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時候的事?」半晌,他才開了口。
顧敏輕聲道,「三年前。」
三年之前,竟然是那麼久遠的過去,就在當年,他正欲出國留學。可即便是如此,他居然會一無所知。唐仁修一時間茫然,忽然發現自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只是一句,「我竟然都不知道。」
顧敏瞧見他的神情懊惱,更是自責,她心中不忍,有些焦急有些慌忙道,「學長,不關你的事,是我自己想著也不用特意告訴你,因為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
「怎麼會不重要?」唐仁修打斷了她,沉聲說道,「他是你的弟弟,是你最重要的人!」
他略微有些沉重的聲音,像是一塊巨石砸進了顧敏心里邊,她的眼眶一下子紅了,幾乎都忍不住。
「那段日子,你一定很難熬,一定很難過吧。」唐仁修瞧見她一雙眼楮通紅,仿佛下一秒就會流淚。
顧敏只怕眼淚會掉下來,所以她使勁的睜著眼楮,不讓淚水掉落。更甚至是揚起了唇角,微笑著開口,「沒有哦,不難熬,也不難過。因為我還有外公,還有外婆,我不是一個人。」
就在當年,顧羽謙病逝下葬的時候,她都沒有哭,就像是母親去世的時候,她牽著羽謙的手,羽謙嚎啕大哭,她卻沒有哭鬧。而在多年之後羽謙也去世了,她也不許自己哭鬧。因為她還有外公外婆,他們已經年長,經受不住這樣的打擊,所以她更不能讓自己倒下去,不能哭泣,不能讓他們擔心。她只能堅強的接受命運殘酷的結果,只能著手安排一切事宜。
如今,她也終于仿佛可以釋然,終于可以放下。
終于可以微笑著說,「學長,真的,我不難過了。」
唐仁修感覺到心頭一顫,他不知道那是什麼,面前的這個女孩子,那麼的瘦小單薄,就一如當年,那個寒冷夜里初見一般。但是為何,卻又是那樣堅強的姿態。這樣的倔強,讓他感到心疼。他想要安慰她,卻是不能,沒有辦法做到。
「你的請假,我批準了。」最後,唐仁修也只能同意允諾。
「是!」
「明天也準你休假。」
「不用了,學長……」她怎麼好意思,再三的請假。
「第三年是尾忌,陪著你的外公外婆去寺廟吧。」他低聲說著,笑容溫雅。
顧敏的心卻在顫抖,是溫暖的顫抖著,她不知道要怎麼說,只能道謝,「謝謝學長,真的謝謝你!」
「去吧,路上小心。」
「是!」
「還有,代我向你弟弟問好。」
顧敏一怔,微笑開來,「好!」
瞧著她笑著轉身,唐仁修注視著她離去。隨著她的腳步聲遠去,頃刻之間,辦公室里也寂靜了下來。他沉默著取了煙,點燃抽了一口。在煙霧裊裊之中,他卻也記起了一些當年的事情。
原本他是沒有印象的,但因為今日的緣故,他也記起來了。
那年他即將遠赴美國留學,去教導處辦理手續的時候,偶然間撞到了一個人。她是低著頭的,悶頭就迎面撞上了他。他有些錯愕,想著是哪個冒失的家伙,誰知道仔細一瞧,竟然是她——顧敏。
當時他玩笑著一句︰走路不看路的?
誰知道他剛說了這一句,她卻一下哭了起來,一邊說著「對不起」,一邊眼中豆大的淚水無聲掉落,止也止不住。
只是當時他詢問了好久,她都不肯說話,所以他並不知道她會流淚的原因。
現在想來,原來是這樣。
字竟是忽。那是為了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所流下的眼淚。
※※※
九月的傍晚,還有些炎熱。
顧敏怕遲到,所以直接打了個車,坐著計程車趕來。顧羽謙葬在了這里的春嶺墓園,墓園建在山上。山腳下有公車站,巴士都在那里停靠。遠遠的,顧敏就看見公車站上等候了兩個人。
傍晚的陽光最是毒辣,迎面曝曬著兩個兩鬢斑白的老人,那正是她的外公和外婆。他們並肩坐著,相互依偎著。
「師傅,就前面的公車站停下吧。」顧敏急忙喊道。
下了計程車,顧敏一回頭,就看見外婆攙扶著外公站了起來。
兩人滿頭大汗,臉上都是通紅通紅的。
外公如今已近古稀,年事已高,病痛也多,心髒更是不好。這幾年來,他消瘦了不少,每周都要去醫院復查。其實顧羽謙還在的時候,外公的頭發還沒有那麼花白,精神也沒有那麼不好。雖然嚴厲,但是至少,他時常都是笑的。顧家的人都愛笑,大概就是從外公開始的。只是顧母走後,外公的笑容就少了。羽謙又是一走,那笑容就更加少了。偶爾的,就算是笑著,顧敏也覺得心酸。
「小敏,你怎麼打車過來了?」外婆扶著外公走近,外公開口問道。
「外婆,我來扶吧。」顧敏立刻走到另一邊,扶過了外公,又是輕聲回道,「因為公司離這邊有點遠,我怕你們等。」
「你的工資就這麼一點,哪里有錢能打車?真是浪費,我們等一等,又有什麼關系?」外公不滿訓斥。
「是,外公,下次我不會了。」顧敏並不反駁,只是應著。
反是外婆心疼,在旁邊念叨,「小敏,你賺錢不容易,還要交房租還要供我們兩個,省下來的錢又要給你外公看病,錢可不能亂花了。我和你外公等一等,沒什麼的。這里又有椅子可以坐,一點也不累的。」
「我知道的。」顧敏微笑回答。
外公卻是哼了一聲,不服老地說道,「以前我站上一天,都不會覺得累,還生龍活虎的!現在坐著等,這點時間算什麼!」
「恩,外公身體棒著呢。」顧敏點著頭,一邊附和著。
三人說著話,就這麼慢慢上了山,往墓園進去了……
從墓園下邊走上山,足足攀了二十余分鐘,而後又沿著山路小徑走了一段,這才來到了顧羽謙的墓碑前。墓碑旁已經長了一些雜草而出,碑身也覆了一層粉塵,而那張照片更是被蒙了灰,所以瞧不清顧羽謙的模樣。
顧敏扶著外公站在墓碑前,外婆拿出手帕來,輕輕地擦拭那張照片。抹去了灰塵,黑白照片里那張清秀英氣的臉龐,便映了出來。他正微笑著,那麼好看的一個少年,還那麼年輕那麼的鮮活。
仿佛他根本就沒有死去,就在他們的面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小謙,外婆外公,還有你姐姐來看你了。你怎麼樣,好不好啊?」外婆望著他,顫著聲開始說話了。
顧敏靜靜站在後邊,亦是望著照片里的他。
每年的祭拜,其實都是一樣的。打掃墓碑,將買來的雛菊放在他的碑前,給他帶來他生前最愛吃的水果糕點,一邊燒著紙錢,一邊和他說話。這個時候,外公多半都是沉默的,顧敏則是和外婆一起燒紙錢,她也沒有開口,只听見外婆喃喃說著,「小謙,我和你外公都很好,今年外公的身體挺好的,外婆想一定是你在天上保佑你外公了。你姐姐今年進了公司上班了,她開始賺錢了,每個月都拿錢回家給外公和外婆,還陪你外公去醫院,你放心,有姐姐在,我們都很好,你千萬別擔心……」
顧敏靜靜听著,又是取過一張紙錢放入火盆中。
恍惚之中,她突然想到了年少往事。
顧羽謙不只一次說過,他對顧敏說︰姐姐,我不要念書了,我要出去賺錢!以後我要賺好多好多錢,我不要媽媽去工作了!我要給姐姐買好多漂亮的衣服!外公不要再開車了,外婆也不要幫別人帶孩子了!我是男子漢,可以撐起一個家!
曾經的顧羽謙,以優秀的成績考入高中後,曾有一度想要輟學。但是被顧敏訓斥了一頓,以後不好好念書,哪里來的本事去賺錢。現在他還小,以後賺錢的事情就交給姐姐,因為姐姐已經長大了。姐姐會賺好多好多錢,他所希望的一切,她都會替他辦到,全都會的。
她又想起自己上班後拿到第一筆工資的時候,她幾乎是奔跑著來到顧羽謙的墓前,她告訴他︰阿謙,你瞧,姐姐終于賺錢了!不是打零工!是真的實實在在的工資呢!
如今,當年信誓旦旦說著諾言的少年已經不在,只剩下了她一個。
顧敏注視著顧羽謙的相片,眼眶有些微微濕潤。
燒完了紙錢,外公和外婆打算再去祭拜顧母,因為顧母也是葬在這個墓園里的。
顧敏道,「外公外婆,你們先去吧,我把這里打掃一下。」
「哎。」外婆應了一聲,攙扶著外公走遠了。
待到兩人走遠後,終于只剩下了顧敏和顧羽謙姐弟兩人獨處了。顧敏蜷縮著腿環抱著坐在顧羽謙的墓碑前,還是像小時候一樣,那是他們最常有的坐姿。彼時顧母還在,她和羽謙就會這樣坐著听母親講故事。而如今,那兩人已經先行離開,只剩下了顧敏一人。
顧敏望著顧羽謙,很久過後她才開口,「外婆剛才說的話,都是真的。她很好,外公也很好,所以阿謙,你放心吧。」
一陣沉默,她又是問道,「阿謙,姐姐很好,你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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