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露天平台,有半面伸出水面去,這是天字一號的一處天台,面積大約有幾十平米,密密的擺設著許多綠植,從底下援引上的兩注水流分別在左右兩側形成了小小的水幕,罩映著綠瑩瑩的一堆花草,顯得活潑而有生氣。
天字一號的姑娘們最喜歡來這里,起初是因為這里臨建在水面,離著外界能近一些,可以將思鄉的心情拋灑的更遠一些。而現在,她們喜歡這里,是因為廿朝安的存在。
阿蓮、阿月、阿眉、阿馨四位姑娘靜靜的坐在天台上,手托住腮,半仰著頭,眼楮盯向一處,均是聚精會神的樣子。
「上次說到哪里?對,就是書院忽然鬧鬼,很多同窗都撞了鬼了。我當然不信真有這個鬼,于是決定夜里去抓鬼。話說那天夜里真是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啊——」這個手舞足蹈眉飛色舞的說書先生正是廿朝安。關于脂顏女扮男裝進書院讀書,並且與他相識相知的故事他已經給這些姑娘講了不下數十遍,每一遍的講述他都是全神投入,該痛哭的時候痛哭,該苦悶的時候苦悶,確切的說,已經不像是說書,而像是表演一場精彩的人生戲劇。慶幸的是,他的這場戲僅有的幾位觀眾都很痴迷,每一場的演出都捧場,而且一次比一次更受感動更心有戚戚。
廿朝安在每一次溫習往事的樂趣里感受著希望,並在無數孤獨和淒冷的夜晚將這種希望在夢里無限的放大,他不是黑子,感情可以沉默;他不是冷面,感情可以內斂到毫不外顯;他不是假面,可以在積蓄了情緒後突然間徹底的發泄;廿朝安需要持續不斷的一個出口,當他偶然間發現表演回憶也是一種尋找和追尋的方式,並且同時也能愉悅和感染著別人的時候,他就越來越善于這種表演了,兩年間,在這無數次的表演中,他將自己的心裝的滿滿的,那些經過提純的也略加了想像的真實故事已經被他演繹成絕唱了,無法再被別人重復和模仿。
一條手臂抬起,五指朝下,並攏後彎成九十度,同時雙腳後跟高抬,腳尖踮起,廿朝安整個人向前傾斜著。「我听見遠處一陣如水的刷拉聲,就知道她肯定鑽進水里去了,我還是沒能弄清楚是不是她。」
講到這里,廿朝安的聲音就小了,語調也不再激昂,幾位姑娘熟悉這種收場,都不約而同的短嘆出來。
「廿公子那個時候就愛上她了吧?」阿月終于忍不住,這個問題她已經憋了很久了。盡管以前阿蓮、阿眉、阿馨都問過,可是都沒有得到準確的回答,所以她還是想問。
「愛,這個字,太淺薄了些。」廿朝安剛剛從激動的表演中回了神,重新掛上了面對年輕女子時的禮貌親切的笑容,只是這笑容里早已夾上了一種距離,那是除了一個人,再沒人可以攀越的距離。
「她喜歡什麼?」阿馨也好奇的提了一個問題。
「她喜歡一切美好!」
四位女子結伴從天台下了台階,穿行回去。
下午的陽光曬著腳下的沙,軟底布鞋踩在沙上,隱隱透出灼熱。行了幾步,幾個人就出了汗,拿著手絹不斷的向臉上扇著風。
「你們看——」阿蓮突然指著旁邊叫道。
四個人停住腳,看向阿蓮指的位置。那里站著一個人,穿著長袖灰衫,正凌空在一根手臂粗的圓木上認認真真的用匕首刻著什麼,遠看著,就像掛在滾木上的一面灰色的三角旗幟。
這個人她們也都認識,正是那個整日不言不語的唐公子,他們都叫他黑子。他從來了這里,總共也沒對她們說超過十句話,實在是個沉默不言的男子。雖然相處兩年,可那種疏離竟比陌生人還陌生。
阿眉朝著那三角旗幟吐了吐舌頭,四個人放輕了腳步,快速的走了過去。
黑子用著壁虎游牆功,黏在那跟剝了皮的白花花的圓木上,右手握住一把短刃,正在刻一朵梅花。圓木的底端三分之一沒入了細沙內。
白色的滾圓的樹干上,自下而上已經並排刻了許多的同一形狀的梅花,每一朵用一道橫亙的深深的割痕分割開。每一朵梅花大約有茶碗口大小,被雕刻的極精致細膩,如果上了顏色,會是一件很有觀賞價值的藝術品。
黑子在圓木上雕刻這些梅花卻並不是要做什麼手工藝術品的,他是在記時間。從來到天字一號的第一天,每度過一個日落,他就在這根圓木上刻上一朵梅花。算到今日,已經整整刻了七百二十九朵,也就是再有一天,就整整兩年了。
天字一號的時間漫長的如同蝸牛爬,每一天似乎都可以當成一年來過,這些梅花消磨去的就是黑子的兩年寂寞。
之所以要刻梅花來計數日子,是因為黑子記得脂顏說喜歡梅花,而且,他也特別清楚的記得出谷的第一天,在踫到花無痕的時候,錦兒吟過的兩句詠梅詩——「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重新數了一遍,還是七百二十九朵,原來已經過了整兩年了。
雕刻了七百二十九朵梅花,踏遍了這島上的每一個角落,這個少年在寂寞的歲月里已經成熟了,一張初具了男人特質的硬朗的臉龐上的堅毅和冷峻,伴隨著那時而會浮現出的柔情都彰顯著他的成長。
終于完工了,左右審視著,每一朵花瓣的弧度都是完美精確的,上下左右的兩朵之間的間隙也是固定的,每一次都要做到毫無瑕疵,他不是追求完美的人,但他必須給這份工作一份完美,任何關于脂顏的事情他都要求自己做到完美。
跳下來,退後一丈遠,再細看,沒有問題,這才轉過身去。眼光落在水面上,冷大哥說要駕小船出去,一月前他做了一個夢,夢見有水神駕臨天字一號,並許了願給他,所以今天他要出去祭拜一下,順便還願去。
水面上平靜的很,看不見船的影子,廿朝安的表演結束了,一個人留在天台上發呆,晚秋蟬的病被阿紅的刺激治好了,只是這兩天還是足不出戶。
一切都是老樣子,沒有任何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