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淑妃才移來幾日,慕宸殤便親自來探訪,這對于葉將軍一家人來說,是莫大的榮耀。隔著門,和淑妃說了幾句話之後,葉家人便陪著慕宸殤在院中坐下,賞月賞星丫。
葉夫人已經在佛殿後院擺起了小桌,寺中只能以茶代酒,親手做了素菜素食,一些清粥。
「槿兒性格溫和,所以素日里,朕也不常讓她出那些風頭。」
慕宸殤接過葉夫人親手沏的茶,溫和地道了謝。
「這是皇上的憐憫,槿華確實不擅長言辭,民婦在家里,就擔心槿華……」
葉夫人眼眶一紅,還未說完,就被葉將軍喝止住了。
「皇上面前,不得放肆。皇上,請不要計較一個婦道人家……」
葉夫人震了一下,連忙跪到了慕宸殤的面前。
慕宸殤嘴角揚了揚,扶起了她,沉聲說︰「朕知道,朕在槿華那里去得少,並不是不喜歡槿華,宮中後位空懸,有時候,淡一點、遠一點,反而更好。」
「皇上的心意,臣等感激。」葉將軍等人立刻起身,齊齊跪于他的面前。
「天祈四大姓氏,唯葉將軍叱 風雲。」慕宸殤又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目光,直落在葉將軍的臉上媲。
葉將軍頓時額頭俯地,聲音有些顫抖起來。「老臣必將鞠躬盡瘁,誓死追隨。」
「起來吧,國丈大人。」慕宸殤臉上的笑意更濃了,親手扶起了葉將軍。
蘇染染站在佛堂高牆的拐角處,冷冷地看著眼前的一幕。
後位,就這樣定下來了!可憐宮里的那幾個還在爭得頭破血流,踫得滿頭是包。
葉家人驍勇善戰,慕宸殤在沒有找到黑羽令牌的時候,必須要抓緊這一支人。這廝,實在精明!
蘇染染正要轉身走開時,夏柳從一側出來了,手里端著托盤,上面擺著兩碟糕點。
「籬妃娘娘,怎麼不過去?」
她溫婉地笑著,有一側的頭發放了下來,遮住了她臉上的半邊胎記。
再溫婉的女人、再有才的女,也有在意自己容貌的時候,特別是在自己心儀的男子面前,蘇染染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心里頓時明了,淡淡一笑,抬步往前走去。
院中各人見她過來,連忙又起來行禮。
慕宸殤的視線卻直接落在她的胸前,塞在里面的紅紗,若隱若現……他有些不悅,強忍著不出聲。
「葉將軍,葉夫人不必客氣,本妃出了宮,只是皇上的一個小跟班,這里沒有籬妃娘娘,你們自便,不必管我。」
蘇染染淺淺回了個禮,隨手在桌上拿了杯茶,拿了幾塊糕點,往山門外走去。
「籬妃娘娘還是出閣前的清傲脾氣。」葉將軍夫人笑了笑,轉頭看向慕宸殤。
「脾氣確實臭了一點。」
慕宸殤平淡地說了一句,招呼葉將軍等人坐下,繼續扯些家常。
蘇染染獨自出來,穿過幾重山門,便是大華寺的舍利塔群。歷代高僧都在這里圓寂,大朵的白色曼陀羅花開放在塔邊。
這真是種奇異的組合,一邊代表了佛,一邊代表了純潔的情愛。
佛也要愛情嗎?
蘇染染湊在白色曼陀羅邊,深深地嗅了一口,然後厭惡地搖了搖頭。作為頂級化妝師研究人員,她對香味有最苛刻的要求。這種味道,還真讓她無法接受。
天色漸暗了,這里離天空太近,暗色絲絨一樣的夜幕,似乎伸手可及,繁星閃耀,銀河流淌。
她一面往前走,一面咬著糕點,腳步踩碎星光,離後院越來越遠。
隱隱綽綽,又傳來了擊碗唱歌的聲音,蘇染染扭頭看了一眼,完全能想像得到慕宸殤看夏柳時的眼神,那種溫柔欣賞,那種信任鼓勵……
慕宸殤還真是濫情,把陽光下的寵愛給了燕十三,讓她身披百蝶錦衣,把妙嬪捧上妃位,讓她引來艷羨無數,又讓淑妃悄悄得了後位的許諾,一家人熱血沸騰,再把真正的欣賞給了夏柳,這臉上有著暗記的女子……
蘇染染心里突然間就很不舒服,堵得慌。
她算什麼?讓他發泄玩|弄的對象?
她被這認知弄得非常生氣,丟了手里的糕點,順手揪了朵白色曼陀羅花,在掌心里狠狠揉碎,然後用力丟開,加快了步子,徑直走向前方的雄偉大殿。
蘇沫籬供奉的長明燈,一定在那里。
院中有幾個小和尚正在打掃落葉,蘇染染向幾個小和尚行了禮,問清了供奉長明燈的地方,走了進去。
幾千盞油燈,把大殿照得燈火通明。
蘇染染一盞盞找過去,眼楮都被煙霧燻得發紅流淚了,也沒有發現寫有蘇沫籬名字的長明燈。
燈太多了!
她正沮喪時,只听身後傳來一把沙啞蒼老的聲音。
「女施主。」
「法師,我想找蘇沫籬的長明燈。」
蘇染染轉過身來,只見是一個長著白胡子的老和尚,連忙恭敬地向他行了個禮。
老和尚拈了拈佛珠,輕輕搖頭,「這里供奉的,都是天祈英魂,沒有女子的燈。」
「是她供奉別人的。」蘇染染連忙說。
「女施主,這里的長明燈都是天祈軍中將士,由先祖皇帝親手點亮,百多年來,從未熄滅,沒有接納過外人的供奉。」
千瑟說謊!蘇染染心一沉,千瑟為何要向她說慌?
「女施主,你非本朝人吧。」大和尚向供奉的大佛拜了拜,低聲說。
「你看得出來?」蘇染染一驚,快步走到他的面前。
「三十年前,也有個這樣的人來過這里,只是很不幸,她化成了白煙,不留一點痕跡了。」
大和尚看她一眼,搖了搖頭,念著經,走了出去。
「大和尚。」蘇染染跟了他幾步,他卻頭也不回,越走越快。
蘇染染這時候做不了飛毛腿,她兩條腿像灌了鉛,挪不動!
可是化成煙這種事,實在太恐怖了!難道是自燃?
各路神仙菩薩,耶酥上帝!
蘇染染心肝都顫抖了,她可不想連魂都失去,變成一縷淡煙,屁還有臭味呢,可她連夢還沒給爹媽托上一個。
不行,若有辦法,她一定要回去!就算回去附在一棵樹上、一只小鳥上、一只小貓上……她也要回去!那里才是她的家!
大和尚神神叨叨一番,卻害蘇染染心里七上八下的,情緒低至谷底。
她的日子一團糟,就像進了迷宮,處處玄機,處處是驚險,找不到出路。
「咕嚕……」
她的肚皮突然響了起來。
她有些尷尬,爬了這麼久的台階,累得半死,若非想看看長明燈,她才不會出來呢!幾塊小小的糕點,老鼠屎一樣大小,塞不了她的牙縫!
她餓了!
她左右看看,迅速抓起了桌上的貢果,一面咬,一面去找寺里的廚房。寺中有齋飯,她可以一個人飽餐一頓,舒舒服服,不受打擾。
寺中的廚房很好找,一直冒著淡淡炊煙,並且有飯香的就是。
幾片葉片被風卷過,擦過她的頭頂,腦袋有些癢,她順手撓了撓,慢吞吞走向廚房。人一放松,腿腳就開始造反了,腿肚子顫得厲害。
她在心里痛罵著慕宸殤,一步一挪地推開了廚房的門。
滿眼的青菜豆腐,讓蘇染染嘴里都冒青水。
不行,她想吃肉!
她環顧了一下四周,盯住了院中西南角,一株菩提樹下的小泉,那眼泉呈半月形,泉水清澈見底,月光落在泉水上,閃著片片瑩亮的鱗光,幾尾巴掌大小的鯽魚正在自由自在的游弋。
好吧,小魚兒,請你為了人類的繁衍生息、身強體壯做出應有的貢獻吧!
「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
蘇染染小聲念叨,麻溜地拿了一只葫蘆瓢,舀了兩尾上來,好事得成雙,吃魚也吃兩條。
她快步進了廚房,從里面檻上了門,也不敢油榨紅燒,去了魚骨,用細白的魚肉煮進了粥里,放點鹽,加點兒香油,很快香味兒就沸騰起來了。
蘇染染那個快活啊!
其實人生在世,歸根到底就是為了這張嘴,吃飽了,才有力氣干別的。
她尋了只偌大的碗,把魚粥倒進來,用小籃子提了,悄悄離開。當然,她沒忘了把魚頭魚骨帶走,用葉片包了,丟進了溝里。自有野貓什麼的,來幫她毀尸滅跡。
她沒回後院,就藏在白色舍利塔那里,一面看星光,一面吃魚粥,熱滾滾的粥進了肚,簡直四肢五骸、任督二脈都被舒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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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院。
正在敲碗輕唱的夏柳突然停了下來,吸了吸鼻子,四下環顧,笑著說︰
「怪哉,怎麼會有魚粥的香?」
「夏柳姑娘聞錯了吧,這佛門之地,連淑妃養傷,都不敢沾惹葷腥。」
葉夫人連忙辯解,生怕慕宸殤誤會。
夏柳又一抿唇,笑著說︰「民女的這鼻子可是聞過千草百藥的,這就是魚粥的香,只怕是哪個小和尚熬不住肚餓,想偷吃葷腥了吧?其實佛門講究不殺生……」
她沒說完,慕宸殤已匆匆起身,大步往山門外走去。
葉將軍向葉岩使了個眼色,葉岩也連忙起身,快步跟上。
「皇上……」
夏柳愕然看著這一主一僕,不知說錯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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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舍利塔邊,蘇染染剛干掉了大半碗的魚粥。
「呃……」
她打了個嗝,輕輕揉著肚子,小聲感嘆,像她樣又有廚藝,又有美貌的女人,怎麼就沒個好命運?
正哀怨時,一只手從她身後伸來,奪走她手中的大碗。
她猛地扭頭,只見慕宸殤正盯著碗里的粥,一臉鐵青。
「你在吃什麼?」
「粥。」蘇染染抿抿唇,面不改色心不跳。
「魚粥?哪來的魚?」
慕宸殤的臉色更難看了。
「水里抓的,總不是天上飛的。」
蘇染染譏笑一句,把手里的筷子給他。
「皇上嘗嘗?」
「是不是一方彎月形古井里的魚?」
慕宸殤濃眉鎖緊,語氣更加惡劣。
「哈哈,天太黑,沒注意井的形狀,是放生用的魚吧?沒事,我的肚子也是歸宿,天地萬物,最終都要歸于塵土。」
蘇染染毫不在意,打了個哈欠,眼皮子開始打架。
慕宸殤捏著碗,一用力,脆響聲中,碗碎成了幾片。
那古井里的魚,是他為母親放養供奉的,是從南鈺湖取來的百年青尾,在月光下能看到青尾的尾巴呈花葉狀,中間有一抹紅色,所以又叫胭脂尾。一共只得四條,她到底吃了幾條?
「蘇染染,你找死呢?」
他一甩手,那碗的碎片就飛向了半空,粥香在空氣里彌漫散發,有一片被舍利塔反彈回來,正打在蘇染染的胳膊上,極重!
「慕宸殤,你敢打人!」
蘇染染本就心中有氣,此時氣得冒煙了,抬手就往他的臉上揮去。
可她不可能打得到他的!
慕宸殤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往後重重一掀,蘇染染的身體像風箏一樣飛了出去,就當背快撞上了舍利塔時,一道高大的身影掠了起來,接住了她。
「皇上,請息怒。」
是葉將軍的長子葉岩,他穩穩把她放下,一抱拳,低聲說。
「跪在這里,朕不叫你起來,就跪到死!若再敢放肆,休怪朕不客氣。」
慕宸殤一拂袖,快步往前殿走去。他要去看看那幾尾胭脂尾,到底被蘇染染殘害了幾條!
葉岩看了她一眼,跟著慕宸殤走開。
蘇染染氣得渾身發抖,慕宸殤幾時對她客氣過了?
她憑什麼要跪?
跪你妹,她現在就下山去!
她抬步就走,踩得草葉亂顫,突然,腳下不知踩到了什麼,軟綿綿的……她迅速低頭,只見一條手腕粗的黑色大蛇迅速扭起了三角形的腦袋,猛地向她的小腿處咬來……
毒液注入她血管,她頓時如墜冰窖,整個人都木了……
大和尚,我也要化成白煙了!
她久久不動,那蛇也不動,一直揚著腦袋,小眼楮陰險歹毒,就像慕宸殤剛才盯她時的眼神……
蘇染染心中有悲憤涌起,抬了腳,在它的背上狠狠地踹了起來。
「我讓你咬人,我讓你亂咬,我讓你不看清楚姑女乃女乃就咬人!了不起嗎,吃兩條魚而已!」
「籬妃娘娘,您沒事吧?」
夏柳的聲音擔憂地傳過來,蘇染染瞟她一眼,深吸了一口氣,胸前盤扣幾聲響,全繃開了,紗巾完全露了出來,遮不住胸前那大片雪色……
夏柳連忙解下了身上的圍裙,要給她遮住身子,她往前走了幾步,一眼看到蘇染染腳邊的蛇,不由得掩嘴驚呼起來。
「呀,是烙頭蛇!」
「什麼東西?」蘇染染問她。
「這蛇很毒……娘娘……您沒事嗎?」夏柳緊張地看著她。
蘇染染輕吸了口氣,神清氣爽,除了被慕宸殤氣得快爆炸之外,還真沒什麼不舒服的地方!
夏柳見那蛇還是不動,有些奇怪地用腳尖踢了踢——
只見那蛇僵得像木頭,直接倒在了地上,並且還維持著腦袋竄過來咬蘇染染的姿勢!
蛇咬了蘇染染,蛇死了!
蘇染染,你果然比蛇蠍還毒!
夏柳愕然地看向蘇染染,她強自鎮定,淡然說︰
「可能早就死了,本妃倒被這臭蛇嚇到了。」
蘇染染太能確定剛剛蛇咬過了它,可她怎麼會在夏柳面前表露分毫?
她跨過了烙頭僵硬的身體,慢悠悠地往山門外走去。她的血,連蛇都可以毒死,慕宸殤你死定了!
夏柳盯著她的背影,一臉若有所思地用木棍挑起了烙頭來看,蛇的信子還吐在外面,是猝死的,身體上還冒著淡淡地寒霧,在蛇身上蒙上了一層冰霜。
多不可思議!
她的眉輕輕擰起,又看向了蘇染染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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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宸殤站在菩提樹下,只見小井里月光浮動,幾尾魚兒正在游動,一二三四……一條不少!
「皇上恕罪,為給淑妃祈福,父親在那邊的小井里也放了幾尾青魚。」
葉岩一臉尷尬,指著西南角的小井,那是新引的泉水,新放的魚,葉家人沒有料到慕宸殤真會上大華寺來,也沒想到蘇染染大膽到去抓魚吃。
「皇上,籬妃娘娘獨自下山去了。」
葉家侍衛匆匆來報。
慕宸殤猛地轉過了身,看向山門的方向。
蘇染染脾氣極倔,她要走,只怕連滾帶爬也會下山去,可是大華寺這大山上的夜路,可不是那麼好走的!
「微臣現在就去攔回籬妃娘娘。」葉岩見他臉色不善,立刻說道。
「不必了,朕自己去。」
慕宸殤搖搖頭,快步往山門邊走去。
葉岩連忙讓人去通知父親,自己緊隨著他到了山門邊。
往台階下看,長長的,陡峭的台階在黑暗里消失,不見蘇染染的身影。他緊擰了眉,大步追了下去。
蘇染染的步子並不快,雖然她竭力想走得快一點。
越往下走,越難以看清路,青石台階被夜露沾濕,很滑。她微擰著裙擺,一步一步地往下走著,忍不住地想哭。
只是兩尾魚而已,慕宸殤居然動了殺機!
不用說,那是給葉淑妃的魚吧?
如果是莊墨隱,斷不會這樣對她……
蘇染染突然就想念莊墨隱了,很想很想……她猛然醒悟,在這一年多的時間里,每當她有事的時候,每當她遇上難事的時候,她總會想到莊墨隱。可是蘇染染也清楚這種感覺,就像在狂|浪的大海里,她極力想去捉住一根救命的浮木,在烽火連天里,她想躲去可任賴的伙伴身後……
她收住了腳步,仰頭看天空,把眼淚給逼回去。
「蘇染染,你這個神經病!不許拿別人填補自己的寂寞!不許破壞別人的家庭,別人的幸福!這樣不道德,道德敗壞,無恥,卑鄙,我絕不許你去找他!」
她開始罵自己,越罵,聲音越大,後來索性把裙擺撩起起來,塞進了腰帶里,以免被腳踩到,模黑走夜路,她算是又給人生增添了一段探險的過程。
慕宸殤不緊不慢地跟在她的身後,她說的找他,他用腳趾頭想,也知道那是莊墨隱。
她不再出聲了,腳步也漸慢了,突然她一屁|股坐了下來,坐在台階上,仰頭看著星空發呆。
慕宸殤居然有些猶豫,不知道該不該過去。
這時候,蘇染染突然開口了,聲音輕輕的,就像這山里的星光一樣,一踫就碎了。
「我到底是誰呢?為什麼我會這里?我還能回去嗎?我的夢呢?蘇染染,你要怎麼辦?你會燃成一團火,化成一團白煙,散了、消失不見嗎?」
慕宸殤沒見過她這種模樣,盡管只是背影,被月光輕輕撫模著,抱著膝,輕輕搖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