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親第二天,你就跟著阿挽叔到處尋找解毒方子,哪里有奇毒妙法,你就跑哪里去……第二年,你離開了家。只為了尋找更多奇人異士。我們成親這麼些年,在一起的日子真的可以用手指數出來。夠了,真的夠了。阿晨,我真的不想你再這樣東奔西跑下去……如果那年,我沒有自作聰明,幫你擋那記偷襲,也許你根本就能躲過呢!上次,你和那些匪徒爭藏寶圖,取那湖水里的聖藥。竟然只為了保我去掉孩子同時,不傷及母體。阿晨……真的夠了……你為我做的夠多了……你的傷口,你身上的傷口,都是為了取血給我做藥引子……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的……」
白晨抹去了她一顆接著一顆的淚珠,淡然說道。
「我又不怪你,這都是我自願的。汐娘,你哭什麼呢?」
她卻自他的懷抱中翻了個身。嘴巴還在咕噥著什麼,但眼楮早已閉得緊緊的。
掀開厚重的棉簾,見那蒼勁的樹椏被北風刮成了個扭曲的形狀,皚皚的雪景鋪天蓋地。風一起,便撲朔朔的揮灑著細小的,瑩白的雪片。
「哦。」這個意思是不用他親手駕駛,也不會走錯什麼岔路。這點小小的領悟,她還是有的。
可她哪里是?汐娘憋紅了面皮也沒敢說出口。
騎馬架鷹,沿著雪地行來,顯然是相約去效外行獵,如今要趕在城門關閉之前回到了城中。他們斜背著裝飾華美的銀弓金彈,馬後載著獵物,一身風塵卻興高采烈,評論著誰的箭法精、誰的海東青凶猛。「前面是有座城池嗎?」
但她是司空汐,他身上的每一絲變化,她怎麼會不知道?
那個,給她帶來這麼久痛苦的人。
知道這個男人所決定的事情,很難再改變。影衛只得黯然離開。
「沒事沒事!那蛇沒毒的,可是還是得清洗傷口呢!」那少女匆匆走了過來,從窄袖中掏出枚卷帕替汐娘擦洗著。
「是匹老馬。」白晨回答,靜黑的眸子一瞬不瞬的緊盯著她的舉動。更出夠異。
這些日子,她的嗅覺,她的視力,她的耳力,她的記憶全在疾速的衰退著……她真的好害怕,再這樣下去,她會不會真忘記他的長相,聞不出他的味道,听不見他說的話。然後徹底忘記……
一道血水卻自她的嘴角溢出,她笑著,慢慢抹去了那血水。
想不到這麼短的時間,阿晨已經告訴了阿挽叔了呀?
每一次都是這樣,從希望到失望,再到新的希望……生生不滅。
「白樓主,開始吧!」醫痴開口。
這里有一道疤。
「這位大嫂,我阿爹的藥廬在前面並不遠。去包扎一下吧?」少女問道。
這一掀,她結巴不已,瞪著很明顯一夜未眠的白晨。
「疼不疼?」她輕聲問。
一只手掀開了稠簾。
她能隱約看見阿晨面上的動作,還有微張的口型。
「隨你喜歡就好,只是不要熬壞了眼楮。」他環抱住了她最近有些變細的腰。
只盼著他不要飛的太高,高到她連在井底觀瞻都看不見的地步。
不對,並不是再無其他了。
她眨巴著眼,有些不放心的掀開錦被,卻模到了他的窄腰。
「白大嫂!白大嫂?」
就連醫痴和那個人,都齊步走了過來,滿臉擔憂。
這些日子,他呆在她的身邊。
銀色的大地,自此瓖上了層黃金邊緣,很是氣勢磅礡。
她害怕自己一旦開口,就會眼淚鼻涕一起出來,控制都控制不住。
「白大嫂,起這樣早啊!」
手中的那碗藥,也已翻到在地。
白晨一身玄色錦衣走了出來,見是他,沒有做聲,轉身又往內間而去。
但,她的身體依舊每況越下。
「好。」他亦顫著聲,像是要控制什麼情緒似的。
彈指化做一道勁氣,‘撲’的滅了案上燈燭。房內立刻進入一片黑暗。
黑暗中,她看不見他的神情,但他攬住自己腰的動作卻讓自己格外安心。冰冷的吻,落在了她的額頭上,鼻翼邊,最後才重重的印在了她的唇間。
「阿晨,你這樣子,我到哪輩子才能還清你的恩情呢。」小手漸漸攀附上了他的臉,她要牢牢的記住阿晨的臉。
這輩子,白晨最痛恨的就是‘如果,可能’這樣的措辭,因為這樣的措辭,總會讓人不自主的替自己做起個保護罩來。將所有的事情,規避到了別的人身上。
住在關外客棧好幾天,汐娘才弄明白了這里位處枯榮山腳,是鄰國慕族和他們國家的邊界小鎮。
听見馬車內有輕微的響動,白晨單手撩簾,回首看向她。
只要……只要他不嫌棄她胖走了樣,嫌棄已看不出小時候半分清秀的顏面。
如果,如果當年他的武可以習的很高,就可以從容躲過那次,而不用她替自己受苦。如果,如果當年他習的是醫,他就可以救治她,讓她不用受這麼多年的苦。如果,如果當年這個所謂的玉賢樓左護法,根本沒來過!
他有些緊張,連手都是那樣冰冷濕滑。
待到這群策馬的年輕男子們旋風般消失,汐娘從小簾內探出頭去四下觀望。
「醒了。」
「我听晨兒說,過些日子要帶你回家重新拜堂成親呢。」阿挽推著輪椅,來到她的面前。
汐娘陪著笑容,卻不知道該怎麼和同為已婚婦女的老板娘拉話常才正確。
粗听起來是很正宗的漢話,語尾卻帶著點含糊。但如果不是很計較,還真的會被她巧妙的發音欺騙。
她虛弱的笑,很想像小時候一樣罵他‘沒規矩’。
汐娘在白晨的臂彎中,左右擺弄腦袋,滿臉都寫著好奇。
「屬下……」
白晨已經起身,一身玄衣飄炔,滿臉戾氣未收,冰冷的面孔上殺氣凜然。
他的眼睫,是濕的……
寶象七珍焚燒的香氣盤旋著,涼悠悠地纏在人的肩頭。縱是如此,也掩蓋不住內室的濃重藥腥氣。
她盡量平復著心情,將碗呈到了嘴邊。
但面對著這一張張真誠的臉,卻怎麼也說不下去。只能點頭同意。
那蜿蜒的花枝和張口欲裂的榴子,像是一霎時就要自嫁衣中生長出來般鮮活……美得那樣動人心魄。
「汐娘!」他驀然高聲,眼角眉梢染上了一層薄怒。
這一呼大家才瞧見,汐娘正跪坐原地維持著不動的模樣。雪白的饅頭手上卻多了一對小小牙印。
她雙手捧著藥盞,嘗了一大口。
所謂的吃食,早就不能壓制下去了。
她立時回神,接過那碗藥的同時,有些顫抖。
但,恐怕就算白晨知道了,亦同樣會宣布下一任的樓主人選。
「我不冷的。」白晨淺笑。
她繼續盯著他,絲毫沒有將侍衛的話听在耳朵里。
只是,記憶中的那朵白梅……那人的眼楮,如今的她,目力還能再繼續壞下去嗎……
「什麼,什麼幾個月了。」汐娘結結巴巴。
但是除了虛無,她什麼都听不見。
「這樣啊?既然白老弟真的不想去那就算了。但如果要去,定要來找我啊。後天才上山呢!」既然又被拒絕,客棧老板也不再相邀,只隨便扯了幾句閑話便離去了。
雖然兩個國家在政治立場上互不相讓,但兩個國家的子民卻在這里自由生活著。比如這間店的老板娘的夫君,就是位地道漢人。
「多謝老板的抬愛,但不用了。」白晨淡聲道。
這麼想著,人已經跟在白晨身後緩步踏入。
果然是蜜糖糕啊……她想。
「還好。」知道強不過她,白晨也不再強行抽離。
「我們暫時不回家。」白晨湊近,捏過她粘在頰邊的一顆糕餅粒。
「我們,要去嗎?」她仰首,一副向往的模樣。
白晨沒有回頭,只伸手要接還呆在馬車邊緣的汐娘。
「……你,你凶我。」她笑中帶淚,縱使嘴巴上說的再輕松,卻還是拼命的抗拒著他。
「不,不會……」她垂著脖子,更是無從解釋了。
他立時回過神來,連忙雙手微曲,作了個武禮︰「樓主……」
「這姐姐被蛇咬了,要來包扎下。」少女扶著汐娘坐下,‘ ’沖進內室,又‘ ’跑了回來。捧在手中的潔白紗布一圈又一圈,呈繭狀。
「兩位,這間房可以嗎?」從老板娘手中接過貴客,小利巴快手快腳的領著漢人夫妻走入位置在二樓的客房。
紅的那樣周正,纏綿。
但,自打汐娘那年受傷,他克制不住一次的想過。
「要不要出去逛逛。」他轉到汐娘的正面,對上了她的臉,一字一句的說道。
然而,每到午夜夢回時,那雨中的撐傘少女,她的四季歌。
門口胡囊的烤制發出了‘劈哩啪啦’的聲響,卻絲毫影響不了坐在客棧邊緣處,正撥弄著‘胡不思’地異族伶人們……
很想笑,卻發現連嘴都張不開。
「出去。」白晨言簡意賅,眼風更是冷漠︰「我並不想遷怒你。」但再繼續在他的面前出現的話,就不能保證了。
「汐娘。」
「可不是?當時我妊娠的那段日子,可是沒少使眼子呢!」見汐娘的神色落寞,老板娘立馬轉變話題,不敢再繼續說下去︰「但白大嫂不同我啊!你長得標志……第一眼見到,我還當兩位是從那桃花塢年畫中走出的仙侶呢!只是白大嫂你最近有了身子,才稍微腫些。待生產完了,你家白兄弟眼里哪里還容下別人?」
只怕,早在更久以前,身體的衰敗就開始了。
那時,他還不懂為什麼要竊喜。
「是,是啊。」
那日,他听見白晨和醫痴,挽先生討論她的病情。
汐娘將小手握成拳,悄悄在唇邊輕聲咳了一記。
冬末的黃昏總是格外涼薄。縱使是漫天雪景精巧無倫,也擋不住那輪落日西墜之時,那最後的金艷涂抹。
好自私,好任性的男人啊!
抬頭,卻見老板娘正笑的一臉好曖昧直看著她。
他走了進來,也攪散了些許房中濃厚的藥味。
那年,他第一次……她在彼端,他在這頭。
「還是白兄弟懂得疼人啊!這麼大冷的天,我家那口子只曉得和那群混男人上山弄錢,哪里知道家里老婆還在等他?偏偏還得乘著今天放晴,給他漿洗這一堆沒來得及清理的衣服,真是不甘心的緊。」客棧老板娘微揚著那對碧色的貓眼,嘴里吐出的卻是字正腔圓的官話。
蹙起的眉微舒,她笑︰「好像……比想象中還要難喝嘛……」
「很多,小丫頭瞄上了的嗎?」汐娘垂下手中的衣裳,輕聲問道。
多久了?自從月復內多了那東西,她有多長時間沒听見人這樣夸自己了?
「好美啊……」她輕聲贊嘆著。阿晨的描述真的很美。
「汐娘。」白晨輕聲道。
就連一間小小的客棧也不例外。
只是……在別人的眼里,他們真的很恩愛嗎?不是,她在單方面連累他嗎……
很想開口喊一句,你怎麼又回來了?
「你真的累成這樣了麼?」他聲音粗啞,壓抑著某種痛苦的情緒。
如今值大雪封山,老板娘的夫君正組織著一群壯年男子,準備上山冬獵。
「唉?」汐娘嚇了一跳,不知道這個老板娘為啥說話直白到了這個地步。
當馬車的簾子再度撩起時,汐娘還是愣一了一愣。
一覺到天明,汐娘下意識去模身邊的位置。
「我已經不是玉賢樓主了。」白晨淡淡說道,語氣和他的神情動作極不相符。
她願意這樣苟延殘喘的活著,這樣苟延殘喘的陪著她的阿晨……
沒有人注意到,那本該油走的花蛇,卻在某拐角處癱軟成了一堆血水……
「出去。」白晨咬牙切齒的打斷︰「你的臉,每一次看見,總會提醒我一樁事。」所以才會讓他去做影衛,去自己看不見的地方。
老板娘那口絕對可以糊弄一般人的漢族官話,就來自與他。
「阿汐,這方子是阿晨從大內弄來的,不可浪費。」阿挽叔的聲音像是被隔了層霧,疏疏離離的听不真切。
「我們回家,怎麼不見挽叔?」她摳著蜜糖糕,撕下了小小一塊丟進口中。嚼了一會兒慢慢咽下,繼而再撕下更小的一塊。
他有些詫異。畢竟在自己看來,認識多年白晨,卻還沒見過他穿月白以外的衣衫。猶記得白晨嗜白如命,又極度重視自身的容貌。
他亦沒有答話,黑暗里一片寂寥。
但……效果並不理想。
「為什麼要還清呢。就這樣糾纏著,每一世都還不完,不好嗎?」他柔聲道。
「這里溫熱的很,所以那蛇才沒冬眠。沒有人有事吧?」那少女著了身對襟的粉白長衫,粗長的卷發擰成了一根麻花束在耳側,渾身洋溢著青春和健康的氣息。
那佇立在幾百里外遙遙的黑色巨影,在這片雪景中帶著仿如墨筆畫出一般的強烈存在感。
她真的是長這樣胖,哪里是,哪里是,那個了……
他的面色有些赫然,縱然一開始就知道白晨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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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有醒嗎?藥?哪里還需要什麼藥……她早就無藥可解了不是嗎?
是前段日子,他服用那些藥,硬是改變了自己的血液性質留下的印跡。這麼一次又一次的劃破這里,只為了給她入藥引。
關外果然不比關內,縱然還不是異族的地頭,但整座城池中風光旖旎,早已經一派塞外風景。
知道她已經等不了了,他不得不加快速度尋醫求藥。連以前那些從來試都不敢試的險法子,都要一一用過。
白晨的臉色巨變,好像在她的耳邊大聲說著什麼話。
但,哪里有那麼多如果?
「不回家,我們去哪里?」她別別扭扭的問道,還是有些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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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阿晨和他們送來的藥,她從來不關心是什麼,就會坦然喝完。只為了讓他們的心里舒服一些。
這是一間女性氣息很重的閨閣,彼時正錯亂有致的擺放著數枚蠟燭。
忽然瞧見了俊俏男人的正臉,客棧老板娘有點傻眼。
「嗯。」汐娘點頭,轉而扶著車身坐了起來︰「阿晨不用駕車麼?」
眨了眨眼,霎那的幻覺消逝。
「你有何事。」
汐娘別過臉不再去看,孤自訕笑著。
沒什麼關系,失敗了就失敗了。
白,大嫂?
一覺醒來,身下的床鋪有輕微的震動聲。
「樓主!」他放棄了叫白晨為先生,就算方才一千個一萬個順著他的心意。一旦觸踫到了她……他的逆鱗。他依然會出手,就像方才那樣,只要再矮一寸,劃破的就不是臉,是他的脖子了。
他的天神爺啊!那胖妞的夫君長得好俊俏,可是臉真的好冷啊……比結了十層冰霜的寒冰還要冷……
那對金色長睫此刻正安穩的停頓著,途留下一片鴉翅般的扇形陰影。
輕輕握住了阿晨的手,朝他安慰的笑著。
就算她早就絕望了,也要假裝很有興致的喝完……
「白先生,難道你就能這麼輕易的舍下你打下七(諧)七四十九個擂台,才從老樓主手中奪來的位置麼?」他眉頭微蹙,張口又道︰「就算,白先生是為了夫人才做的這個樓主,難道真能輕易拋下這些兄弟的麼?今日,屬下是……」
白晨目光不離開她,沒有說話。
她囁嚅著,準備開口。
忌諱啥?忌諱模孕婦的肚皮?
蠟燭的正中間是一件石榴紋路的朱紅嫁衣。
只因為,玉賢樓主的身份于他來說,已經沒有任何利用價值了嗎?
她身上的東西……那分明是武林人士呀……怎麼可能是大內呢……
白晨替她撩開了小簾,淡聲講解道︰「……所以太陽西陲時,風景也很不錯。」
「你……」她囁嚅著,眼淚依舊掛在眼稍。想笑他幼稚,卻無法張口。
「喊什麼?」翹著胡子的長者踱步走出,卻正好對上了女兒和汐娘的臉。
「那群人的速度不算快,既然要趕在宵禁之前回城。城池就在附近了……」白晨答道。
將金色長發盤成漢人婦髻的高大婦女,正扭著水蛇腰走來。對襟忍冬紋的裝束和孤高的眉宇,都點明了她的異族身份。
知道她用身體喂著那東西這麼多年,那東西已經貪心到了不可抑制的地步。
汐娘自溫泉左右都各自看了一遍,才確定老板娘喊的是她。
聲音很近了,那是一隊金發的少年。
但用膝蓋想,一定是阿晨不知道又用了什麼辦法,把還沒到家的醫痴半路帶回。
他的喉頭上下滾動著,眼神中的靜冷卻變得又沉又悶︰「這,真的是最後一次了。」頓了一下,將她的頭按捺在自己的懷抱中︰「試一次,最後一次,好嗎?」
她的視線一直膠著在他俊美的臉孔上,不肯眨眼。
「見白兄弟和你在這里呆了這麼些日子,也沒怎麼出門,是打算常住麼?」老板娘顧著洗衣,頭未抬起。
因為與他而言,這個世界上除了司空汐,再沒有值得他關注的事情了……
他緩緩坐起身來,亦盯著她︰「知道了。」
越描越黑?
「 ……」
他專注于她專注著窗外雪景的模樣。
她醒了醒鼻子,小心的回應著他的吻。
所以對白晨的事情,只粗粗知道一些。知道他最近去了次大內,也知道他帶回來了一劑藥方。
「我們需要一件客房。」白晨替汐娘抓起果籃,輕而易舉的轉身,繼而露出了那張風姿端雅的面容。
但除卻了那茫無邊際的金色雪景,再無其他了……
是因為,那個人,從來都不屬于自己。
「我沒事。」她趕緊回過神來說道。
熙熙攘攘的縱馬聲仿佛從耳邊呼嘯而過。
這個時候該怎麼辦?她沒經驗啊!
他盯著她看了半天,微嘆口氣。
可是,這麼多年已經過去了。
所以,就算他的妻子重病纏身,他也不肯自己沒有梳洗就出來見客。
醫痴和門口的那個男人卻一起森然的盯著她的藥,在等著她。
其實,她想說。
他找了這麼多年,真的有妖怪神仙怕也早被挖來了!
「我再,多喝點。」她听不見自己說的話,像是只吐泡的魚。
他的步子很輕,但還是驚擾到了人。
長到這麼大,她去過的地方,用手指頭都能掰的出來。但阿晨不同。她就是一只可憐的井底蛙,阿晨卻是那翱與九天的蒼鷹。
「可以的,謝謝你了。」汐娘從白晨的臂彎中探出腦袋,滿臉興奮的笑容。
她越說聲音越小,眼淚卻越滾越大顆︰「我知道我難看……別人說你是可憐我……可是阿晨,我只是想過最普通的日子,我……我長得胖……」越說越著三不著兩,到最後自己詞窮,只剩下抽泣聲。
嚼嚼嚼……再嚼嚼嚼。
「看不見自己胖了。汐娘。」
「哎呀!蛇!」不知道是哪個洗衣的婦人一聲尖叫。接下來,圍在一團拉家常的幾位婦人繼而兩三往後倒了幾步去。
卻被一只手輕輕攥住了臂彎,不得再喝下去。
白晨,你知道不知道你丟棄的不止是玉賢樓。還包括了,整個武林啊!
藥是白晨親手端來的,同時進來的還有阿挽和那個紅著眼的醫痴……還有,那個人。
「今年冬天比往年都要冷,山上動物的皮草也該養豐厚了。咱們獵去城中可以換不少錢物的,我看弟妹也不是小家子氣的長相,非要夫君陪著的那類小女子。白老弟真的不要跟咱們去麼?」老板娘丈夫是典型的漢族男子長相,依稀還能看出當年斯文俊秀的影子。只是久居關外,自然也去掉了關內那些說話留一句說半句的習性,爽朗的很。
「哪有時間啊!」汐娘埋怨的看了他一眼,將十根手指在白晨面前比了比咕噥道︰「趕了這麼多天,始終都作不完。壞阿晨……個子長這樣高作什麼?」
「有什麼話,我喝完再說也是可以的。」她淺笑。
「嗯。」她的小手輕輕撫過他的窄腰,來到了他的手臂邊。
亦同樣隱含著,那人的心意。
「汐娘不是說,想要到處游玩一番麼?」他盯著她,語速有些慢︰「我們在回家之前,可以先到處游覽,累了再回家。不好麼?」
怎麼可能說放就放?
縱使只是一條沒有任何意義的白色素稠,他也竊喜不已。zVXC。
從外看來是再簡單不過的漢家門楣,但入內首先入眼的卻是那顯眼的葡萄紋飾。透明琉璃瓦制的酒埕中還飄散著,因為發酵水果所散發出的特殊氣味。
影衛面色如紙,禁不住有些黯然。
但怎麼會是別的顏色呢?
哪里知道,喉頭微甜,那血水卻是越擦越多。
但黑暗里,除了汐娘那時斷時續的清淺呼吸聲,只余一片寂寥……
緊接著,她放棄了掙扎,疲軟的往後倒去……
但是,他們到底在擔憂什麼呢?
但……這澀澀的心情是什麼呢?
她的小手勾啊勾,果然不用睜眼也能將那籃子準確的模到懷里。
「嗯。」她滿足的淺笑著,下巴蹭著他的胸口,像是只偷腥成功的貓咪。
汐娘搖頭,小手死命推擠著來自他的壓迫。
「失禮失禮。小婦人開店這麼些年,像這樣好看的男子也不是很多見的。」客棧老板娘不大好意思的笑了笑,繼而大方瀟灑地作了個展手︰「爺和夫人,二位里面請……」
他的大手緩緩撫模過她的發頂,只覺得手下的觸感更綿軟。
他想要開口說些什麼。但如今再說什麼,全是枉然……如果硬要給當年的事情找一個背負者,他無疑是最適合的。
過了奈何橋,也不可以忘記。
「沒事!」其中一名正在漿洗衣衫的少女站了起來,朝花蛇身上撒了把硫磺粉。
嚼嚼嚼,直到咽下肚去,那疼痛才稍微減輕些。
那雙淡金眼睫不期然的慢慢睜開,她的手湊近,直到那塊糕點快湊到了鼻子前才停下。
「汐娘,你很漂亮的。」黑暗中,他的聲音有些嘶啞,像是在控制著什麼。
怎麼,會是這樣呢?
白晨從門邊回轉,卻見到汐娘坐在雪窗前,眯著眼楮在縫制冬衣。
模著模著,她的小手頓住了,不敢再模。
「嗯,很美。」他亦贊同。
彼時因為她夢魘而發出的哭喊,而將她擁在了懷中輕拍著。
「標……志?」
卻噴了阿晨一臉腥黃的血水,真的好抱歉。
那老板娘不惱也有眼色的緊,只笑米米的站在原地不動彈。
這來自于長輩對子女的殷切期盼。石榴多子,也隱含著對新嫁娘的美好祝福。
她咳了咳,卻發現依舊沒有什麼聲音。
但,她不敢開口。
就算明知道老板娘是誤會了,但她也無從解釋起。
他咳了一下,輕聲勸道︰「既然夫人的病已經藥石無用,白先生何必堅持離……」驀然住了口,因為一只雕花瓷盞正險險從頰邊飛過,濺起一道淺絲血痕。
……好搓的名號。
她甚至還不知道,這一碗是什麼。
他們的臉孔,在她的視野里。都像劃破了漣漪的水波一般,蒼白模糊的臉上浮動著急切的表情,連聲音都變得搖蕩不定忽遠忽近,好像從深海傳來的回音。
這個男人,怎麼冷漠如斯……怎麼可以對除了她以外的別人,冷漠至此?
他以為,她的嗅覺退化的厲害。只要他不說,她就察覺不到。
「白大嫂,不是大姐多嘴,但有些事情我可是得提醒你呢!」老板娘湊的更近些,輕聲又道︰「你家夫君長得俊,來咱們鎮上第一日,就有很多小丫頭瞄上了的。你這如今有了身子,晚上不怎麼方便,平日里可要盯的更緊些啊!」
但,腦海中不受克制的想起那個蓮蓬釵的主人。
還是,他老早就這麼打算了?
她依然還是那張圓圓的睡臉。
「好。」阿挽叔點了點頭,繼而嘴角噙笑放開了手。
「 ……」
他苦笑了一下,胸口噗通跳著的感覺還沒有完全消逝。是有多久,沒有這樣看著她了?
好聞的男子氣息噴在她的臉上,薄面立馬紅雲一片。
「……」
原本預料中該是一片冷寂的被窩中,卻模到了一具同樣溫熱的胸膛。
但是方子怎麼會是從大內弄來的呢?
「好啊。」白晨聲音淡淡,靜黑的眸子依舊是望著她一瞬不瞬。
「你……你昨晚真的回來了?」
「你這身段,當初我就懷疑起碼有了四五個月!果然……」她笑著,輕輕踫了踫汐娘的肚子,又快速的收了回來︰「額,白大嫂別見怪!我們粗人手快的很,听說有些漢人很忌諱……」
「好,我端藥來給你,喝完就休息吧。」他輕聲道。
是因為,他連想要自私和任性的權利都沒有不是嗎?
羅漢繡床上沉睡著的那個女子……她的蛾首淺蹙著,表情有些許痛苦。那哪里是個胖女人,分明是他的…………他的呼吸漸不穩。
「白大嫂,你有事嗎?」老板娘也嚇了一跳,連忙推了推汐娘︰「哎呀!白大嫂!你流血了!」
「……」汐娘想說,其實不用。
「……」阿挽叔嘴巴張了幾次,最後卻還是沒有說出話來。
他記憶中的那朵小白梅,已經多少年沒有見過了?
老板娘的輕聲呼喚像是夢魘,一點都不真實。
有什麼好緊張呢?
「等下再喝,行嗎?」她顫著聲。
原本溫潤如玉的臉孔,因為這對冷淡的眸子,煥發出靜冷的神情來。他一語不發,長發亦沒有束起。彼時正披散在白玉瓷枕上,黑白間,顯出了動人異常的光景來。
「汐娘!」白晨忽然厲聲叫著她的閨名。
閉上眼睫想了一會兒,才意識到,這是在馬車上。
「阿爹!」少女扶著汐娘一路緩行,直到進了藥廬才高聲喊道。
那蛇立刻疲軟了下來,朝另一頭灰溜溜的游去。
她,是不是又連累他了呢?
他的武習得很刁鑽,只是一瞬已經移形換位到了她身前。牢牢卡在門前,她不得動彈。
好新鮮!
難道關外的人,都這樣嗎?
月復內的絞痛很快讓她不敢再想下去,顧不上洗手連忙從果盒中摳出一枚梅果塞進嘴。
「這是……最後一次了。」他艱難的從牙縫中擠出聲音。
因為她的毒,已經不是光靠結交奇人異士就能解決的嗎?
彼時,正一滴接著一滴,緩慢的滴落。
她下意識站起身來,連果籃也沒有拿起就赤腳要往外跑。
他握住她的手,手勁很大很痛。
「好!」怎麼不好?她歡喜的要命!
「白大嫂是和白兄弟剛成親的吧?這樣恩愛……連去弄錢,白兄弟都不肯離你太遠呢!」老板娘努了努嘴,笑得滿臉花開。
「白大嫂,幾個月了?」老板娘帶笑往她的身邊湊了湊,連聲音也壓低了些許。
無語凝噎著,她放棄了反抗。
如果,是懦弱人的借口。而他,是白晨。
「才不是哭呢!誰哭了啊?我這是感動好不好……」她邊哭邊自己抹著眼淚,頓了一下,努力想要調整自己的情緒︰「我只是不希望你再這樣了,你才二十出頭,干嘛操勞成這樣啊!我不喜歡別人,說我拖累你……」
「我怎麼才發現,阿晨其實是個很嗦的男人?」汐娘笑。
「阿晨,我很累了。」
「汐娘?」他微側過身來,讓她躺得更加舒服。
「樓主,已經準備好了。」門扉被侍衛輕聲的敲擊著,卻沒有擅自入內。
「去吧去吧!衣服我替你拿回客棧去。」老板娘好心的提醒道。
乍見這滿眼的白光,影衛忽然有些許盲暈;他連忙緊閉雙眼,轉身看了眼暗室,待漸漸熟悉了這番雪光,才沿著小路朝外慢慢走去。
大團的雪塵揚起,徹底明晰之前,首先入耳的是‘ ’催馬聲。
不穿月白色……白晨也有怕觸霉頭的日子麼?
她試圖去反抓阿晨伸過來的手,卻發現自己使不上氣力。就像是深水中掙扎著,拼命劃動著手腳卻無法上浮,像有綿軟而力大無窮的水流綁住了四肢。窒息的恐懼瞬間扼住了她的喉嚨。
「你是不冷啊……我看著冷。」她咕噥著低下頭去繼續作工。
汐娘的圓臉酡紅。就算是自己的郎君,被人這樣看著抱下來……
這樣邊吃邊活已經成為她生命的一部分,早就牢不可分。
「你,也是說客麼。」
她扭了一會兒,終是忍不住沉沉睡去。
霎時,他的眼神接觸到了那里。
「爺,夫人。旅途如此幸苦,小婦人的店子還算干淨爽利,要不要用飯?」
半天,卻沒見汐娘搭腔。她以為汐娘不願意正面回答這些私隱的問題,就也不再問。
「那有需要,再叫小的了。」小利巴連連做鞠躬之禮,繼而帶上門快步離開。
瑯寰話本上雖說,異族的婦人並不像漢族女子般羞怯怕人。但這樣站在大街上對別人夫君,明目張膽的肖想……果然看萬卷書,不如行千里路……誠不欺我啊……
他下意識的抽手,卻被她輕輕固定在懷中。
縮短距離什麼的,她不敢去想了。
他,細細回憶著方才所有一切都是灰白的,沒有任何色澤,光亮一片時的模樣……忽然有些慶幸,起碼自己還有視力繼續壞下去的能力。
「你現在的身份已經不是汐娘的影衛。」白晨眉睫不抬,專注于將汐娘伸在外的一只胳肘送入暖裘。「何況我一開始就說過,奪下樓主之職是為了汐娘的病。若不是為了可以有足夠的分量結交更多有可能醫治好她的高人,我不會來到這里。」
她小心的摳出一塊黏糊糊的蜜糖糕,往嘴巴里塞去。
「出去!」白晨冷道。
廊上的不期而遇,免不了要舊話重提。
她早就不是記憶里那番模樣了。剛才——哪里可能呢?是多少年了?
兩人正面對著面坐在一起,兌著從枯榮山上流淌下來的溫泉水漿洗衣物。
「是啊!」她有些不好意思的望了眼老板娘。
……
白晨坐在榻邊,替睡著的她擦拭著盜汗。
前幾天午膳時,還問到了白晨願不願意一起去試試。卻被阿晨一口拒絕……
她細心的包扎著,最後還左右看了看︰「好啦!」
「這位郎君,你哪里不舒服?」少女他爹仰首,卻正好瞧見這個俊俏的好似從九天上掉下來的年輕男子信步踏入。
只是,這張臉是不是太面無表情了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