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早呢。」端木情的眸色清澈而朦朧,朝他斜斜一勾,笑嘻嘻地說道,「將軍急著回京,是否京里有人等候呢?」
「你醉了。」流澈瀟靜靜望她。
「我沒醉呀,」她燦爛地笑,搖搖晃晃地朝他走來,「走吧,回京吧……佳人等著你呢……丫」
流澈瀟扶住她虛浮不穩的身子︰「我扶你回殿歇息。」
他不由分說地攬住她,朝大殿走去。她卻掙月兌開來,步履踉蹌︰「我沒醉,不用你扶,我沒醉,不回去……」
蒙魅的雙眸斜睨流連,媚眼如絲。
眼見如此,流澈瀟無可奈何地失笑︰「好好好,你沒醉,我們繼續喝。」
強硬地裹挾著她回了寢殿,將她放在床榻上,幫她拉好錦衾,她仍是自言自語地念叨著,許久才安靜下來。
他坐在床沿,怔怔地瞧著她。她雙眸微睜,一臉迷糊,嫣紅的臉腮與唇瓣釋放著無聲而極致的誘惑媲。
流澈瀟克制著體內的潮涌,溫柔道︰「閉上眼楮,睡吧。」
她乖乖地閉上雙眼,娥眉再無輕愁,惟有一點笑意綻放。只有酒酣的時候,她才會暫時忘卻那些煩惱的事情、那些血腥的殺戮,暫時忘卻意中人。
就這麼呆呆坐著,他靜靜地望著她的睡容,石雕一般亙古久遠,好似永遠也看不夠。
也不知過了多久,寢殿里突然響起一聲尖叫︰「不……不要走……」
驚得流澈瀟握住她的雙肩︰「醒醒,快點醒來……只是噩夢……」
「不要走……你騙我……」端木情喃喃自語,睜開迷蒙的雙眼,眼前俊逸的面容漸漸清晰,是朝思暮想的他,是午夜夢回的他……她擁衾而起,抱住他,「你好狠心……不要離開我,我好想你……你知道嗎?我無時無刻不在想你……」
她淚落如雨,死死地纏著他。
他愣愣地僵住,須臾便恍然明白,原來,她是將自己當作意中人了。他柔聲撫慰︰「我不走,我就在這里……來,躺下來,我不會走的。」
她柔弱得任憑他的擺布,在他的溫柔低語中,終于沉沉睡去。
她的意中人,究竟是誰呢?
輕嘆一聲,流澈瀟放好帷帳,于窗畔的長案上鋪上一幅薄綿的白紙,陷入了沉思……遠心殿的初見,驚鴻照影,游龍驚心,她呆呆地望著他,淚落如雨……他不曉得她因何而傷心,只覺她那麼悲傷,讓他無端地揪心……爾後,他護送她回殿,她斂了所有的悲傷,強顏歡笑,柔韌而堅強。
她眸心的孤意令他憐惜,她眉心的輕愁撩動他平靜的心湖。
恍然回神,他揮毫落墨。
清月,海棠,清婉的女子,貌若瓊雪,廣袂當風。
******
「大哥有心事?」
耳畔是輕柔的聲音,流澈瀟站于窗前,望向窗外的街衢車水馬龍、人聲鼎沸。
此為洛都享譽百年的酒樓——蘭鳳樓,暖廂清雅,珠翠簾子隔絕了外間的喧嘩與探視的目光。
身旁的女子輕嘆一聲︰「大哥這是何苦呢?」
流澈瀟淡淡道︰「你不懂。」
只是三個字,便讓身旁的女子噤聲。
良久,他回過神來,見她螓首低垂、眸光低婉,大為不忍︰「顧小姐,對不起,我不是那意思……」
身旁的女子是顧湘,名門之後,莊淑令雅。一月前,他徒步回府,在一處街角遇見她被兩個歹徒欺負,便出手相救,于是,兩人結緣。
她對他一見鐘情,他待她只是妹妹、只是朋友。
顧湘轉眸一笑,為他斟酒︰「我曉得,我沒事。大哥既已離開洛都,為什麼還回來呢?」
凌氏的宗室親王來來往往,上演著一出出或血腥或殘酷或令人啼笑皆非的鬧劇。流澈瀟雖為將軍,然而所依附的宗王在爭霸中落敗,也只是喪家之犬,必須依附于新的權者,方能在風聲鶴唳的洛都保全自身。
她曉得他為什麼回來,只不過,她想听他親口說。
流澈瀟回身落座︰「有些事,始終放不下。」
「能讓大哥牽掛的,定是重要的人。」
「是重要的人。」他淡淡一笑。
「何人?大哥能跟我說說嗎?」她裝作不在乎地問道。
「一個女子,一個我想保護她一生一世的女子。」
「她……很幸運,能夠贏得大哥如此對待,此生無憾。」顧湘禁不住心中的翻騰,語聲微澀。
「可是,她已有意中人。」她的傷,她的苦,流澈瀟毫無所覺。
「大哥可知,我也有意中人。」她幽幽地望著他,眸心纏繞著縷縷情絲。
「哦?是誰?」但見她如玉的眉目盈盈款款,與尋時大為不同,他不由得心底惴惴。
「大哥心系那個女子,從未在意過眼前人。」顧湘苦笑。
流澈瀟恍然明白,原來,偶然救下的顧湘早已將一腔情愫系在自己的身上,而他因為牽掛著端木情而渾然未覺。可是,為什麼呢?
他尷尬道︰「顧小姐抬愛了。」
顧湘柔聲堅定道︰「大哥,我曉得你的心意,我這麼說,並非想要你如何,只想讓你曉得,假若大哥累了,想要離開洛都,我會陪著大哥隱居世外。即使大哥討厭我,我也會等著大哥,永遠等著。」
流澈瀟的眼中滿是歉意︰「我不值得你這樣。」
她柔柔地笑︰「值得與否,只有自個兒心里清楚,正如大哥心甘情願地為她犧牲一切,我也心甘情願。」
「這不一樣……」
「有何不一樣?世間情事,令人身不由己,我只不過是普通的女子,等候大哥,是我心甘情願,此生不渝。也許,大哥的意中人也是一個痴情的女子,苦苦地等候她的意中人。」
「她的意中人,不在人世了……」流澈瀟語聲感慨,最讓人無奈的是,活人永遠比不上死人,他永遠比不上她的意中人!
「不在人世了……大哥能夠為她如此,我想,她是一個令所有男子心動的女子,琴棋書畫自是不在話下,胸襟氣度……」
「她是揚州小朝廷晉揚帝的皇後,端木情。」
「原來是她!」她驚訝道,神色悵惘,「名門世家,才滿揚州,後來進宮侍奉太後,驚才絕艷,名動洛都。此等女子,大哥自然心儀。若我是男子,也會欽慕于她。」
「顧小姐無需如此。」眼見她自嘆不如的臉色,流澈瀟不曉得如何安慰,「顧小姐的才名不讓于她,何須自謙?」
「倘若大哥放不下她,何不帶她遠走高飛、隱居世外?」顧湘苦澀一笑。
「我跟她提過,她還在考慮。」他惆悵道,「也許洛都還有她留戀的人或者事,也許她不願跟我一起離開,也許……」
「大哥,假若你覺得她值得你付出一切,就帶她離開這里,不要猶豫,不要退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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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雄獅攻入龍城,所向披靡,龍城一片驚亂。
流澈瀟本是護著陛下(英王)出逃,然而他不能就此離去,他必須帶著她離開,即便她不願意也要帶她走。
可是,她身中冰火情蔻的媚毒,她走不了,他必須為她尋找解藥。當他從平國長公主凌璇手中奪得解藥回到香露宮的時候,卻有大批蒙面黑衣人殺來。
他不知道他們是誰,更不知道是誰要置自己于死地,他只有一個念頭,沖出重圍,解救心愛的女子。
蒙面黑衣人身手高強,劍光橫掠中,一抹身影出現于大殿門扇處,是她,是她……他的手腕一緩,便有銀光刺來,貫穿他的身子……
他轉身望她,想跟她說,找到解藥了,卻見她軟軟地倒下去,倒下去……
血花飛濺,血影淒迷,陣陣驚痛襲遍全身,流澈瀟緩緩倒下,再無知覺……
醒來的時候,是在一間昏暗的屋子里。
「你身受重傷,如果不及時診治,只怕命不久矣。」
一道低沉而冷酷的聲音自昏黑中響起,流澈瀟眯眼望去,窗旁站著一人,身格傲岸,屋外的昏光自窗戶溜進來,籠罩了他的全身,逼散出他內斂的鋒芒,顯得霸氣而狂妄。
流澈瀟聚起殘存的力量,啞聲問道︰「何人?」
窗旁的那人緩緩轉身,顯現出一張傲色灑然的臉︰「流澈淨。」
「流澈淨?」躺在地上的重傷者驟然愣住,難道是他要置自己于死地?是了,自己是英王手下的將軍,是他的敵軍,他這麼做,無可厚非……流澈瀟淡淡地問道,「你想要怎樣?」
「該是我問你,你想要怎樣。」流澈淨緩步行來。
「要殺要剮,悉隨尊便。」流澈瀟冷啐一口。
「倘若你供出英王出逃的方向,我自然不會讓你死。」
「妄想!」流澈瀟冷笑。
「是不是妄想,你最好考慮清楚。對了,你身上的冰火情蔻的解藥在我手中,你是要救‘敬皇後’端木氏嗎?」流澈淨的唇邊興起一抹狐狸似的笑,「倘若你仍是如此堅持,那麼端木情……」
「你卑鄙……」流澈瀟目光森森。
「或者你歸附于我,我自然不會為難你,畢竟你我同是流澈氏子孫,到底是手足。有我的榮耀,自然有你的榮華富貴。」流澈淨的雙眸倏的凌厲,「只不過,如果祖父知道我們兄弟倆爭奪一個女子,或是世人津津樂道于此,你覺得有趣嗎?祖父會不會氣得半死?」
「你說什麼?」流澈瀟心神一震。
「哦,你還不知,端木情與我早已私定終身,而她以為我死了,其實,我只是恢復原本的姓氏而已。」流澈淨的笑對弟弟來說,無異于凌遲。
流澈瀟萬萬沒有想到,她的意中人便是失散多年的兄長。可笑,多麼可笑……
傷痕累累也比不過心上的一把刀,他心痛難忍,忿忿道︰「那又如何?她已移情于我,她決心與我遠走高飛。」
流澈淨的眼眸襲上冰寒的怒氣︰「看來你還不夠了解她,如果她決心與你遠走高飛,就不會等到今日。」
流澈瀟冷哼一聲︰「若是不信,你大可親自問問她。」
流澈淨目露凜凜的霸氣︰「流澈瀟,無論是在戰場上,還是情場上,你都是我的手下敗將。若你供出英王的去向,你便不會死,若你堅持與我敵對,我也救不了你!」
二、那抹背影的決絕
再次回到洛都,已經物是人非。
流澈淨是大敬皇帝,端木情是奉養宮中的「夫人」,以狐媚惑于君王,**宮闈,顛覆新朝。
流澈瀟風風光光地回京,成為朝臣爭相巴結的宗室親王——蘭陵王。
兄弟之間的首次會面,是在聖旨昭告四境的第三日。
澄心殿,流澈淨高高在上地坐在御案之後,流澈瀟跪地叩首,是為人臣子的恭順與臣服。
他的臣服,自然不會令人相信。流澈淨目光精銳︰「皇弟此番回京,該不會只想做一個賦閑王府的蘭陵王。」
「陛下所料不差,臣弟回京,定會大展宏圖,以不令陛下失望。」流澈瀟昂頭直視。
「朕等著你的大展宏圖!」流澈淨步出御案,眼神淡定而睥睨,「你可見過端木夫人了?」
「在紫鏞城偶遇的。」流澈瀟誠實道來,笑容瀟灑如風,「一年前陛下所說的兄弟爭妻,臣弟覺得,將會變成事實。」
「朕早已料到皇弟的魄力,」流澈淨從容地笑,望見手足眼中的昂揚意氣,「不過你毫無機會,因為她即將成為朕的皇後。」
「究竟誰勝誰負,還未知曉。臣弟相信,她不是那種貪慕虛榮的平凡女子,在她心中,帝王的身份不及專情與共,一世榮華不及雲淡風清,她想要的究竟是什麼,相信陛下比臣弟清楚。」流澈瀟自信地笑。
「朕自然清楚!」流澈淨眼神犀利「皇弟可還記得去歲的那一夜?」
「臣弟命不該絕,陛下一定很失望。」由于傷勢嚴重,流澈瀟昏厥過去,醒來時已離京多時。
「如此說來,你如何出宮、如何離京,你毫不知情?」
「許是貴人相助,臣弟深知,陛下絕不會放臣弟一條生路。」流澈瀟冷笑。
流澈淨睥睨一笑︰他所說的貴人便是自己——終究,因為一念心軟,流澈淨救他一命,送他離京療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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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霞鋪錦,天際殘紅。蔚銘湖畔,煙籠碧水,霧籠暮色。
水亭里,一抹人影綽然而立,茜色紗幔輕薄如煙,拂動如水。
「瘦斷玉腰沾粉葉,人生那不相思絕。」一道沉朗的聲音吟頌著。
水亭中的女子聞言,猛地回眸,但見一人緩步行來,素白灑金錦袍,矜貴灑逸的親王服色,臉色淡淡。
她怔怔的,失了言語。
他凝望著她,一如歷經千百年的石雕。
周遭靜了下來,只有兩人的互相凝望,只有她漸漸冷涼的眼神,只有他漸趨溫熱的目光。
「明日你要前往金斕寺齋戒?」流澈瀟艱澀地開口。
「多事之秋,為民祈福。」端木情目色平靜。
「值得嗎?」
「值得。」
多日未見,她清減不少,愈顯楚裊風致。他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為什麼這般辛苦自己?」
她靜靜道︰「不辛苦,心甘情願。」
流澈瀟站定在她面前︰「梟雄竊國,妖後亂國,傳言盛遽,你如此犧牲,為的是什麼?」
端木情淡然道︰「不求什麼,不為什麼。」
朝思暮想的女子便在眼前,卻是天與地那般遙遠,她這般冰冷相待,仿佛他是她的仇人,仿佛他們以往的一切不曾有過。他的心抽痛起來︰「你曾說過的話,我仍然銘記于心……我一直等你,等你的一片真心相酬于我。」
「我都記得,可是我也說過,我的心早已付予他人,而他並沒有離開人世……」端木情語聲堅決,「是你陪著我走過那段動蕩的日子,是你保護我周全,我很感激你,然而,我無法酬你以情。王爺,望你明白。」
「我明白,他就是我的兄長,流澈淨。」蔚銘湖的對岸,有一人遠遠地望過來,面容籠于暮靄中,瞧不真切,只見身形冷硬而岸然。流澈瀟自然認出那人是誰,突然的,他上前按住她的雙肩,「你可想過,也許他已不是你當初所認識的唐抒陽,如今,他是九五至尊,是擁有三宮六院的帝王,你甘心只是他後宮里等待他寵幸的嬪妃嗎?」
「三宮六院,帝王本色如此,我無力改變什麼,亦不會輕言放棄。」端木情拂開他的手。
「如此辛苦,何必呢?」他攬過她,不讓她掙月兌,「我待你如何,你很清楚,他所能給你的,我也能夠給你,他不能給你的,我卻能給你。情,一生如此短暫,何必浪費時日在無謂的明爭暗斗上呢?只要你願意,我流澈瀟的妻室只有端木情一人。」
「無需再說了。」她決然推開他,卻是掙不開,被他緊擁在懷,她急怒攻心,「放開我!」
「不放!」話落,流澈瀟驟然抬起她的下頜,落下狂熱的吻。
唇齒交戰,氣息漸促。
她的掌心抵在他的胸口,漸趨無力。左閃右避仍然不能躲開他發瘋般的追尋,一朝陷落,索性冷地任他糾纏,以石化的姿勢對抗他的火熱與激烈。
他感覺到她的僵硬,然而他毫不在乎,原想只是做戲給湖畔的那人瞧一瞧,卻不曾想一踫觸到她,身子里便掀起驚濤駭浪。柔軟在懷,幽香縈繞,軟玉般令人迷失,絲綢般令他泥足深陷。
一冷一熱,廝磨多時。
湖畔站立的那人卻不曉得她的冷,只道是她改變了心意。流澈淨面色鐵寒,緊緊地攥著拳頭。
直至流澈淨憤然地轉身離去,流澈瀟才放開懷中的女子。
端木情一步步後退,憤然地瞪著他似笑非笑的俊臉。
眼見她憤恨如刀刃的眼神,他心痛如割︰「我無心的……原諒我,好不好?」
她垂眸閃避他的深情,什麼也不想說,舉步離開,卻被他攔住。
他焦急而惶恐︰「是我不對,往後再也不會這樣了……」他的臉色淒哀而堅決,「你仍然是端木夫人,我仍然是蘭陵王,過往的一切,我再也不會憶起,我只記得,我們只是明月清風的朋友。」
端木情深深吸氣︰「好,只是朋友,望王爺切忌。」
再無多余言語,她匆忙離去。
從他身旁掠過的一剎那,飛揚而起的軟錦衣袂拂過他的手心,如風滑過,涼意幽幽。
他想握住,卻怎麼也握不住。
******
「可笑……可笑……兄弟爭妻,實在是可笑……」
「如果大哥自己也覺可笑,那麼你對她的真心真情也便是可笑的了。」顧湘蹙眉道,看著他一杯杯地酒入愁腸,看著他為另一個女子心傷、頹廢而心痛。
「的確可笑。」流澈瀟淒冷地笑,拿起酒壺就灌,「她已明確地拒絕我,我卻還如此糾纏,不是很可笑嗎?」
顧湘奪下酒壺︰「別喝了。」
流澈瀟伸手想奪回來,她卻一步步後退︰「你已喝多了。」
他面色清寒︰「給我!」
她被逼到牆角,退無可退,只得將酒壺藏到身後,咬唇道︰「不給!」
俊臉紅透,雙眼迷蒙、血絲纏繞,流澈瀟望定她,眼中似有怒氣升騰而起。片刻之後,他摟過她,強硬地奪走她身後的酒壺。
仿如親密的相擁,宛似他要將她擁在懷里。她的胸口砰砰地跳動,只覺他的氣息萬份灼熱,他的胸膛溫熱燙人,令她心醉而眷戀。
然而,只是一瞬。
他繼續飲酒,顧湘氣得輕吼︰「如果你真的愛她,就不要放棄。」
流澈瀟毫無所動,繼續喝酒,打著飽嗝。
她氣得臉腮漲紅︰「一點點挫折都承受不起,你敢說你真的愛她?若是我,即使她拒絕三次、百次,我也不會放棄,我會在冷靜的時候謀劃、部署,然後付諸行動,直到贏得她的真心為止。」
他希翼地問道︰「你教教我,我該怎麼做?」
******
流澈瀟微垂著頭,查探的目光射向御座上的兄長︰「臣弟叩請陛下賜婚,為端木夫人與臣弟賜婚。」
流澈淨面容一僵,須臾之後自負地笑︰「莫說朕不會賜婚,她亦不會嫁予你。」
「相信陛下早已听聞,前日里一些刁民大鬧金斕寺,意欲逮走端木情,若非臣弟及時趕到,後果不堪設想。」流澈瀟的眼色冷凝成霜。
「臣弟想說什麼?」流澈淨步出御案,坦然道。
「為了你,她心甘情願地背負‘一代妖後’、‘狐媚惑主’的污名。假如你真的立她為後,你的子民又將給她扣上什麼罪名?史家又將如何評述她?如果你真的愛她,就應該放手!」流澈瀟說得切齒,幽恨難忍。
「朕絕不會放手!」流澈淨淡淡一笑,語音堅定。
「你執意如此,只會害了她。」
「朕不理會那麼多,此生此世,你沒有任何機會!」
「你——」流澈瀟無比憤然,「你會毀了她的一生!」
「很精彩!」流澈淨拊掌而笑,「你這麼說,無非要讓朕放手,好讓你接手,不過朕告訴你,你是痴心妄想!」
「是不是痴心妄想,陛下無法評說。不妨告訴陛下,情兒已經改變心意,你我究竟誰勝誰負,該由情兒指定。」流澈瀟緩了怒色,勾起一抹優雅的笑。
聞言,流澈淨面如冷霜︰「一招離間計,朕豈會輕易上當。」
流澈瀟語笑從容︰「是不是離間計,不久便見分曉。」
御前求娶之後,自然還有不為人知的部署。
流澈淨的部署天衣無縫,為端木情洗刷「一代妖後」的污名,從傳言中的「妖後亂國」轉變成「當之無愧的開國皇後」,為冊後正名。而流澈瀟的部署兵行險招、暗度陳倉,一步步地逼近高*潮。
秘見朝臣,反對冊立端木氏為後,如若不然,必須充裕後宮,冊立嬪妃。
于紫鏞城「偶遇」端木情,告訴她冊立三妃的真相,令她心亂而傷心。
接下來所發生的事情,不是流澈瀟所能控制的了。
當端木情獨自黯然離京,他亂了,他立即追趕而去,希望找到她,帶她遠走高飛,然而,上天弄人,他怎麼也找不到她。
其實,她就在關州,離京師很近的州縣。
他找了她大半年,走過江南的小橋流水,翻過高山險峻,飛過西北大漠狂沙,走遍大江南北,哪里都有她的影子,哪里都找不到她。
神康二年六月,他回到洛都,遵從祖父的安排,與顧湘完婚。
他日日頹喪,夜夜酗酒,讓妻子獨守空帷,讓自己昏醉不醒,讓自己忘卻曾經犯下的罪行……是他給了凌璇機會陷害她,是他讓她失望而至絕望,是他逼走她的……
情,你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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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中的酒壺被奪走,他眯起眼楮看向眼前模糊的人影,她面容微怒,明眸驚凝……漸趨清晰,原來是他的蘭陵王妃,顧湘。
顧湘揚手扔出酒壺,瓷碎的聲響,驚徹人心︰「夠了!你還想怎樣?建造一座酒池,醉死在酒池,是不是?」
流澈瀟嘻嘻一笑︰「酒池?好啊,正合我意,明兒王妃吩咐下去,建造一座酒池……」
「啪」的一聲清脆,她的手掌從他的臉頰狠狠地甩過。
「再找幾個侍女伺候你是不是?」顧湘恨鐵不成鋼地怒斥,「你究竟想要怎樣,你說!」
「想要怎樣?」流澈瀟傻笑一聲,似乎不在意被妻子摑了一巴掌,「喝酒,醉生夢死……」
「要麼好好當你的蘭陵王,要麼出京找她,在王府自怨自艾算什麼?給誰看?她知道嗎?」顧湘語音鏗鏘,隱藏著深深的淒痛與傷心。
流澈瀟怔怔地望她,迷離的眼神清定少許。
顧湘果決道︰「我已為你備好行囊,明日即可出京。」
他不可思議地望著她,從不知她竟有如此魄力。
此次出行,行程緩慢,他有很多很多的時日任他揮霍。關州郊外的一個小鎮上,他緩步街頭,忽然的,一抹熟悉的倩影躍入眼中,青絲垂覆,衫裙素樸,縴瘦而柔韌。
是她!是她!是她!
流澈瀟立即追趕上去,她卻拐過街角,瞬間消失不見,仿佛江水入海,再也尋不到她的身影。
他心慌意亂地繼續追趕,他絕對沒有看錯,真的是她!
然而,走遍小鎮的每一條街道,仍是尋不到她。
是幻影嗎?是因為相思至深才出現的幻影嗎?還是與她相似背影的人?
淒惶地站在街頭,他無語凝噎,喃喃呼喚︰「情兒……情兒……」
三、人生那不相思絕
「皇後娘娘到——」
隨著稟報聲的揚起、落下,流澈瀟的心驟然提起、又突然降落,胸口激烈地跳動,一顆心似要蹦出胸腔。
側眸望去,一人跨進立政殿,深青翟衣,織金雲龍紋華貴無雙,廣袂驚風,長長裾擺從金磚上迤邐而過,皇後鳳儀端雅而莊重。九龍四鳳冠熠熠流光,雪腮嫣紅,眉宇靜然,淡笑點綴。
他的目光隨著她的行進而移動,繁復妝扮,珠玉累累,行進間仿佛碧濤微涌,正是母儀天下的大敬開國皇後,正是離京多有時日的端木情。
怎會如此?她怎會突然出現?她何時回京的?她過得好不好?
太多的疑問充塞心中,他呆呆地凝望著她,恨不得拉住她,問問她,看看她,向她傾訴,卻又不知從何說起……然而,這是立政殿,此時正在議政,他惟有望著她,默默傾訴。
她略顯豐腴,她容顏不改,她眉目淡定,她眼神睥睨,她沒有變,卻又明顯地跟以往不一樣了。
怒斥眾臣,與淑妃針鋒相對,于家國大事上處斷果決,手段強硬,雷厲風行,可謂女中豪杰。
她不再是以往的端木情!
大皇子監國,蘭陵王、風清揚與皇後共同輔政,設法營救陛下流澈淨。
流澈瀟終于明白,她回京,是為了流澈淨,為了大敬江山。
然而,這是一次絕無僅有的良機,他必須充分把握,必須贏得美人歸,必須贏得整個天下。
留晴殿,也就是原來的披香殿,曾是她的寢殿。她一定會來的。
果然,她來了,姿影蹁躚,眉目沉靜如水。
然而,他瞧得清楚,她眸心的思念,不是他,是他的兄長,流澈淨。
他感傷地傾訴,她靜靜地聆听,並無感動,只有疏離而冷漠的微笑。
這般艱難,這般疏遠,原來,他與她,並不只是隔了流澈淨一個人,而是橫亙著整個大海、整片天宇。
饒是如此,他也不能放棄。
「我可以幫你……你的孩子登基為帝,而我成為萬人之上、一人之下的攝政王,你我攜手並肩作戰,成為龍城真正的主宰,誰也無法阻擾我們,好不好?只要你一句話……」流澈瀟深切地期盼她的應允。
「從此,皇圖權柄握在你我的掌心,帝王霸業由你我開創,這個天下,你我一起分享!」
他擁她入懷,感受著來之不易的親密之感,她輕顫而些微抗拒,他灼熱異常,不放開她,默默感受她的美好。
明明知道她不會答應,明明知道她會懷疑、會查探他,他仍然說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話,只為了一線希望,只為了測出自己在她心中的分量。
他知道,她不會與自己聯手,他只是玩火**。
因為,心空了,所以設下一個陷阱,獵物只有自己。
******
燕南大將軍被囚,流澈淨突然出現于立政殿,風起雲涌之際,萬丈光芒涌入,一切塵埃落定。
他的合謀者,淑妃凌璇,被賜一條白綾,魂歸西天。
他魂歸西天的那一日,端木情會不會來看他最後一眼?
「啊——」
隨著一聲崩潰而嘶啞的喊叫,案上所有的物件隨著浮白衣袂的拂過而掃落在地,鏗鏘之音四濺,一地狼藉。
流澈瀟頹喪地跌坐在地,靠在案腿上,舉起酒壺就灌,壺里卻只流下來兩三滴的酒水。他使勁地倒,使勁地搖晃,接著惱怒地擲出去,白瓷裂片四散濺開,冷冷泛光。
為什麼?為什麼流澈淨會回京?為什麼變成這樣?為什麼所有的籌謀都是功虧一簣?為什麼他只能是蘭陵王?為什麼他不能贏得端木情的真心相酬?
究竟是為什麼?
輕捷的腳步聲止于門口,無需回首他也知道,來人是蘭陵王妃,顧湘。
顧湘步入屋內,靜靜地望他,只見他臉頰通紅,雙目血紅,神色淒哀,悲憤而頹廢。
良久,她淡淡地開口︰「王爺還不死心嗎?」
流澈瀟看也不看她一眼,眼神清寂如死。
「這麼多年,她愛的只有陛下,她從未愛過你。」顧湘語聲平靜。
「她才情卓絕,她聰慧敏嫻,她母儀天下,她龍章鳳姿,惟有帝王才能贏得她的真心真情,才配得上她。」她眸色向往。
「王爺文武雙全、瀟灑磊落,然而,王爺不夠狠心,不夠狠毒,不夠冷酷,不夠無情,因此,結局早已注定,此生此世,王爺得不到她。」一字字,一句句,如細針,刺入他的指尖,痛入心口。
「帝後鶼鰈情深,王爺該辭別洛都,永駐邊陲,否則,陛下如鯁在喉。」顧湘語色堅定。
「夠了!」流澈瀟驟然吼道,森冷地瞪著她,「滾!滾出去!」
「我自然會走。」顧湘強忍心中的痛,俯身扶他起來,「到床上去。」
他踉蹌著起身︰「為什麼總是來煩我?」
她撐住他虛浮不穩的身子︰「為了讓王爺清醒。」
驀然間,耳畔響起尖利的笑聲,充滿了嘲諷。
流澈瀟笑得縱情恣意,見她眉目間毫無波瀾,仍是尋時的冷靜端莊,不由得怒起心頭,將她推向床榻,在她起身之前狠狠地制住她。
羅衫撕裂,錦裙飛揚而起,緩緩地飛落。他扣住她舞動的雙手,在她雪白的胸脯上落下炙熱的吻,又啃又咬,似乎要將心中所有的怒、憤、悲、苦、澀等諸多滋味一起發泄出來。
濃重的酒氣噴灑而下,顧湘推不動此時一如野獸的夫君,明白是自己尖銳、血淋淋的言辭刺激了他。無處閃避之下,她心灰意冷地側過頭,不再做任何反抗。
想象中的洞房花燭竟是如此的不堪與齷齪,期待了一年多的水乳交融竟然變成強迫與發泄。
她哭了,也笑了。
灼熱侵襲,驚痛襲遍全身,驚濤駭浪一般,她痛得咬唇,痛得抓緊錦衾,忍住眼角的淚珠,不讓自己在他面前表現出絲毫的脆弱……
心愛的夫君,愛著別的女子,為了別的女子,在沖動、酒酣之下迫她行合衾之禮,她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她情願等,也不願如此不堪的事實。
當一***的火熱與激情褪去,當他不再禁錮著她,當他沉睡在她身旁,她輕輕地拿開他的手臂,起身披衣,卻橫來一支的手臂,勾住她回到被窩里。
「往哪里去?」低沉而略啞的聲音。
「回房。」她淡淡的,平靜得有些冷。
流澈瀟摟住她,睨著她胸前的旖旎雪光︰「已有夫妻之實,無需分房了。」
大婚不久,兩人分房而睡,互不干擾。
顧湘一愣,卻不敢望他的眼,只靜靜道︰「不後悔嗎?」
「後悔,很後悔。」眼見她眸光一顫,他移過她的臉,與她對望,「我後悔,洞房花燭竟來得這樣遲。」
「後悔?」她詫異地問,很是不解他的話,「為什麼?」
「是你罵醒了我,你罵得對,我一直在自欺欺人,以致錯過了你。」流澈瀟滿是歉意,憐惜地撫觸著她飛紅的臉腮,「從今往後,我再也不會錯過你。」
「可是……」顧湘滿目錯愕,極不相信他的突然轉變,「可是你……」
「我知道,你一定不信。」他俊雅一笑,眼中流露出幾許歉意,「突然之間,我就這麼想通了,放下所有的重荷與糾結……就在剛才的一瞬間,我突然覺得你是最重要的,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真的嗎?」
「真的。當我明白的一剎那,我才知道,原來多年來自己過得這麼辛苦,原來你一直在我的身後默默地關心著我,一直在等我,不離不棄,此生不渝。」
「我說過,我會等你,此生不渝。」顧湘驚喜而泣,只因這個喜悅來得太過突然。
「如今你等到了,我不會辜負你。」流澈瀟溫柔地笑,卻是鐵錚錚的誓言。
「嗯。」顧湘埋入他的頸窩,幸福地輕笑。
******
梳洗完畢,流澈瀟步出房門,說不出的神清氣爽與松快活絡。
攔了一名下人,問王妃現在何處,卻道︰王妃入宮面聖。
一愣,一驚,心中諸多疑惑,他匆忙地進宮。趕到澄心殿,卻不見人影,陛下亦不在殿內。問起殿外的侍衛,回道︰陛下正在端陽宮用膳。
流澈瀟更是疑竇叢生,徑直趕往端陽宮,卻于宮廊的拐角處听到一道熟悉的聲音。
「求陛下成全。」是顧湘的聲音,懇切而謙順。
「難為你為他考慮得如此周到。」流澈淨悠然道,「你能保證你的夫君會與你隱居西南,永不再入京嗎?」
「妾身能夠保證,求陛下成全。」語色堅決。
「朕很想信你,不過……」流澈淨似有猶豫,「謀逆大罪,理當族誅,朝臣亦不會就此罷休。」
「陛下胸懷丘壑、胸襟廣涵,朝臣以陛下為尊,但凡有何旨意,自然不敢違逆。」此言有些過了,然而由她說來,卻是淡定得不卑不亢。
「蘭陵王妃膽量不小,」流澈淨冷哼一聲,「如果朕不答應呢?」
「黃泉白骨,妾身一路陪著王爺。」顧湘柔音錚錚,「只不過陛下與皇後娘娘之間,只怕如鯁在喉。佳人難得,陛下也不希望皇後娘娘存了私心,或是對陛下有所怨念,是不是?」
「蘭陵王妃伶牙俐齒,朕倒是小看了。照此說來,朕應該允了你的請求?」流澈淨擲地有聲地反問。
「妾身不敢,求陛下成全。」
流澈瀟跨步現身,看見自己的王妃俯身跪地,仿似虔誠的求佛之人;而那帝王傲岸不群的目光射過來,毫不驚訝,甚至有些揶揄。
叩首行禮之後,他扶著妻子起身,驚得顧湘呆呆愣愣的,有點兒手足無措的樣子。他以眼神安慰她,接著躬身道︰「內人無狀,望陛下開恩。」
「一大早的,皇弟的王妃就進宮求見朕,為你求情為你開月兌,皇弟,如此嬌妻,不可多得。」流澈淨的語氣似是兄長。
「陛下過譽。」流澈瀟沉下臉,冷淡道,「時辰不早,臣弟不便打擾陛下。」
「蘭陵王妃稟奏之事,朕自有分寸,你們退下吧。」
夫妻倆躬身一拜,轉身離去。流澈淨望著兩人的背影慢慢遠去,翩翩王爺,窈窕王妃,亦為世間不可多見的神仙眷侶。他輕輕一笑,亦轉身去了。
宮中晨光澹澹,花色妍妍,自是風流之態。
「對不起……我不該瞞著你……」顧湘垂著頭羞愧地說。
「我該謝謝你。」流澈瀟握住她的手,淡笑著望她,「皇兄說得對,如此嬌妻,不可多得,我何其有幸,讓你等了這麼久,還這般為我著想。」
「你真的不怪我嗎?」她惴惴地問。
「怎會怪你呢?我只覺得我是多麼幸福……」他攬過她,神采飛揚,再也不是自怨自艾、愁雲慘淡的蘭陵王。
越二日,聖旨下,責令蘭陵王回駐蘭州,永不得入京。
人生那不相思絕,愛恨情仇不關風與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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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影搖紅•流澈淨
一、燭影
燭影迷離,昏光瀲灩。
唐抒陽一動不動地任她抱著,心潮起伏,片刻之後才掰開她的手︰「任性的小丫頭!沒事的,夜深了,我也要去休息……」
端木情垂眸低聲地說道︰「這兒也可以歇息的……」
他低聲朗笑,熠熠的目光令她越加嬌羞不已,不由興起調侃之心︰「這是閨閣小姐該說的話嗎?」
「我……怕做噩夢……」她的聲音更加輕細,卻倏的推開他,「走吧走吧,不要你陪著了……」
「現在我倒不走了。」唐抒陽掀袍坐在床頭,伸臂攬過她,只覺她安安靜靜地伏在自己的懷里。也許她真的被嚇到了,連日來的屠殺、血腥與殘酷,家人的相繼離世,令她驚恐得無以復加,唐容嘯天的死,更讓她悲痛。
「累了嗎?要不要躺下來?」她溫順得就像一只貓咪,他低沉道。
「不累,唐大哥,你在這里,我就不怕了。」她細聲幽幽道,在他的胸前蹭了蹭。
「前幾日真的很害怕嗎?」
「嗯,好怕好怕,我怕爹爹哥哥遇難,我怕瘦兮湖被毀了,我怕……此生此世再也見不到你……」端木情抬眸望他,對上他審視的目光,羞得慌忙垂眸。
「照此說來……」唐抒陽抬起她的下頜,「真的念著我?」見她輕點著頭,便笑著問,「那唐容嘯天呢?」
「他……怎麼了?」她曉得他想問什麼,卻裝作不解的樣子。
「別跟我裝。」他捏住她的下頜,目光冷得令她發寒,「唐容嘯天為你而死,你就不傷心?」
「傷心,很傷心。」她確實傷心,然而,如果是此時抱著她的男子,唐抒陽,她會崩潰。
「你說下輩子要嫁給他。」他的聲音毫無熱度,心里卻有點酸酸的。
「下輩子,好遙遠……我對不起他,我耍過他,破壞他和凌璇的婚事,而且害死了他,在他臨死之際,我只有這麼安慰他。」她悲傷地望他,「我是不是很壞?是不是很討人厭?」
「確實夠壞,我不討厭就行了。」唐抒陽沉聲一笑,心贊她的坦誠,「如果他沒有遇難,也許你會嫁給他。」
「不會,也許我曾經心動過,」端木情曉得騙不過他,便誠實道來,「不過我不會輕易地……私定終身……」
說著,她垂眸,仿佛禁不住他迫人的目光。
他再次抬起她的臉,揶揄地笑︰「如今這是什麼?」
她沉思片刻,厚著臉皮笑道︰「這是‘鳳求凰’。」
******
隆慶王派人將太皇太後押往洛都,唐抒陽、西寧懷宇和葉思涵前往劫人,突出重重包圍時,皆有不同程度的傷勢。
寢房里,唐抒陽解下外袍,左臂敞開,一道淺淺的劍傷赫然在目。
一抹淺紅色的人影閃進屋子,絳雪將銅盆擱在桌案上,絞干毛巾,為他擦著傷口︰「劫人是好玩的事兒嗎?惹得一身是傷。」
「哪里那麼夸張?就這麼一處輕傷,好了,這事兒你別管。」他只是不想阿漫太過擔心,如果不是西寧懷宇疏忽大意,也不會三人都掛彩。
「我能不管嗎?她不會心疼,我可是心疼死了。」絳雪氣憤道。
「皮外傷罷了,心疼什麼!你又怎知她不會心疼?」他好笑道。
「名門小姐,驕橫自私,豈會對爺的犧牲感恩戴?」她對端木情似乎全無好感。
「你要如何管?」唐抒陽好整以暇地問道。
「爺讓我管,我就管。」
「好了,你把酒樓打理好,我就放心了。」
絳雪輕嘆一聲,小心翼翼地為她包扎傷口,然後為他鋪好錦衾︰「爺早點歇下,如果酒樓還要你擔心,我就不是絳雪了。」
唐抒陽解下外袍,躺到床上︰「你也早點歇了。」
他闔上雙眼,滿臉疲倦。她愣愣地瞧著,想不通痴戀多年的男子為什麼會那般關心端木情,他究竟喜歡她什麼,為什麼自己得不到他的真心相待……
屋外傳來輕細的腳步聲,是誰?會是端木情嗎?真是她的話,那敢情好……
絳雪微微一笑,低柔了嗓音︰「爺,這是何苦呢?」
唐抒陽「嗯」了一聲,似乎是夢中囈語。
她松開上半身的衣衫,坐在床沿,俯身吻住朝思暮想的男子。他堅毅的雙唇輕輕抿著,任憑她輾轉反復地挑*逗,始終靜靜的,毫無反應。
他睜眼望她,眼中無波無瀾,對于屋外的動靜卻是一清二楚。他知道,是她!
衫裙盡褪,雙臂如藕,細腰如柳,她輕笑著望他,似乎跟他說︰爺,你我做一場戲,如何?看看她到底會不會緊張你。
他沒有點頭,亦沒有拒絕,只是淡淡地笑著。
須臾,屋外傳來沉重的腳步聲,漸行漸遠,窗外的人影已經離去,不知是何感想。
「她走了,爺該曉得她是否緊張你了。」絳雪撿起衫裙穿上。
「就此看來,你覺得她緊張我嗎?」唐抒陽掀被而起,穿上外袍。
「如果是我,我一定會沖進來。」絳雪系好衫裙,不由心痛起來——他再也不會多看自己一眼,在他的眼中,她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女子了,再也惹不起他的絲毫憐惜。
「她不一樣,她有一顆高傲的心。」
「也有一顆自私任性的心,難伺候著呢。」
「看你說的,她是自私,也坦蕩,其實不難相處。」
「爺真要去追她嗎?」絳雪為他整著外袍,岔開話題。
唐抒陽點點頭,徑直出門,撇下絳雪一人哀戚地望著,雙眸微泛淚水。
他在二十四橋找到她,一番糾纏,兩人渾身濕透地回到端木府。由于左臂受傷,加上落水受涼,他有些發熱,便在廂房歇著了。
看著她為自己忙碌,緊張而擔憂,娉婷而俏雅,思及方才在二十四橋石階上她扼住自己脖頸的情景,不由得竊竊笑了——她到底是緊張他的。
唐抒陽攬過她,驀然吻住她嫣紅的唇,見她為自己沉醉地闔上雙眸,體內熱流奔騰,雙臂略緊,在她的頸間、胸口落下炙熱的吻痕。
端木情渾身綿軟,腦子卻是清醒的,稍稍推開他︰「你身子不適,早些歇下吧,明兒一早我來喊你。」
她垂首起身,卻被他扣住手腕。
他目光帶笑︰「那晚你強迫我陪你,今夜,我是病人,也要你陪我。」
端木情呆了須臾才道︰「那你要答應我,今晚要好好歇著,不可……多想。」
唐抒陽輕輕一帶,將她攬在懷里︰「多想什麼?你覺得我會多想什麼?嗯?」
他總是這樣調戲她,總是這樣不正經,她微惱地瞪著他︰「你會想什麼,我怎麼曉得?」
他低笑,抬起她的臉︰「你一定在擔心,我會不會是一只饑餓的狼,把你生吞活剝了?」
端木情不服地笑睨著他︰「你不是饑餓的狼,而是一只吃飽了撐著沒事干的惡狼。」
******
絳雪生辰這日,唐抒陽回揚州為她賀壽,自然也是因為好些天不見端木情,是時候回來了。然而,她總是糾纏于一些事情,一些沒必要糾纏的、不是問題的問題。她擔心什麼呢?她究竟想要怎樣呢?
她說︰你如何叫我,我都不在乎,我只在乎——唐大哥的心中,是否有我,是否只有一個端木情?
她說︰唐老板是舉國聞名的巨賈,婚姻大事,理當舉國轟動。
她說︰既然你從未想過娶我,不如就「高抬貴手」吧!
她說︰攜手一生,忠貞不渝。
她說︰你繼續你的如花美眷、風月濃情,我繼續我的端木小姐,從此往後毫無瓜葛,就當作你我從未相識。
他盡量表明自己的心跡,可是無論怎麼說,她總有回應的話,總有理由說他的不是,甚至曲解他的意思……他不會放開她,不會辜負她,不是「調戲」她,不會不娶她,為什麼她就不明白呢?
說完最後一句話,她背對著他站了片刻。
唐抒陽靜靜地瞧著她,沉默不語,無奈而傷懷,只覺她的背影黯然而孤單,心里很是不忍,然而,絳雪就在窗外,听見了一切,他不能對阿漫說出承諾一生的話,因為,對絳雪會是一種刻骨的傷害。
即使他對絳雪並無心思,畢竟絳雪跟他風風雨雨這麼多年,他不能傷害她,不能讓她絕望。
而且,他還不能確定,阿漫的心中是否將唐容嘯天忘得一干二淨,對西寧懷宇的情愫是否已經煙消雲散。如果不是,他寧願等,他要在她的心中只有他一個人才會表明自己最深層的心意。
他知道她很傷心,所以他讓她離開,他相信她會明白的。
然而,她卻被隆慶王劫持,為了救她,也為了躲避隆慶王的追擊,他只能詐死,只能騙她。
這一詐死,便是南北分離,便是波瀾迭生、風起雲涌。
唐抒陽與西寧懷宇、葉思涵是江南一帶農民起義軍的首領,隆慶王急于揮軍北上,無暇對起義軍窮追猛打。之後,三人一起投入上官錦麾下,以雄厚的資財贏得上官錦的另眼相待,以高強的武藝與磊落豪邁的脾性贏得軍中將士的人緣。
然而,上官錦的佷兒上官楚卻對他極為鄙夷,處處針對他,數次與他交手。
這日,唐抒陽正在營外練劍,柔弱無骨的精鋼軟劍揮灑出無數冰寒的劍光,冰寒索魂的絕技凌傲絕頂,一招橫掃千軍,草木盡折。
倏的,一股陰冷的風從斜里疾掠而來,三尺青鋒刺來,他悠哉地閃過,轉身見是上官楚,便收劍撤開︰「上官將軍,這是為何?」
上官楚橫持銀劍,森寒的劍光耀白他的眉宇︰「今兒比個高下。」
立時,眾多將士瞧見這邊的異常,紛紛擁過來觀看兩大人物的對決,有竊竊私語,也有叫好聲,更有好事者催促趕緊比試。
「沒有這個必要吧……」
「莫非你怕了?」
「怕?」唐抒陽大笑,「怕什麼?上官將軍非要比試,我奉陪。」
「我不會手下留情。」上官楚眼中的殺氣凜冽至冷。
高手過招,風卷殘雲。劍氣橫掠,光影飛舞,一騰,一躍,一挪,一閃,一挑,一擊,一回身,一直刺,殺招步步緊逼,險象環生。
上官楚年未三十,從戎十余載,領餃將軍職,靠的是不凡的身手與上官家族的威望。他的武藝路數來源于上官氏,相較唐抒陽,沉穩有余,靈動不足,然而又無唐抒陽的磅礡氣勢,上陣殺敵綽綽有余,遇上絕頂高手就要吃虧。
果不其然,不出五十招,上官楚已處下風,而唐抒陽並未使出厲害招數。
到底年輕氣盛,惱怒之下,上官楚橫劍刺來,唐抒陽一招四兩撥千斤,輕松地挑開他的魯莽一擊,且卸下他的兵器,將他逼得節節敗退。
上官楚狼狽地坐在地上,呆若木雞,精鋼軟劍直指自己的胸口。他看見圍觀將士投過來或不寫或可憐或惋惜的目光,心中如針扎一般。
唐抒陽伸手拉他起來,他不甘地瞪他一眼,自行起身,卻听見一道軟細而清朗的聲音︰「哥。」
眾將士回首望去,但見一抹窈窕的淺藍倩影飄逸行來,膚光雪白,雙眸如漆,眉目如畫,笑靨微點臉腮。
唐抒陽感覺到她的目光從上官楚的身上轉移到自己的身上,她越過眾人,從自己身旁掠過,深深地看自己一眼。
他知道,她是上官蓉兒,前兩日才到軍中。
二、搖紅
唐抒陽死死地盯著手中的細絲白絹,慢慢地揉在手心里。
她來回于龍城與紫鏞城,她與流澈瀟多有來往,流澈瀟一直暗中保護她,流澈瀟喜歡她,與她多有詩詞唱和……
阿漫在洛都的一舉一動,皆有冷一笑飛鴿傳書向他稟報。今日的消息讓他心情沉重,然而,時機未到,他還不能讓她知道他還活著,即使他知道她會責怪,此時也不能泄露自己的身份。
阿漫,你一定要好好的,一定要等著,再過幾個月,我一定解救你于水深火熱之中,你不會再悲傷孤單,不會再淒苦絕望。阿漫,一定要等我!
「阿漫怎樣了?」葉思涵走進營帳,見他臉膛緊抽,目光冷肅,便擔憂地問。
「沒什麼,有人保護她,不會有性命之憂。」唐抒陽淡淡道。
「不知阿漫能否撐得住,難為她了。」數月軍旅的歷練,葉思涵的風采減了少許翩然,多了幾分硬朗。
「她撐得住,無需擔心。」唐抒陽一笑。從冷一笑傳回的消息來看,她做得很好,榮辱不驚,進退有度,在九重天闕中隱藏自己的鋒芒,布置自己的耳目,一旦龍城和最高掌權者有何變動,她都能在最快的時辰里知曉。水深火熱也是一種意志的磨練,如履薄冰更能令她快速成長。
「但願吧。」葉思涵無奈道,「如果她知道連我也騙她,她一定會責怪我的。」
唐抒陽與西寧懷宇身亡的消息傳開,沒過幾日,他便啟程前往浙州,卻遇上活生生的兩人。他本想告知阿漫這個激動的消息,卻被唐抒陽阻止了。接著,阿漫、太皇太後、兩位公主被雷霆迎接進京。
唐抒陽拍拍他的肩膀︰「我自會向她解釋,坐下喝兩杯吧。」
兩人對飲兩杯,葉思涵突然想起什麼,問道︰「雖然上官錦很信任你,不過如今你在軍中的威望還不夠,風清揚、秦重和上官楚三名大將對你很是敵意,你有何對策?」
「我自有應對之策。」唐抒陽眉峰冷硬。
「希望阿漫想開一些,希望我們能夠順利地贏得軍心,希望能夠早些揮軍北上解救阿漫,如今只能希望阿漫開心一些。」葉思涵無奈道。
「我也希望如此,成事在天,謀事在人,一定有那一日的。」唐抒陽睥睨一笑,豪氣頓生。
「流澈大哥,你在嗎?」營帳外傳來一道輕柔的聲音。
「進來吧。」唐抒陽一愣,朝外喊道。
刺眼的光影一閃,上官蓉兒彎身進來,看到葉思涵也在,便淺淺一笑︰「葉大哥也在這里?喝酒著呢!」
葉思涵早已看出上官蓉兒對唐抒陽幽情相系,雖是擔心他會否移情,不過此時卻不便打擾,于是起身道︰「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唐抒陽站起身,深深地看他一眼,仿佛是在告訴他︰放心,她不會辜負阿漫。
及至他掀簾出去,唐抒陽方才看向上官蓉兒,冷淡地問道︰「上官小姐找我何事?」
上官蓉兒瞥見案上的酒水,坐下來問道︰「流澈大哥有什麼煩心事嗎?」
他亦掀袍坐下︰「煩心事?何以見得?」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她的語聲清靈靈的,身著一襲水藍羅裙,宛如一朵深谷中綻蕊吐芳的幽蘭,氣韻簡約,天然去雕飾的清新婉麗,「今兒我陪流澈淨大哥喝幾杯,如何?」
「算是為我解憂嗎?」唐抒陽朗聲笑道,如此說著,斟了兩杯酒,「不過,我並無煩心事,上官小姐多心了。」
「叫我蓉兒,」她略羞地看他一眼,「流澈大哥無需見外。」
「不妥,不妥,」他笑著直接拒絕,倒顯得磊落坦蕩,「你是上官老將軍的掌上明珠,倘若我如此呼你,軍中將士會怎麼看待我呢?」
「無需理會。」上官蓉兒俏皮一笑,自然曉得其中的利害,那些心術不正的將士會在背後指指點點,說唐抒陽巴結上官氏女兒以圖上位……
「不可不理會,我還是很在乎自己的清譽的。」唐抒陽眼中的笑意自有一種令人懾服的氣度,一杯清酒落月復,再飲下一杯,「你兄長對我滿懷敵意,我覺得你不該與我這般接近。」
「我哥對你是有偏見,」她飲了一杯,只覺這酒柔滑、爽口、微甜,該是上等好酒,怪不得他喜歡飲酒呢。她語笑嫣然,「不過他是他,我是我,流澈大哥胸襟如海,自然不會因為我哥而與我生了嫌隙,是不是?」
唐抒陽但笑不語,默然飲酒。
她來到軍中已有三月,時常找他,不是那小事,就是這小問題,總有小女兒家的事情,他自然瞧出她的心思,只是淡淡地敷衍。
沉默間,他已飲下數杯。上官蓉兒瞧在眼里,更是堅定了自己的想法︰他肯定有心事,也許是因為軍中之事,也許是因為——世間情事,莫不是令人愁腸。
她奪了酒杯,勸道︰「不要再喝了,流澈大哥,有何煩心的事,跟我說說……如果你願意跟我說的話……」
唐抒陽一怔,不由失笑道︰「為什麼你認定我有煩心事?」
「嗯……讓我來猜猜,」上官蓉兒俏皮地朝他眨眨眼,「流澈大哥一定是思憶……意中人了。」
「你如何曉得?」
「那就一定是了。」
唐抒陽悠然飲酒,對她的猜測不予回答。
她再次奪下他手中的酒杯,故意嬌蠻地阻止︰「今兒不許再喝了,夠啦!」
他怔怔地望著她,一些美好的回憶慢慢地浮現……他想起瘦兮湖的那夜飲酒,想起風亭那些心懷天下、試探虛實的感慨之語,想起五里柳堤瓊花樹下阿漫的嫣容柳態……
「你去浙州……有什麼重要的事嗎?」阿漫已有七分醉意,雪腮酡紅。
「自然是重要的事。」他攔住她的手,卻被她逃月兌了,「這‘煙花慢’後勁很足,不要喝了。」
「喝……喝個痛快……」她高舉著酒杯,朝他一擺,便一飲而盡。
「你會醉的。」
「醉了好……醉了什麼煩心的事就都忘記了。」阿漫嘻嘻地笑,「唐大哥……那次護送我到昌江,你離開後去哪里了……」
「去了一趟西南,奠基一個重要的人。」唐抒陽的臉色緊了緊。
「西南,是建陵嗎?奠基誰啊?」她沒有察覺到他已然改變的臉色。
「是一個我從未見過的人。」他淡淡道。
「從未見過的人……」阿漫支頤喃喃道,喝下一杯酒就忘記了這個話題,「來,繼續喝……今夜不醉無歸!」
「再喝,你真的醉了。」
唐抒陽奪下她的酒杯,阿漫伸手來搶,突的一陣暈眩襲來,她軟軟地倒下來……他伸臂攬住她,嘲笑道︰「瞧你,就喝這麼點兒就醉成這樣,還要喝。」
阿漫撐住他的手臂,想要站起來,卻使不上力,再次倒在他的懷里,手舞足蹈的醉態憨然可愛︰「這是好酒,不容易喝到的……當然要多喝一點……」
他瞧著她,她臉如紅霞,嬌態如水,是女兒家的柔媚,不由得收緊手臂︰「在行宮不開心嗎?」
她迷蒙的雙眸一暗︰「開心?是啊,很開心……」
見此神色,唐抒陽知道她很不開心,一種溫柔的疼痛擊中他,令他怔忪了。
阿漫掙扎著起來,卻被他勾住腰身,酒氣忽然襲來,柔軟的唇落下,唇齒相踫,濕熱而動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