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謝橋離開黃文開的房子，她去上班，中途李從原打過電話來，打了幾次她才接電話，李從原說他帶女兒去周莊玩了一趟，早上送女兒上回老家的客車，剛回到莘莊，才發現家里遭賊似的；謝橋沒說什麼就掛了電話。
下班後，她去附近的家樂福商場，買一些日用品。出超市門，在電梯那里踫到夏蓉，她的身旁站著個朋友——短短的頭發，格子襯衫，牛仔褲，著一雙平底涼皮鞋；戴眼鏡，表情嚴肅，——起初以為是男人，細看身量細巧，樣貌秀麗，原來是女人。
夏蓉介紹說︰「是我的朋友——沈雪瑤，我們住一個小區。」她又對沈雪瑤說︰「這是我妹妹。」
謝橋點頭致好。夏蓉又晃晃手提袋︰「我逛累了，想吃東西去，小橋跟我們一起吃晚飯去？」
謝橋晚上不想回去，便厚臉皮同意了。
她們在附近的龍記茶餐廳吃了晚餐。吃完，沈雪瑤付了帳。夏蓉說還要去做個SPA，沈雪瑤開車送她們去美容院，遞了張信用卡給夏蓉，夏蓉笑著推回。沈雪瑤說︰「你們忙吧，我先回去了。」
沈雪瑤走後，謝橋問︰「她就這麼利落地走了，她不喜歡做美容？」夏蓉說︰「她是怎麼簡單就怎麼辦，不喜歡麻煩的。她是個律師，專打經濟案件。你看她說話很少，又不苟言笑，我也不知道怎麼的就跟她走近了。——走，我們進去，看你臉色不好，我們一起做個美容，皮膚好心情也會好起來。」
做完美容和按摩，謝橋覺得自己輕松多了。因為美容院就在小區對面，她們一路走著回去。夏蓉問謝橋是不是跟男朋友吵架了，不料謝橋說︰「我就是那種別人對我好一點，我就會很不自在的人，所以你還是離我遠點好，不然我沒辦法回報你，因為我從來不想欠別人什麼。」
夏蓉有點愣住了。謝橋不想夏蓉看出她太多的不快，她提出回去了。夏蓉挽留幾句，謝橋還是默默走開，消失在人海里。
謝橋回到莘莊住處。居住的保險門沒有關，謝橋拉開門，早已听到李從原高談闊論的聲音，推開里間的門進去，果然幾個人在吃酒；他們不過是蹭吃的，有的是閑功夫听李從原吹牛，見到謝橋回來了，便訕訕地找個理由一哄而散。
李從原不作聲了，只有吊扇嗚啦嗚啦作響，他喝干了碗里的酒，笑說︰「美女回來了，你把手機摔粉碎了，我管不著，別把桌子碗筷摔了——」話沒說完，只听嘩啦一陣響，桌底朝上、碗筷分家，底上一片狼藉。李從原跳到一邊，想揮拳過來，謝橋已奪門而逃。李從原追了出去，看不見人，氣也消了，回頭騎電動車來找，沒想喝了酒的人頭腦不做主，一不小心撞到了樹上，把頭磕破，血直流。恰好謝橋買了把水果刀回頭來，本想防李從原的，沒想十幾分鐘的時間，李從原已得到懲罰。謝橋氣也消了，扶李從原起來，騎車載他去醫院包扎傷口。
李從原輸液時，恨恨地說︰「遲早把你弄死！」
「得了吧，只頭頂破了一條口子，你不會死的，用不著這麼仇大怨深的。」
「我死了，你成寡婦了，所以你要把我照顧好，不然寡婦的日子很苦的。」
「誰是你老婆？哪邊涼快哪邊去。」謝橋嗔了一句。她起身去上衛生間，忽然想起月經好幾天沒來了，不禁擔憂，但又隱隱地期盼。她想有個孩子陪伴自己。輸液完，兩個人回到住處。
謝橋邊打掃屋子邊說︰「我的錢給我打理吧。」
「今天放出去了，十天的時間收回。你急什麼，跑哪去？我告訴你，你就是我手上一只鳥，飛也飛不走。」
「那不是我的錢，我表姐想收回去了，你少打歪主意。」
「放心，我現在做生意很穩。今天房有財還拿了大支票過來，我又沒錢做，生意給老鄉做了，他給了我一千塊介紹費。」
「這個房有財最近介紹了好幾張大支票，他沒錢做嗎？」
「他剛在封 買了房子，首付加裝修，也沒剩幾個錢了。年前我送了幾條中華香煙給他，他總要照顧照顧我。」
「難怪你有錢照顧女人去了。」
「我要找就找富婆——」李從原咽下話，「不跟你扯了，睡覺。」
謝橋看看時間，十二點多了，她趕快掃了地，把垃圾裝好放在門口。洗洗，去了臥室睡覺，李從原已在客廳的床上打呼了。
B
台風過後，暴雨停止，高溫天氣暫時中止。公園里，清涼的風送來陣陣荷香，涼亭走廊上到處有帶著孩子來散步的人。大樹下，一群老人圍著棋盤消磨上午的時光。
「姐，你既然有孩子了，趕緊結婚吧！李從原怎麼說的呢？」
「我想要這個孩子，前幾天做夢還夢到孩子生出來了。但我猶豫結婚的事……」
「挑戰世俗，只會讓自己和孩子受傷，趕快結婚，要是你還猶豫，那孩子就要不得了。」謝芸看堂姐一臉猶豫樣，不禁作急。她只不過遲遲沒結婚，已經受到了家庭、公司、社會帶來的莫大壓力，做女人不容易，何況是做沒有穩定經濟來源的單身媽媽？她覺得比登天還難，如果是她，她會選擇放棄孩子，相信許多女人也會選擇放棄。
謝橋嘆了一口氣，模了模月復部。早上驗得懷孕了，李從原欣喜若狂，可是她心里始終憂喜參半。結婚，她沒有信心李從原會陪她好好過日子，雖然李從原說離了就離了，回去只是安慰安慰女兒，不想女兒以後恨他。不要孩子，她做不到那麼殘忍，她甚至夢到了抱著孩子的甜蜜，那是從骨子里發出的歡喜，是生命至高的快樂，是一個沒有太多寄托的女人最神奇的人生體驗。她知道自己昏頭了，卻無力清醒過來。她擁有母親三分之一的愛，可這份愛已不能夠支撐她好好活著，她需要個精神支柱，這個支柱不會是哪個男人，她明白男人靠不住，只有孩子才不會背叛自己。
謝芸拿出舊手機給堂姐︰「你先用著。明天有空陪你去買個新的。」
「不用買了，這個也不錯。」
謝芸又說︰「何岷已經回上海了，前幾天約我見面，今天正好有空，我去地鐵站那里，約好在’聆听者休閑書吧’見面的，我先過去了。姐，晚上我再陪你。」
「下午我上班去了，明天再聚。你趕快去吧，約會要緊，看你怎麼不打扮扮自己，穿了T恤和牛仔褲就去了，也不化妝。」
「切——我化妝反而看老。」謝芸說著笑起來，「我跟他說了，我不喜歡妝扮，自自然然最好，如果他覺得不妥當，那他就另找美女。」
謝橋笑了︰「我看你越來越有個性了，我卻越來越找不到自己了。」
C
書吧門口，謝芸看了看時間已經九點，並不見何岷的影子。
「搞什麼東東，居然遲到，虧我還提前了五分鐘。」謝芸在心里嘀咕著。第一次約會就遲到，這態度還是信息里所說的「期待晚霞般深沉的愛」？如此懈怠……
「嗨——謝芸嗎？」于一叢景觀竹子旁跑過來一個男人，一邊走一邊揮手。他瘦高個子，穿著藍色T恤、淺灰色牛仔褲，古銅色皮膚，脖子很長，五官端正，目光溫和地望著個頭細巧的謝芸。
謝芸心中氣早就消了。這個男人比她想象中來得青春陽光，並無滄桑之氣。
「你是不是想走了？」何岷笑問。
「你怎麼知道的？」謝芸亦是開口便笑。
「你的左腳已經移開了。」
謝芸縮回左腳，帶笑說︰「你真準時啊。」
「很抱歉，我提早半小時到的，剛才肚子疼去公廁了。」何岷邊說邊往書店里走，「我們進去小坐一會吧。」
謝芸隨後進去，上午時光來閑逛的人很少，謝芸大致轉了一圈，什麼書也沒選，何岷挑了《牛虻》、《唐璜》兩本書，謝芸隨手拿了本川端康成的《雪國》。她讀書不多，只是悟性不錯，別人稱她為才女時，她總是惶恐。因為喜歡日本文化，閑時也學點日語，權當打發時間了。
何岷領頭上樓去，樓上有幾排雅座，可供看書喝茶。也設有兩間包廂，可以看電影。何岷向吧台要了兩杯茶。
坐下來，何岷第一句便問︰「你爸爸的身體恢復得怎麼樣了？」
「情況不是太好，前些天出院了，現在回家休養一段時間，下個月還來治療。」
何岷「哦」了一聲說︰「有機會我去看望叔叔。身體比什麼都重要，我這段時間也感覺自己老了，出差真累。這段時間我會在莘莊附近的工地上監工，時間寬裕點，活兒也輕，可以趁機休息休息了。」
謝芸笑著點了點頭，喝了口茉莉花茶，問︰「你經常看這些書嗎？我可從來不踫。」
「有空就看。我有一面書櫥，里面大概有上千本書了吧。」
何岷說著低頭看書。謝芸也低下頭，聞到了他身上淡淡的香味，這香味很熟悉，一直想不起來是什麼香味，謝芸琢磨起這事來。
何岷抬頭看見謝芸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他笑了︰「是不是跟我在一起很無聊？」
「沒有。」謝芸說，「這樣坐著，即使不看書，听听音樂也好。」
何岷仔細听了听︰「古箏演奏的《舊夢不須記》，你喜歡听嗎？」
謝芸點了點頭，目光轉向窗外落在那幾叢竹林上，何岷又低頭看書了，她覺得這樣也不錯，默默地陪伴對方，誰也不厭倦。心靜如水的感覺原來也如此美妙。
忽然何岷的手機震動了幾聲，他出去接電話，謝芸看他一邊打電話一邊抬頭看看自己，也許這個電話跟自己有關吧？
何岷上樓來，笑說︰「我媽打來的。她已經害怕我做和尚了。」
「你的壓力也很大。」
「就我媽急性子，說今年過年不帶女朋友回來就拿掃帚把我趕走。」
「男人的壓力都這麼大了，何況女人。」
「壓力，你心中有就有，不要去在意，按自己的心願去生活。」
謝芸笑笑，心中默默地說︰還是你灑月兌。堅持一個人對抗傳統的力量，還要忍受時間流逝的煎熬，回到鄉下的老家一個大齡單身女到哪都令人注目，這些感覺豈是你男人可以理解的。
「還經常到附近城市走走嗎？趁著單身，多做做自己喜歡的事。」
「自己把自己困住了，去的地方很少，周末時間一晃而過。」
「我也覺得自己越來越懶散了，不是困在工作里就是困在家里。」
「人卻是越來越孤單和疲憊。」謝芸看看窗外，一個少年踩著滑輪飛快掠過，動作敏捷顯示他的精力充沛，她心里嘆息年輕真好啊。
何岷也望著窗外，微笑。
謝芸望著他的側面，忽然想到給他取個綽號「長頸鹿」，她為自己的聰明暗暗得意。
何岷不解地問︰「想到什麼好玩的了？」
「以後告訴你。」
「看你壞壞地笑，準沒好事。」
他們坐了一會兒，出來找飯館吃飯，何岷自然而然地牽過謝芸的手。八月末的天氣依然火熱，兩個人撐起一把傘，相視而笑。
兩個人討論吃什麼，討論出一個結果來，都喜歡吃酸菜魚喜歡吃青椒毛豆，但都覺得進廚房太麻煩。
「家里有個田螺姑娘也是男人的美夢啊。」何岷笑說一句。
「新好男人都有一手廚藝的。」
「女人系著圍裙跟穿睡衣一樣婉約動人。」
「會做菜的男人才真的讓女人溫暖。」
「看來我們要是在一起，石頭剪刀布在所難免。」
等上菜。何岷拿出手機，按一通按鍵，發了信息給謝芸，一本正經地說︰「我覺得你的聲音挺好听的，用你的聲音讀它們，肯定很有意味。」
謝芸鬼使神差地照著短信讀起來︰「我要為你做做飯，我要為你洗洗碗，然後滿懷期望，看你都吃完。」
讀完，何岷謙虛地說︰「這從哪說起呢，何德何能承受你這麼大的情義。」
謝芸反將一軍︰「這可是你發給我的，我就當做你的誓言，我有證據的，你呢？」
「我也有證據。」何岷說著播放了剛才的錄音，謝芸想笑又想舉拳頭揍何岷，何岷忙舉手投降。
吃完飯，看電影，是部都市愛情劇。看電影時何岷打瞌睡了，謝芸也不叫醒他，果然何岷的頭左晃右晃，靠到旁邊女人的肩頭上。那女人低呼一聲，趁機躲進旁邊男人的懷里。何岷驚醒，自己也覺得尷尬︰「老了，坐下來就想睡覺。」謝芸忍住笑，喝了口飲料︰「這電影也沒意思。要不咱撤退吧？」
他們悄悄走出放映廳。
還沒到三點鐘，何岷問謝芸有什麼安排，謝芸擦了擦汗，又遞給何岷一張紙巾，說太熱了想回去休息了。她迷糊記得哪位姐妹說的話，不能興盡而歸，留有余地去回味。
何岷攔了出租車，謝芸坐進去，何岷等車子開了便轉頭去地鐵站。
D
謝芸跟夏蓉學做火腿筍干老鴨煲、涼拌苦瓜、清蒸鱸魚、雙菇炒西蘭花。
謝芸切菜很笨拙，一邊切一邊說︰「蓉姐呀，我這麼笨還能做好菜？」
「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我沒結婚前不也是什麼也不會，後來自己花點心思學做些新穎的菜，也蠻像模像樣的。」
「是啦！這難道比啃書本難嗎？眼面見識的事。」謝芸看著自己切的菜又有些泄氣，「所謂的聰明只長到嘴上去了，手就不听使喚。」
「熟能生巧，慢慢來。」
「我也下決心拜你為師了。平時懶得下廚房，一個月房租吃飯加買
衣服人情往來等等七七八八的事，稅後四千的工資不夠花。要是自己能安心下廚房做飯，總要省筆錢的。」
「’長安米貴，居大不易’，在這里生活不容易喔，你還能堅持這麼多年，我來上海沒多久就投降了。早知道兜一圈回到原點，應該結婚前好好努力工作，起碼回歸家庭時能力增強了，心也安寧了。」
「姐，你還可以再婚的。挫折讓人更明智。最近反復琢磨一句話’選擇大于努力’，想想真是的，無論工作還是感情，選擇不對努力白費︰選擇適合自己的工作能輕松得到收益和發展，選擇適合自己的男人彼此能磨合到一處。」
「是啊。只是認清自己後往往已經傷痕累累。形形色色的感情一旦進入婚姻，都會殊途同歸——過日子而已。再好的感情也經不起時間的摧殘。婚姻是要花很多的心思去維護的，我是懶得再去跟誰磨合了，與其到最後失望不如一開始保持距離。」
「蓉姐，我沒你想的那麼透，我想兩個人對對方負責就會好好維護婚姻。我身上的責任也大，爸爸生病，家里人都盼著我趕快結婚，想想他們再老一些，他們更需要我來照顧，我是不得不結婚。」
「謝橋最近遇到什麼事了？我看她很不開心。」
「她懷孕了，也就是今天才發現的，她想要孩子，可是對結婚很淡漠。」
「以她目前的經濟能獨立撫養孩子麼？」
「所以她左右為難。」
「沒有錢，光有母愛又能怎麼樣？」
「愛能創造奇跡啊！」謝芸笑說。
謝芸拿了保溫瓶裝了飯菜和湯，給謝橋送去。走出來，涼風陣陣，草叢里蟲鳴聲此起彼伏，已然感到秋的意味。天黑的早了，噴泉也早開了，幾個孩子的歡呼聲在這漸漸沉靜的秋天晚上特別響亮。回望一幢幢高聳的樓，一扇扇窗戶亮著燈，心中的渴望也愈加深沉。她穿過馬路走到對面的公寓去，忽然看到何岷從影像店里出來，手里拿著幾張碟片。她站在陰暗處，看著何岷走進小區大門、消失在拐彎處，她才走進店里來。謝橋在整理牒片。
「我給你送好吃的來了。」
「聞起來真香，飯店買來的嗎？」
「你怎麼不想想是我親手做的。」
「得了吧，八成你從夏蓉那里借花獻佛。」
「真是我做的呢——我才發現我有做菜的天賦，你得刮目相看，嘻嘻。——姐，你胃口不錯啊，好多人懷孕了吃啥吐啥，你吃的那麼香、小家伙肯定養的白胖，我恨不得他現在就在我面前讓我捏捏臉蛋。」
「東西是吃的下，就是對味道敏感，剛才那男的也是用威露士洗衣液洗的衣服，平時聞起來挺好聞的，淡淡的薰衣草香，現在一聞就要吐。」
「難怪我覺得那香味熟悉。——姐，你知道他是誰嗎，他就是何岷，正巧啊。」
「是他？」謝橋噎下一口菜，「你確定沒看錯？前兩天他帶個女人到店里來買牒片，兩個人雖然沒有親昵的舉動，但從他們說話和神情來看，像是關系不一般。」
謝芸淡淡一笑︰「只不過才見個面，我和他還只是普通朋友。我只管自己認真就行，別人要怎麼我也奈何不了。生活能給的驚喜很少，更別說完美的遭遇。」
「我也只是瞎猜，眼楮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相，多了解他再說。他看起來干淨清爽，說話斯文和氣，你別輕易放棄喲。」
「知道啦！我把握住自己的心，不會讓它輕易感動、輕易受傷。我把保溫瓶送回去，等會來接你下班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