織錦以為自己會哭,卻沒有。她出奇的安靜,不知做點兒什麼才能證明自己還活著,證明這不是個夢。
織錦在車里坐了十分鐘,馬小龍到底沒追下樓來。織錦知道,他以後也不會追來了。她讓他看見了那些她蓄積在內心深處的藏而不露的惡毒——對他母親的。
織錦失魂落魄地回到醫院。此刻,她的爸爸正在重癥病房里堅持著最後一點兒力氣,為了等她給一個回答而遲遲不肯合眼。她坐在病房外的花牆上,想打電話問問哥哥羅錦程,父親怎麼樣了。剛拿出手機,就听見有個女乃聲女乃氣的聲音喊「姑姑」。
織錦抬頭,是柳如意,她正領著兜兜往醫院來,另一只手里還拎了個飯盒。
織錦忙往臉上堆了些笑意,她不想讓柳如意看出自己剛哭過。這個女人好奇心太重,嘴也夠碎。
織錦站起來,抱起兜兜,往他臉上貼了貼。
柳如意跟在身後,「怎麼不進去?」
織錦笑了笑,「外面空氣新鮮些。」
面對柳如意時她總覺得別扭。首先是在稱呼上。叫小柳或是如意吧,顯得有點兒不夠尊重;叫她嫂子吧,羅錦程已經和她離婚了;叫她姐姐吧,又太親昵,像故意要討好她似的。
長這麼大,織錦從沒有討好別人的習慣,對于無法讓她從骨子里有敬意和親昵感的柳如意,她就更不願意討好了,最多也就是客套而已。她覺得柳如意對羅錦程的愛情,已經不能用「痴情」這個詞了,只能說是犯賤。當初,為了逼羅錦程結婚,柳如意尋死覓活。在父母的威逼下,羅錦程遂了她的願,可一結完婚,羅錦程就不著家了,好像把她娶回來就算完成任務似的,跑出去和他的相好金子雙宿雙棲去了。
看著柳如意一個人在家里淒惶的樣子,善良的父母很內疚,覺得自己沒管好羅錦程,所以,對柳如意比對織錦還要好。織錦知道,這是老人心懷內疚的客氣。一開始,柳如意可不這麼認為,以為算她好運。羅錦程雖然蜜月都沒過完就找不到影子了,但就那麼半個月的時間,柳如意竟然懷了孕。醫院的規定是不能鑒定性別的,母親就托醫院的老同事悄悄給她做了個B超,知道了她懷的是個男孩兒。
柳如意便有了母以子貴的神氣勁兒,整天活像只剛下完蛋的老母雞,耀武揚威得很。直到她知道了羅錦程和金子混到一起,仗著肚子里的孩子去鬧過一回,羅錦程不領情,竟然硬著一顆比豺狼還狠的心,讓她把懷了六個月的孩子打掉,柳如意這才泄了氣。
從柳如意懷孕到孩子出生,羅錦程很少回家,即使回來一趟,連柳如意的屋都不進。柳如意絕望透了,發著狠要把他的種從肚子里弄出去,一個人跑到醫院去引產。可一上了手術台,她又害怕了,唯恐公公婆婆一旦知道她引產了,會沖羅錦程發脾氣。羅錦程這人渾是渾了點兒,但還算孝順,即便一萬個不願意,父母的話到底還是會听一些的。到時候公公婆婆沖他一發脾氣,他不劈了她才怪呢。
最終,她還是一個人灰溜溜地回來了。原本指望生完孩子後羅錦程能收收心,誰知他壓根兒就像沒當爹一樣,照樣不著家,照樣和金子廝混。她一咬牙,就和羅錦程離了婚,在兜兜半歲的時候。
孩子,她是死活不會留給羅家的。孩子就是她的秤砣,可以增加她在羅家二老心目中的分量,必要的時候,還可以扔出去砸一下羅錦程的良心。
在錢方面,羅錦程從不虧待她,因為他不缺錢。即便是離婚後,她帶著孩子回了娘家那陣子,羅錦程也會按時讓織錦幫他把錢送過去。
每每看到羅錦程讓織錦給她錢,娘家媽就會沒完沒了地罵她,說她犯賤,好端端地鬧什麼離婚,把娘家攪得雞犬不寧。確實是的,娘家就一套三居室的房子,沒有廳。因為她回了娘家,哥哥兩口子還得和五歲的佷子擠一個屋。父母老兩口的那間屋子,放下一張四尺寬的床,再放個老式大衣櫃,人都要側著身子才能走過去。
娘家嫂子也指桑罵槐地說風涼話,說沒見過這麼摳門的姑姑,手里攥了那麼多錢,也不見給佷子買點兒東西。其實柳如意給佷子買了不少東西,但嫂子的嘴還是閑不著,今天是她同事的孩子的姑姑給孩子買自行車了,明天是她朋友的孩子的姨媽給孩子買鋼琴了。柳如意知道,哪怕她把整座青島都買給佷子,嫂子還是會嘮叨。誰讓她寄人籬下呢?她索性也就不買了。
嫂子的臉色就更難看了,像潑了墨的冰,摔摔打打地說︰「真沒見過這麼不識趣的,又不是手里沒錢,干嗎非要擠在娘家……」
柳如意听得難受,知道嫂子惦記著她手里的那幾個錢。因為嫂子下崗了,在一家快餐店打工,一月掙不了幾個錢。哥哥呢,是國棉廠的老工人了,工資低得可憐。嫂子一門心思想開間小門面,就是沒本錢。
柳如意知道,錢一拿出去,就是肉包子打了狗,她當然不干。她今天是有錢,誰知道明天呢?哪天羅錦程不高興了,或是羅錦程又娶老婆了,誰管她娘兒倆?就她在食品公司開的那一點兒工資,再租套一居室的小房,剩下的也就剛夠糊嘴的。她敢不省著點兒花嗎?
柳如意自覺地讓父親把北面的小陽台收拾了出來,放上一張單人席夢思床墊,就算她和兜兜的臥室了。把騰出來的房間給小佷子做臥室兼客廳,嫂子的罵才消停了點兒。
直到織錦爸爸想孫子,過來看兜兜,一見娘兒倆蜷縮在北間的小陽台上,織錦爸爸登時眼楮就紅了,抱起孫子,拽起柳如意說︰「小柳,你跟我回去。我不管你和錦程是離婚了還是成仇家了,只要你願意,你就是我們羅家的閨女。」
那天,柳如意拎著個旅行包跟在織錦爸爸身後,一路哭回了羅家。
織錦雖沒喜歡過柳如意,卻覺得她可憐。雖然是她主動和羅錦程離的婚,可要不是羅錦程一副九頭牛都拉不回來的架勢,她至于賭著氣提離婚嗎?
其實羅錦程和織錦都知道,柳如意提離婚不過是做姿態給羅錦程看,希望他能在父母的壓力下向她低頭。可是,她錯了。羅錦程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痛痛快快地簽了字。等父母知道,他已托人把離婚證換出來了。
柳如意也就成了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羅錦程雖然挨了父母的訓斥和責罵,可離婚畢竟是她提出來的。她嘗到了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疼,拽不下來、掀不掉的疼,鑽心噬骨。
幸虧羅家老人通情達理,對于織錦爸爸把柳如意領回來,沒人問為什麼,就讓余阿姨把柳如意原先住的婚房收拾了出來。
羅錦程也沒問,就像家里多了個與他不相干的親戚。
吃過一次自以為是的虧之後,柳如意變聰明了點兒,知道羅家人對她的好,更多是因為兜兜。她平時小心翼翼地收聲斂息,為了討好老人,時常和余阿姨搶活兒干,倒是讓余阿姨尷尬得不行。織錦看不下去,就讓媽媽說說她,住在家里,就把自己當家里人,別像心里不踏實的鄉下親戚進城似的,不知道的,人家還當她在羅家受了欺負呢。
媽媽婉轉地說過她幾次後,柳如意倒是不和余阿姨搶活兒干了,可是照樣搶著端茶倒水的,讓人不自在。
織錦索性一回家就把自己房間的門關上了,省得柳如意一遍遍地打發兜兜跑過去問姑姑喝不喝水,吃不吃水果。
唉,真累啊!
3
織錦和柳如意進了病房。
病床被搖起了一半,爸爸的精神看上去不錯,媽媽正在喂水。見她們進來,爸爸擺了擺頭,示意媽媽不要喂了。兜兜在織錦懷里待不住,蟲子似的扭著身子要下來。織錦放下他,他就滿病房蹦起來。柳如意低低地吆喝︰「兜兜,安靜點兒。」
三歲的孩子哪听得進去?
織錦見爸爸直直地看著自己,就坐在病床沿上,笑了笑說︰「爸爸,我想好了。」
爸爸也笑了一下,點點頭,很吃力。
病房很安靜,大家都看著織錦。
織錦頓了頓,看著爸爸,輕松地說︰「爸爸,你放心,我肯定會跟何春生結婚。如果你願意,我現在就和他結婚也成。」
兜兜跑過來說︰「姑姑,你要做新娘子了?」
織錦模了模他柔軟的頭發,點點頭,「兜兜給姑姑做婚禮天使好不好?」
兜兜認真地看著她,學婚禮上的開場小天使那樣,擎著一根棒棒糖滿病房轉。
爸爸笑微微地看著織錦,讓羅錦程給何春生打了個電話,就緩緩地合上了眼楮。
織錦看著爸爸,終于淚如雨下。她覺得身體的某個地方壞了,所有液體都在爭先恐後地從眼里往外流,怎麼也止不住。
遵照爸爸的遺願,喪事辦得很簡單。但悲傷的情緒像洪水一樣,把織錦和媽媽浸透了。媽媽像失去了親人的孩子,整天窩在沙發里掉眼淚,卻不哭出聲。她習慣了什麼都由織錦爸爸做主,爸爸的走,像是冷不丁地把她孤單單地扔在荒無人煙的曠野里,她一下子不知道接下來的日子該怎麼過了。悲傷于織錦也是真實的,除了計較她跟何春生這事,爸爸還是完美的。他身上有種天生的不怒自威的氣勢。小時候,每每她和哥哥做錯了事,不用打罵,只要爸爸一瞪眼,他們就嚇蔫了。他們也不知道為什麼這麼懼怕從不打罵他們的爸爸。織錦承認,她身上所有被別人認可的優良品質,都遺傳自爸爸。
另一個傷心人是柳如意。她的傷心也是真的。因為在她最無助的時候,是爸爸重新把她領回羅家的,也只有爸爸才能鎮住羅錦程。那個為她撐腰、讓她感覺待在這個家里很踏實的爸爸就這麼走了,讓她一下子就慌了神,不知道以後的路該往哪里走了。
羅錦程也在家里,他懨懨地看著不停地哭的柳如意,皺起了眉頭。兜兜在一邊怯怯地看著他。他還不懂得生老病死的悲傷,只是覺得很奇怪︰爺爺怎麼不在家了呢?為什麼他要待在一個黑色的小盒子里?
兜兜對羅錦程有種天生的畏懼,他遠遠地看著這個沉著臉的男人,跑過去捅了捅他的腿,「你為什麼不哭?」
看著不諳世事的兜兜,羅錦程心里一陣難受,把他抱在腿上,仔細地端詳了一會兒,「兜兜,叫爸爸。」
兜兜小聲說︰「我怕你生氣。」
羅錦程就更難受了,「誰說爸爸會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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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兜兜扭頭看柳如意,「媽媽說的,叫你爸爸你會生氣。」
羅錦程的心突然很疼,覺得自己很王八蛋。是的,兜兜一歲多的時候,柳如意帶著他去西餐廳找過自己,指望可愛的兜兜能喚回羅錦程的那顆浪子之心,慫恿兜兜跌跌撞撞地跑過去抱著他的腿喊他爸爸。
羅錦程仿佛看透了柳如意的用心,沉著臉說︰「吆喝什麼?誰是你爸爸!」
當時柳如意就瘋了一樣撲過去,抱起兜兜,往站在一邊巧笑嫣然的金子臉上吐了口唾沫,「你也就配一條千人騎萬人壓的母狗!對,兜兜不是你的種!」
羅錦程抱著兜兜,輕聲說︰「爸爸不生氣,爸爸喜歡你叫我爸爸。」
兜兜扭著身子,看著柳如意。
柳如意正兀自哭著,壓根兒不知道這邊的父子倆在嘟噥什麼。
何春生也來了。爸爸去世前,曾讓羅錦程給何春生打了電話。等電話接通,爸爸顫巍巍地對何春生說︰「和你媽定個日子吧,織錦答應了。」
爸爸留在人世的最後一句話,就是把織錦交給何春生。
何春生和他母親一起來的。
一進門,春生母親就揚起了手,在空氣中拍拍打打地哭了起來,像唱歌一樣,還有歌詞。
織錦突然覺得這里很擁擠,無比壓抑,正想找借口離開,柳如意卻突然多嘴地說︰「織錦,快去勸勸何媽媽,別讓她哭壞了身子。」羅家和何家是過命的交情,孩子們稱呼雙方家長都用「爸爸媽媽」。
織錦知道柳如意這樣說是為了討好何春生。因為爸爸去了,媽媽又是個溫柔到軟弱的人,要是羅錦程執意要她離開羅家,除了織錦,不會再有人替她說話了。所以,她現在不僅要對織錦好,還要對與織錦有關的所有人好。
當然,柳如意這樣說,也是提醒織錦在未來婆婆面前表現一下。問題是刻意去討好一個人的事,她壓根兒做不出來,就沖柳如意輕輕搖搖頭,示意她少說話。柳如意低著頭吐了一下舌頭,忙過去勸何春生的母親別哭了,並扶她到沙發上坐了。
何春生的母親用淒惶的目光看了大家一圈,特意多看了織錦一眼。織錦低著頭,努力不把心底的情緒流露出來,整個人就顯得有些木。
何春生的母親很是疼惜地看著織錦,有些愛憐地說︰「看看,織錦這孩子……都哭傻了。」
織錦見她點了自己的名,也不好裝充耳不聞,就木木地笑了一下。誰都看得出這笑很假,但好在是辦喪事,笑得假、笑得應酬是應該的,真笑才該遭到譴責呢。
何春生在他母親身邊坐了一會兒,端著杯子到飲水機旁添了點兒水,遞給織錦,「喝口水吧。」
織錦接過水,小聲說「謝謝」。不知怎的,她覺得何春生站在自己身旁有點兒別扭。其實在旁人看來,何春生是個不錯的男人。他嘴巴利落,眼神很敏捷,用青島話說就是很有眼力見兒。可就是何春生的這種眼力見兒讓織錦覺得別扭,總讓她想起舊社會大戶人上房里的丫頭。再加上何春生的眼楮天生大得很,眼白和眼黑分界特清晰,有點兒像個心底干淨的洋女圭女圭的眼楮。若放在女人的臉上,這是一雙單純的美目。可放在男人的臉上,就成了缺點,使他看上去有點兒過分的簡單和膚淺。
織錦抿了一口水,就把杯子放到一邊。何春生不時看她一眼,仿佛有話要說又不知從哪里說起的樣子,讓織錦更別扭了,忙站起來,指了指自己坐的地方說︰「你坐吧。」
何春生有點兒局促,說︰「不用,你坐吧,我站著就行。」
客廳的沙發已經坐滿了人,織錦借口說︰「你先坐,我去找把椅子來。」說著就上樓去了。
她很難一下子接受何春生成為自己的男朋友。這種無法接受讓她坐臥不安。
柳如意和何春生在客廳里竊竊而熱烈地交流著什麼,織錦就更難受,一頭扎到床上,拉了條毛毯蒙在頭上。
許久,她听見媽媽在客廳里喊︰「織錦——織錦——春生和何家媽媽要走了,你起來送送……」
織錦裝睡,過了一會兒,她听媽媽解釋說︰「這陣子織錦跑里跑外的,累壞了。我去看看她是不是睡了。」
何春生的母親也是明白人,大約也看出了織錦心底的不願意,忙說︰「不用啦,孩子都累壞了,就讓她睡吧。」
織錦在心里謝天謝地,忽然覺得自己這樣對何春生的母親有點兒過分。畢竟她是自己未來的婆婆,將來是要成為一家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