

我猝然緩緩的打斷︰「貴妃前來,只為這事?」

瞬間,上官蓉兒怔怔的,雪白臉上微有尷尬︰「娘娘,恕蓉兒冒昧,您為何如此辛苦自己呢?陛下見您如此,亦是夙夜焦慮,恨不得代娘娘受罪呢!」

我幽幽道︰「那就勞煩貴妃照顧、體恤陛下,讓他開心,讓他萬事順心。」

上官蓉兒輕輕一笑︰「若蓉兒能做得到,蓉兒一定盡力而為。」她柔柔望著我,眼神明淨,「娘娘知道嗎?蓉兒做不到,無法讓陛下萬事順心。陛下在香露宮,心卻在毓和宮,半夜里,陛下時常喃喃自語,卻只有兩個字,娘娘知道是哪兩個字嗎?」

我搖首一笑。她的目光沒有炫耀之意,她的神色只有淡淡的誠懇。

上官蓉兒淡然道︰「陛下喃喃自語的兩個字是︰阿漫。娘娘知道這兩字是何人的名字嗎?」

心底一痛,我徐徐道︰「我並不知道,或許你可以親自問問陛下。」

上官蓉兒眼神飄忽,目光寧和︰「有一次,我與陛下說起,陛下並沒說此人是誰,只說,這個女子是他此生唯一的痛,他會用一生來等候,等這個女子回心轉意。」

我不置一詞,茫然的看著她,其實我不是在看她——我的眼底泛出些許淚意,眸光渙散成一片。

上官蓉兒從毓和宮出去後,卻沒有回到香露宮。入夜,流澈淨帶著一列侍衛闖進庭苑,明火執仗,耀眼的火光照亮暗淡而淒迷的宮苑,照亮我單薄的身子,照亮他軒昂的身影。

此為一月來首次與他正面相視,他柔然望我,久久的,綿綿不絕似的,我目已成灰,腦子里回響著上官蓉兒的話語,眉眼漸漸的熱了……

流澈淨怒視伺候上官蓉兒的貼身宮娥,目光威嚴︰「從實招來,如有半句虛言,朕絕不會輕饒。」

那宮娥戰戰兢兢道︰「回陛下,奴婢句句屬實。今兒申時,娘娘獨自前往毓和宮,天黑了仍會回宮,奴婢著急了,四處尋找,仍是不見娘娘……陛下,入冬以來娘娘身子偶有不適,天色未暗便會回宮,今兒著實奇怪……會不會是皇後娘娘強留娘娘在宮中……」

阿緞挺身而出,怒道︰「你胡說什麼?貴妃娘娘與娘娘說了一會兒便走了,合宮上下的宮人都曉得貴妃娘娘只是來了一小會兒,你自己伺候不力,倒賴上毓和宮留人!陛下明察,貴妃娘娘許是上賢妃那兒了。」

那宮娥嘴硬道︰「真要扣人,怎會在毓和宮?皇宮這麼大,況且貴妃娘娘又是一人,只怕是早已遭遇不測了。」

阿緞直斥道︰「你血口噴人!」

流澈淨震怒道︰「住口!毓和宮豈容你們喧嘩!」他轉眸望著我,犀利的目光想要探進我的眼眸深處,「朕定會徹查,亦不會輕饒興風作浪之人。冷統領,傳令下去,封鎖宮門,全力搜查,每個地方都不許放過。」

冷統領按劍道︰「卑職遵命!」轉身之際,他溫溫的目光拂過我的臉,眉心微擰,眼中憂色分明。

侍衛魚貫而出,卻有一個宮娥匆忙闖進來,撲通跪倒在地︰「啟稟陛下,賢妃娘娘不見了……」

流澈淨大大震驚,重重揪眉,面色卻是不改︰「不見了?如何不見了?」

那宮娥慌張的稟道︰「奴婢陪娘娘到香露宮,娘娘覺得有點冷,命奴婢回宮拿件大裘。拿了大裘,奴婢前往說好的地兒,卻見不到娘娘,又趕往香露宮,那邊的人說,娘娘根本沒有到過香露宮……」

眾人皆是一愣,質疑的目光齊齊匯聚于我。

那侍女心虛的看我一眼︰「奴婢找了半個時辰,都沒有找到娘娘……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流澈淨緩緩轉過臉,望著我,目光如炬。我眉眼輕揚,迎上他,冷若冰霜,唇角的笑靨漸漸深了……

「陛下……」一個內監高聲叫著闖進庭苑,直直跪倒在地,「陛下,淑妃娘娘受傷了。」

「如何受傷了?」流澈淨一驚,陡然高揚嗓音。

「一個刺客假扮成公公,直闖內殿行刺淑妃娘娘,幸得侍衛及時趕到,淑妃娘娘只是受了點皮外傷。」

流澈淨深深閉眼,復又睜眼,流露一絲凶光,胸口起伏不定︰「刺客呢?現今何處?」

內監稟道︰「刺客已伏,娘娘受驚過度,陛下過去瞧瞧吧……」

流澈淨看我一眼,略含歉意的目光終是歸于帝王威嚴,跨步而去……

宮人散盡,庭苑里冷寂如枯潭。

為了旁的女子前來質問我,如此不信我……一月來稍微平復的心痛與絕望再次翻江倒海,夾雜著絲絲的怨憤,瘋狂撕扯著四肢百骸……

眉眼的熱,漸趨散了。我清涼的笑著,轉身入殿……

宮燈華亮,我躺在床上,睜著雙眼,淚水一直流、一直流,從濃黑的午夜,直至東方微白,直至雙眼干涸,直至眉眼刺痛得再也睜不開。

阿緞已將打听的消息告知于我。上官蓉兒與西寧懷詩被蒙面人抓走、關押在西北隅的破落宮苑,凌璇為刺客行刺,皆是三個侍衛所為,而他們聲稱只是奉命行事。經過一番拷打與逼問,他們最終招供︰此乃皇後娘娘之密令,軟禁貴妃、賢妃于偏僻宮苑,制造兩妃與侍衛**宮闈之假象。而淑妃與皇後早有嫌隙,皇後便要置她于死地。

三個侍衛言之鑿鑿,矛頭直指于我。

流澈淨不置一詞,只命冷一笑嚴加看守。

我不知道流澈淨將會如何處置、作何想法,是否堅信加害三妃實為陰謀、與我無關……一整夜,他沒有踏足毓和宮,直至午時,仍是不見他的影子……此時此刻,內心深處隱隱的期盼他前來,期盼他信我。

阿綢幫我披上斗篷,小心翼翼道︰「娘娘,奴婢陪您去吧。這天陰陰的,怕是要下雪了。」

我輕輕頷首,朝外走去。冷風淒緊,寒氣逼人,鑽入斗篷、禁不住瑟縮了身子。花木蕭條、虯枝上仿佛攏著一層灰白的霜色。

阿綢細細道︰「娘娘,奴婢覺得,陛下定會相信娘娘的,娘娘無需太過擔心。」

我默默走著,只覺身上的熱氣漸漸的流失。

阿綢接著勸道︰「這會兒陛下該是在澄心殿,奴婢陪娘娘過去吧……」

我冷冷打斷︰「阿綢,你們姐妹倆忠心耿耿,我很感激。以往的事,我可以一筆勾銷,從今往後,你們的主子只能一個,至于如何選擇,我不會強求。」

靜默片刻,阿綢靜聲道︰「奴婢明白,奴婢心中,只有娘娘一個主子。」

不多時,來到鳳凰台。阿綢疑惑道︰「娘娘為何來鳳凰台?這兒很冷的呀!」

我軟聲道︰「只是散散心。」邁上階梯,來到二樓,立于雕窗處,茫然舉眸。北風正緊,掠過殿閣重廊,嗚咽有聲。陽澄湖死寂沉沉,深深碧水仿佛凍結了一般。

阿漫,你願意嗎?……雙雙躍入湖中,水花四濺……

朕沒有後宮!朕只有皇後!

一種前所未有的驚痛襲遍全身,仿有亂刀攪動五髒六腑……即便冷寂一月,仍然那麼痛,那麼悲憤,若沒有孩子,我會義無反顧的離開——我無法面對這樣一個殘殺兄弟、殺我親人、心狠手辣的男子,此時的我,心里只有恨,只有痛,只有怨,再無其他,那滴血的心,瀕臨死亡!

「娘娘,下雪了!」阿綢興奮的呼道。

可不是,天地間洋洋灑灑,白雪疊落,瑩飛細舞,輕柔無聲,是世間至純至美的精魂。

「娘娘,奴婢回宮拿傘,過會兒就回來。」阿綢笑道,見我點頭,轉身去了。

大雪紛飛,越下越密,不一會兒,光禿禿的枝丫上砌滿落雪,雪球漸大,粉團團的可愛。

轉身彎入雕窗旁的一間屋子,坐在窗下的那張梨花木雕椅上,輕輕靠著,微微闔目。只要我猛擊左邊扶手三下、右邊扶手五下,旁邊的粉璧就會洞開一道石門,一道通往龍城之外的門。

我一直想要猛烈捶擊,卻幾次無法下定決心,心底的某一深處,仍是柔軟的,因為月復中的孩子,因為他的深情。

然而,我很累了,很想逃離這座血腥、冷酷的九重宮闕,這里的一切,都讓我非常厭惡……

屋外傳來隱隱的登樓的腳步聲,是阿綢回來了嗎?

「陛下,今冬的第一場雪呢,」一個女子的聲音,柔女敕而欣喜,「天降瑞雪,臣妾有福,與陛下一起欣賞瑞雪呢!」

「是啊,又是一年了!」流澈淨感慨道。

「陛下,臣妾斗膽,既然三個侍衛已畏罪自殺,就莫再追究下去。」是上官蓉兒,她在為我求情嗎?

「畏罪自殺?沒這麼簡單!」流澈淨怒哼一聲,切齒道,「朕一定會徹查,亦不會縱容幕後主使。」

心神一顫,我凝神細听,上官蓉兒似是輕嘆一聲︰「他們都死了,還能查出來嗎?」

「朕照樣可以查得水落石出!」流澈淨嚴厲道。

「三個侍衛皆言皇後娘娘之密令,想來皇後娘娘定是百口莫辯,陛下是否該去看看皇後娘娘,或者,去毓和宮走走……」

「天降瑞雪,毓和宮太過冷清,還是香露宮暖和一些。」流澈淨溫存笑著,長嘆一聲,「若皇後有你一半的溫順恭和,朕就省心多了。」

「陛下……」上官蓉兒柔聲喚著,語音半是羞澀、半是嫵媚。

熱淚轟然而下,洗面而過。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他想要的,並非我這樣的女子,而是上官蓉兒那樣的溫順恭和、端雅秀婉。呵,帝王政事繁忙,最喜後妃恬淡溫順,無需操心,無需鬧心,而我,恬淡溫順,距我那麼遙遠……

心神劇痛,渾身似乎撕裂開來,屋外低沉的嗓音與柔順的語音再也听不見了,一切都消失了,淚珠就像漫天匝地的白雪簌簌飄落,掩埋那僅有的一方柔軟,整個天地,干淨潔白,琉璃如夢。

好久好久,終于听到阿綢的聲音……

這個夜里,流澈淨仍是沒有來,亥時,宮人散盡,阿綢阿緞退下歇息。子時,毓和宮靜寂如寒潭,披上斗篷,拎著包袱,駐足大殿,環顧四周,毓和宮幽深而曠寂,羅幕半掩,帷帳低垂……曾經的笑影與纏綿,都將封存于此,揮一揮衣袂,不帶走任何記憶!

最後一眼,我追尋著他傲岸的身影,可怎麼也尋不到……

午夜的寒風淒涼的嗚咽,刮在臉頰冷硬的疼痛;雪花飄在額上,冰冷的疼痛,沿著我荒涼的額,緩緩落下。

躲過巡視的侍衛,躲過稀疏的耳目,終于坐在梨花木雕椅上,用勁捶擊……那道石門緩緩開啟,隆隆的聲響震懾我平寂的心……跨步而入,回身一望,漸漸的,冰涼的石門隔絕了所有……

天色一亮,阿綢會發現我已不在,流澈淨會明白我不會回心轉意,只是不知他會不會派人查訪我的下落,或許沒有吧,或許他默認了我的離去,因為,我順利的出城,進入關州的地界。

你會不會離開我?你會不會離開我?你會不會離開我!

我終究離開了你,沒有任何只言片語,沒有告別,即便是在心里,我也沒有對你說一句︰流澈淨,後會有期!唐抒陽,永別了!

何去何從,我不知去向何方,只是漫無目的的徒步行走,借此派遣心中的郁結。本就身子虛弱,步行于關州郊外,終于暈倒在地。

醒來後,才知道是冷翠庵的一位尼姑救了我。在這里,我踫見了一個讓我激動萬分的女子,在這里,我度過了一段最美好、最平靜、最悠然的日子。

神康二年夏季,我生下一個男孩,姓唐,小名心遠。

偏僻的關州野外,陸續傳來洛都的消息。帝後失和,端木皇後懷有龍嗣,身弱體虛,幽居毓和宮,後順利誕下大皇子,因大皇子體虛,需靜養、嚴禁任何人探視。上官貴妃亦懷上龍嗣,神康二年七月,意外臨盆,血奔而亡。九月,凌淑妃誕下一子。

陸舒意跟我說這些的時候,我逗著心遠玩兒,心如死水,無一絲波瀾,腦子里浮現的是上官蓉兒娟美如畫的雪砌面容。她出身將門,身子不該如此柔弱?是意外,還是陰謀?

正如神康元年初冬的那場陰謀,當時我已是心中雪亮,卻想不到她歹毒至此。留在龍城,她終究是一個禍害,無休無止的禍害!然而,與我無關,沒有任何關聯了……

三月,野外的春天料峭薄寒,清晨的陽光照在屋舍前的小院子,斑斕多彩。

雞鴨咕咕叫著,心遠用勁的吮*吸著、烏瞳斜斜瞪著我,仿佛是在警告我別再看著他,那雙黑翟石般的烏瞳晶亮而清澈,隱隱之間浮現出他父親的傲氣……俊美的眉眼,挺直的小鼻,薄軟的女敕唇,無不是他的印記,融合我的兩分柔美之氣,小小嬰孩,竟絲毫不讓流澈瀟的俊逸。

生命中最美好的,我已擁有,再無任何遺憾。冷翠庵後的山間小屋,籬笆圈圍,三五株桃樹,兩株山茶,清晨的鳥叫,燦爛的陽光,幽靜的夜晚,閑散的日子,于我來說,是最真實的、也是最虛幻的夢。

每每望著心遠,便會浮現他的音容笑貌,仍是那般清晰、如在昨日。

還有痛,還有怨,更多的是隱秘的念想,死水之下,是微微泛動的漣漪。

「阿漫,」陸舒意輕巧的走來,笑吟吟道,「看我給心遠帶什麼了?」

「哦?你這個當干娘的,還能帶什麼好東西?」我打趣道。

「肯定是好東西咯!」陸舒意白女敕的臉上興起一抹頑皮之色,坐在我旁邊的小木凳上,輕輕撥弄著心遠的小手,「你先猜猜。」

「不猜,」我輕哼一聲,索性道,「再不拿出來,我們心遠可不要干娘的禮物了哦!」

「越發懶了。」陸舒意輕唾道,從懷里模出兩枚銀鐲,在心遠眼前輕輕晃動,三個小鈴鐺發出清脆悅耳的響聲,引得心遠抬眼定定的看著,伸手欲抓,卻是夠不著。陸舒意將銀鐲子戴在他手上,笑道,「你看,心遠喜歡呢!這銀鐲子在佛祖前開過光了,可保佑我們心遠一生平安、萬事順心。」

「心遠,謝謝干娘哦。」我明媚笑著。

「阿漫,我們出去走走。」陸舒意倏然凝重道,臉上再無一絲兒微笑。

心底一抖,我抱著心遠起身,隨著她走出小院子。綠茵淺草上仍有露水,潮潮的,打濕了鞋襪;微風輕拂,和煦舒緩,吹得久了,竟有些清冷冷的。

陸舒意嬌細道︰「阿漫,昨兒我听到一個消息。」她一身青灰素服,發髻簡約,膚光清潤,掩不住的身姿綽約、容光殊麗,「我听一個香客說,近幾年,西北大漠的燕國趁中原大亂,迅速崛起,戰馬猛增,騎兵驍勇善戰。神康元年,建立大燕汗國。近兩年來,燕國騎兵不時南下劫掠,***擾西北邊陲。今春三月,燕國大將統率五萬騎兵攻打北郡,三月初三破城。初六,陛下御駕親征,十八日,兩軍激戰兩日兩夜,我軍擊退燕國騎兵三百里。」

她娓娓道來,語聲極為平靜,我卻听得心驚膽顫。今日已是二十四日,想必西北邊地大局已定,然他會何時班師回朝?

陸舒意轉過身子,目光灼亮︰「阿漫,你知道燕國大將是誰嗎?」

心遠揮動著小手,兀自玩著,鈴鐺脆脆輕響。我凝眸道︰「是誰?」

陸舒意白細的臉頰純淨如清水︰「燕國大將乃當年的興國大將隆慶王,听聞隆慶王自歸德倉皇東逃,帶著殘部歸附燕國,得到汗王的賞識與重用,如今已成大燕一員悍將,封為‘燕南大將軍’。」

心下惴惴,隆慶王經年征戰沙場、橫刀縱馬,幾乎是天神般不可戰勝,流澈淨遇上他,定是艱苦卓越。那一場激戰,定是鐵蹄踏胸、箭鏃破風,定是暗無天日、風起雲涌。

我頷首道︰「興族大勢已去,他想要東山再起、想要逐鹿中原,只能投入燕國帳下。」

我笑了笑,猶記得揚州東郊外跟他說過的那番話,然而,他是興族的戰神,亦是中原蒼生的魔神,他的使命是鐵騎踏擊中原大地、寶劍橫掃鐵血沙場,定不會因為某人、某事而隱遁世外桃源。

陸舒意伸手接過心遠,憐愛的抱著︰「二十日,燕南大將軍宴請陛下,傳聞燕國烈酒加了一味烈性迷*藥,陛下英明,並沒昏迷,然而,百余侍衛護著陛下,仍是無法突出重圍。燕南大將軍派人將陛下押往大漠苦寒之地,親帥千騎入關,前往洛都。」

他竟然如此大意!竟然身陷險境!怎麼可以?

隆慶王竟敢害他!孤軍深入中原月復地!

我渾身發抖,顫聲道︰「他究竟意欲何為?」

陸舒意切然望我,緩緩道︰「以陛下之安危,挾持朝廷立幼主為帝,向大燕稱臣,歲歲進貢,且割讓西北六州于大燕。」

一字,一句,心便下沉一分,一分分的沉下去,筆直的墮下去,墮下萬丈深淵……心神俱震……苦寒之地……再無相見之日……他凜凜如天神、睿智無雙,縱然是絕地、亦可絕處逢生,此次為何毫無招架之力?

幼主稱帝?荒謬!向大燕稱臣?天朝威信何在?顏面何在?割讓六州?絕無可能!痴心妄想!

幼主?大皇子根本不在洛都,莫不是凌璇之子?

我咬唇道︰「洛都有何消息?」

陸舒意臉色越發沉重︰「一幫老臣紛紛上表,冊議二皇子登基,五位大將軍極力反對,兩方爭吵劇烈,朝堂一片混亂。凌淑妃該是非常欣喜自己的兒子登上帝位……」

萬千尖刺從心上劃過,鮮紅淋灕,我忍痛道︰「姐姐,即刻與我一起回京。」

陸舒意驚異道︰「阿漫,你……」

我堅決道︰「我不能讓他的帝業陷入萬劫不復之地,我必須回京。」我握住她的手,祈求的看她,「跟我回京,姐姐,幫我……況且,你與懷宇……他心里也很苦,雖他已再娶,不過總要有個了結,是不是?」

陸舒意淡淡的反問道︰「了結?他已再娶別的女子,只怕是早已移情于他人,我何必再去打擾他們呢?」

我急切道︰「姐姐,並非你想象的那樣,當時發生了一些事……」

心遠的小手撫觸著陸舒意的耳垂,她亦隨他玩耍,淡約如水的目光遙遙展向遠處的青峰︰「我已心如止水……無論如論,早于我離開洛都之時,我與懷宇的緣分已斷。」

我目光真切,懇求道︰「我孤身趕路,還帶著心遠,姐姐就算是幫我,好麼?」

陸舒意靜靜的望著我,清澈的眸子嵌在淺碧、明媚的春光里,猶顯得水光瀅瀅,思慮片刻,她終于頷首道︰「好吧,我陪你回京。」

我開心的笑了,眼眸濕潤。

當即回屋收拾包袱,陸舒意與冷翠庵中相處甚好的姑子告別,前往附近的鎮上顧了一輛馬車,趕往洛都。

三月二十六日午時,終于趕到葉將軍府。

廳堂之上,我駐足門廊處,葉思涵從內室款款走來,灑逸的目光一觸及我,重重的愣住,須臾之間,大跨步奔向我,將我摟進懷里,緊緊抱著︰「阿漫,是你嗎?真的是你嗎……」

我伸手攬住他的腰身︰「是我,表哥,我回來了!」

葉思涵哭笑不得︰「你真是狠心,離開洛都……也不跟我告別……我好擔心你……」

他的身上散發出溫暖的淡淡的女乃香,令我焦躁的心安定下來︰「是我不好……往後不讓表哥擔心了……」

葉思涵仔細瞧著我,俊眸中清光晃動︰「嗯,許久未見,胖了一些,傻丫頭知道如何照顧自己了。」

我不想流淚,卻不可抑制的簌簌滑下。

葉思涵不經意的看向站立于邊上的簡素人兒,臉孔上的微笑頓然凝固,怔怔的呆望著她——抱著心遠的陸舒意。

我伸手接過心遠,笑道︰「表哥,這是我的孩子,要不要瞧瞧?」

葉思涵仍是神思恍惚︰「你的孩子?」話音方落,他恍然大悟,尷尬的笑了,低首仔細瞧著心遠,目光漸趨驚異,「都這麼大了,生得好俊俏,與陛下很像。」

我轉眸一笑,轉身坐在廳堂中的木椅上︰「他餓了,我要照顧寶寶了,你們先說著。」

陸舒意一身青衫,一如淺碧的楊柳柔柔站立︰「阿漫離開洛都後一直與我在一起,你無需太過擔心。」

葉思涵柔聲道︰「謝謝你照顧她……你過得好嗎?」

陸舒意略略低眉,婉聲道︰「我很好,一直都很好。」

葉思涵輕輕一嘆,唏噓道︰「懷宇……他很後悔……」

陸舒意的臉色立時冷凝,細眉平展︰「他是他,我是我,此番回京,只是陪著阿漫而已,葉將軍莫要多想。」

心底哀嘆一聲,陸姐姐當真心如死灰了麼?此事還是慢慢來吧!我謹聲道︰「表哥,現今形勢如何?燕南將軍抵達洛都了嗎?」

葉思涵關上廳門,沉重道︰「燕南將軍前日抵達雲州,遣人來告,我朝須派使臣前往雲州與之和談,否則,陛下便有性命之憂。蘭陵王與幾個老臣商議二皇子即位,由蘭陵王前往雲州商談,我們幾個堅決反對。今日朝上兩方爭吵激烈,相決不下。」

堂堂蘭陵王,流澈瀟竟然如此軟弱、昏庸!當真令我失望!

我狠狠擰起細眉︰「表哥,封鎖我已回京的消息,尤其是府上的下人。秘密通報風將軍、秦將軍和冷統領,今晚亥時聚于城中‘玉堂春’酒樓,切忌,隱秘行事。」

葉思涵應了一聲,轉身出去。

凌璇,不管你是無奈的被推上皇權至尊高位,或是暗中操縱一切,我都不會心慈手軟,絕不會眼睜睜看著他辛苦建立的皇朝基業毀于一旦。

眼見我突然回京,他們無不驚訝萬分,卻也激動不已。一切皆以我的意願為尊,一切都已商定,只待明日朝堂上,看我如何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二十七日,東方微白,薄霧流動,金碧輝煌的龍城靜謐如假寐中的猛虎,五脊四坡上的鎏金寶頂高高峙立,遠望之下,一如瓊宮仙闕。走在海浪與流雲堆積的御路上,春末的寒氣拂過臉頰,仿有些微的快意。

駐足立政殿殿門處,冷統領揚聲宣稟︰「皇後娘娘到——」

我緩緩跨入大殿,挺直身軀,廣袖微拂,深青翟衣的下擺輕輕掃過金磚,細柔無聲。整個曠寂的立政殿,靜默得听得見眾人的氣息聲,所有震驚的目光齊聚于我,異常灼熱。

高高的金台上,金漆雕龍寶座的旁邊,置放著一把金漆繪鳳雕椅,端端坐立的,正是淑妃凌璇,懷中抱著的、正是二皇子。她睜圓雙眸、驚異的看著我,目光顫動。

我登上金台,含笑的目光掃過明黃錦緞襁褓中的小小人兒,掃過凌璇蒼白的臉龐,轉身俯瞰滿朝文武,冷眼橫掃。眾人低首竊竊私語,聲響漸大。有一人孑然獨立,禮冠朱纓,朝服玉帶,平靜的望著我……我卻知道,那深深的目光、蘊含著百轉千回的思緒。

那是朝堂上冷靜不語的蘭陵王!朝堂下瀟灑如風的流澈瀟!

五位將軍最先屈身下跪︰「臣等叩見皇後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眾臣一愣,隨即俯身下拜。凌璇恍然回神,起身微福︰「嬪妾叩見皇後娘娘。」

我一擺廣袖,揚眉道︰「眾卿免禮,淑妃也起來吧!」我淡淡含笑,「年來本宮幽居深宮,念佛祈天護佑蒼生。不曾想西北邊地燕兵作亂,陛下御駕親征,不幸為燕賊所縛。燕國囂張狂妄,辱我煌煌天朝,實在可恨!眾卿有何對策,速速稟來。」

老臣面面相覷,對于我突然現身立政殿仍未回神。風清揚謹聲道︰「啟稟娘娘,燕國燕南大將軍于雲州等候我朝使臣前往商談,微臣不才、願前往雲州。」

我驟然怒道︰「豈有此理!燕國乃西北胡族,我朝怎能听命于他、任他欺凌?傳言出去,我朝天威何在?天下人如何看待?葉將軍,傳本宮懿旨,若要商談,燕南大將軍須親自來京,本宮與眾卿家一同會會這名燕國悍將。若他不來,就問他一句︰莫非洛都龍潭虎穴,他擔心自己走不出去?」

一老臣急切道︰「娘娘,萬萬不可!陛下為燕賊扣押……不宜觸怒燕賊。」

我語音輕柔,卻是極為震怒︰「混帳!何為不宜觸怒?雖陛下性命堪憂,但也不能敗了我朝的氣骨與威嚴。燕賊要我朝如何,我們便如何?此等軟弱之舉,本宮斷不能苟同。此事無需再議,葉將軍,告訴燕南將軍,本宮會在午門親自迎他,若是不來,便是怕了本宮一介女流。」

一時之間,金殿上鴉雀無聲。流澈瀟素然的望著我,俊眸中流動著驚異之色。

凌璇稍稍靠前,鏗鏘道︰「嬪妾愚見,國不可一日無君,燕賊蠻橫,須有匡扶社稷之輔政大臣安撫民心。文臣武將之中,定有睿智、決斷之人足以擔當輔政大任。」

一老臣出列恭敬道︰「淑妃娘娘所言極是,老臣愚見,蘭陵王乃我朝尊崇無二的親王,文武雙全,深具安邦定國之能,輔政一職,足以勝任。」

流澈瀟俊美的臉龐冷冷如斯,不著絲毫表情。

秦重微微一笑︰「啟奏娘娘,既有輔政大臣,便由皇子監國。」

那老臣順勢道︰「皇子監國,也無不可。大皇子體弱,二皇子康健活潑,老臣奏請二皇子監國。」

我能想象得到,凌璇的眼底定是笑意浮動。

**凌璇的兒子會監國嗎?阿漫如何應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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