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因為采光不好,王蓉的家整個顯得灰蒙蒙的,包括她這個人。
看來平時的訪客並不多,王蓉開門看見他們兩個吃驚得眼楮大瞪。蘇尚不覺得有什麼,反倒是主人表現得像客人一樣拘謹。袁大軍悶了半天磕巴地說︰「那什麼,我和多多,唔,尚,來呃,看看你。」
「嗯。」王蓉慌忙轉身過去說︰「我給你們倒水。」
這一倒很長時間都沒轉過頭。
「你別哭了,都過去那麼久了。你怎麼不讓你家人再幫你找個學校念書?」
王蓉扭頭,臉上已經濕漉漉一片,她說︰「我當時沒想偷,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店里很多人,我看著好看,本來想著攢夠錢再買的。她要三毛,我口袋里只有兩分錢。人很多,本來要買的……嗚……」
很多事情,都是一念之間吧。如果當時人不是太多,如果當時她對那塊淺藍色的手帕不是那麼渴望,如果……
「你別哭了。」蘇尚走到她面前,「我以為你又上學了。」
王蓉擦干眼淚「哼」了一聲說,「咱們校長說我這種人就算去其他學校也沒人要,我媽又揍我。哼,我干脆在家里。」
又是一陣靜默,王蓉等淚意下去了才笑著說︰「我過幾年要去廣州了。」
「那是哪兒?」袁大軍茫然。
「我爸說國務院讓在廣東辦經濟特區,人家都說那里肯定可有錢了。」
王蓉听蘇尚這麼說,有些被認可的興奮,笑著說︰「對啊,我就是去那里打工,听說一個月能舀好幾十呢,干得好能舀一百。」
蘇尚覺得挺好,蘇建之的工資也才幾十塊錢,還是改革開放後漲了一次的。
「等我掙了錢,回來請你們吃飯。」
「你媽讓你去嗎?」
王蓉抿著嘴哼了一聲說︰「我媽給我說對象讓我嫁人,我才不嫁。那些男的自己都奇奇怪怪的,還嫌我手長(偷過東西)。」
蘇尚扭頭看袁大軍,覺得這事兒得這位說話。袁大軍說︰「你看我干嘛?」
「王蓉說她媽讓她嫁人。」
「我听見了又沒聾。」
「蘇尚你其實可壞了,我都不知道怎麼得罪你了你劃我桌子。桌斗里肯定也是你劃的,都劃得看不出眉眼了。後來我在家擦桌子放課本,模出來的,里面劃得都沒好地方。」王蓉扭頭看看袁大軍臉上微微有些紅。
袁大軍扭頭教訓蘇尚,「你怎麼這麼壞?」
蘇尚華麗麗飛了一個白眼,問王蓉︰「你媽讓你走嗎?你不是說讓你嫁人?」
「我和我們樓里付曉霞說好了,等過幾天偷偷的走。你可別告訴家里人,省的我還沒走就被鎖起來了,我爸知道了肯定得打我。」
蘇尚半天沒說話。
「你劃我桌子的事我就不和你算賬了,你要是把這件事捅出來,以後連同學都不是了。」王蓉說著說著有些生氣,帶著少女天真的臉頰又漲紅了。
十三四歲的少女,本就是渾身上下散發著天真清純氣息的年紀。即使嘰嘰喳喳或嬌嗔發嗲,都是可以被原諒的。因為她們還小,還不懂事。于是那件偷盜,便也不能成為烙在她身上一輩子去不掉的印記。最起碼此刻在蘇尚眼里,她還是他那個帶著小驕傲的同桌,依舊帶著別樣的美麗也別樣的小家子氣。
蘇尚看著這位渀佛長大了不少的同桌,還是點了點頭,「你小心點,別讓人騙了。」
「放心吧,我可不傻。」
「你你你……你啥時候走啊?」袁大軍終于復活,就是說話還是磕巴。
「你要送我啊。」王蓉因為這個玩笑又漲紅了臉,眼楮都沒敢看對面這個竄高了不少的男孩子。
她的臉可真喜歡紅啊,蘇尚想。轉念又想,自己也許該走了,給這對「情侶」一些私人空間。幾乎是同一時間,心里有個小人跳出來說,千萬不能走,這是對老同桌負責。袁大軍就是半個禽獸,要是放兩個人偷偷拉個小手親個小嘴什麼的,自己不是放任他們毀了自己嗎?蘇尚,你是多麼的高尚。
「我都計劃好了,星期天下午走,那時候火車站正好有一班車。我媽星期五發工資,我知道她錢放在哪兒。等我掙了錢,一定給我媽匯過來。」
還是偷啊,蘇尚心想。可看著王蓉臉上對未來生活的向往,這句話又咽了下去。
「你們要是有空就送送我吧。」王蓉低著頭放輕了聲音,「其實我也第一次出門,挺害怕的。」
一高一低一黑一白兩個男孩子從王蓉家里出來的時候,就被王蓉的鄰居用火熱的視線送了出去。沿著破舊的老樓道下樓,直到他們走出這里,都能感覺到那種若有似無的視線。回頭的時候,蘇尚看見有婦女們對著他們指指點點,視線在王蓉家那扇小窗和他們之間轉換。說些什麼蘇尚听不見,但那種不屑的眼神的表情,讓蘇尚很惱火,他似乎有些明白了王蓉下定決心離開的勇氣。
早戀+偷竊,王蓉在這座城市一角,不可能再活得恣意。
「她走了你舍得啊。」蘇尚沒話找話。
袁大軍悶頭走路。
「我就知道你舍不得。」
「多多。」
「那就是舍得了,得虧她還喜歡過你,白喜歡了。」
「多多!」
「听見啦听見啦!」蘇尚挖挖耳朵,悠悠嘆了一聲,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嘆息什麼。
暑假里,孩子們又恢復了每天游戲的主題。蘇尚雯今年高三,除了依舊渾身上下散發著豪放派文人氣息,也開始提前投入到緊張的學習中。還有一年,尚雯就要奔著她的大學去了,她的文學,她的優雅生活,她金光閃閃的未來。她曾對弟弟說過,自己要像冰心一樣,總有一天要讓人稱她為尚寀先生。尚寀是她幾經思量後的筆名。
尚說,那你先把自己蹩腳的英語補一補,被尚雯摁到被子里狠狠捶了一通。
周末那天袁大軍吃過中飯就過來找尚,依舊老位置仰頭喊︰「多多,出去玩啦。」
尚安琪推窗看看下面站著的人,扭頭對小兒子說︰「大軍來找你。」瞄了一眼自己兒子又感嘆,「大軍怎麼長這麼快,都比你高快兩頭了。多多,以後吃飯不準挑食。」
尚不緊不慢的把魚湯里的香菜沫子挑出來,一口一口喝了,把碗底的湯倒到蘇建之碗里才跑到床邊舀起自己的小書包跑了。
身後尚安琪嘮叨,「還喜歡剩飯根,都跟誰學的啊。」
四個人是在火車站踫的頭,應該是怕人認出來,大熱天的,王蓉系了一條紗巾,兜住了半張臉。其實這樣反而更引人注目,反正蘇尚大老遠就注意到一個人用粉色的布包著頭,行蹤怪異。
王蓉很激動,又不敢太激動,站在原地蹦了幾下,有所保留的沖他們揮手。這是蘇尚第一次見到付曉霞,應該也是十五六歲,但是發育過早的身體和細長的眉眼,總也遮不住身上那股艷俗的氣息。蘇尚不喜歡這個女生,更不喜歡她看向自己和袁大軍時審視的目光。
「沒想到你們真來了。」
袁大軍把自己手里的布袋子遞過去,「煮雞蛋,車上吃。」
王蓉接過去,眼眶有點紅。蘇尚側過身去不看他們,余光掃見付曉霞接過布袋子,自己舀了一枚開始吃。太自覺了,反而不討喜。
王蓉拉著袁大軍往另一邊走了幾步,蘇尚听見她低聲問︰「你還喜歡我嗎?」
沒有回答。
「我要去廣州了,你讀完高中要去哪里?」
「不知道。」
「你會給我寫信嗎?」
沒有回答。
「你不喜歡我了吧。」王蓉低垂著頭笑了笑,「我就知道。」
「咱們還小哩,到時候你掙錢了,也會不喜歡我的。」
「嗯。」
蘇尚在一旁听得臉皮直抽,這對人真是奇葩,連對話都與眾不同。蘇尚走過去低聲說︰「你和付曉霞很熟嗎?」
「還行吧,也,不算熟。」王蓉看過去一眼低聲說︰「樓里的人都不喜歡她,說她太騷。可她說的話有道理。我們倆這樣的人在家里也找不到好婆家,她說出去掙了錢,做個小生意什麼的,將來才能出人頭地。」說完意味深長的又看了眼袁大軍。
「你別都信她的話,你和她哪里一樣了。你是王蓉,還當過副班長,咱們班同學當初都很喜歡你。」蘇尚從包里模出兩塊錢塞給她,「別什麼都讓她知道,什麼都听她的。」
王蓉也沒推辭,把錢小心地塞到里面的衣服里。那邊付?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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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蓉突然就有眼淚汪汪了,抬眼看看袁大軍似乎是想抱一下,又沒有勇氣。兩個人傻站了一會兒,王蓉點點頭轉身走了。
袁大軍對于這個姑娘,或許也並不是愛情,但那些被人打趣疑似談戀愛的歲月,還是在遭遇打擊後成了她唯一的精神寄托。她要的也許並不是愛情,而是有一個人給與懷抱和包容。可惜袁大軍沒有踏出那一步。
回去的路上蘇尚抱怨,「你可真行,人家都哭了你都不表示一下,白和你處對象了。」
「誰處對象了?」
「就是你,你們不但傳紙條還眉目傳情。看王蓉被開除了,自己就趕緊劃清界限。」
「誰眉目傳情了?」
「你別不承認,剛才你就該抱她一下,王蓉指不定多傷心呢。」
「你怎麼不抱?你還是她同桌呢,她也說過喜歡你。」
「我本來就招人喜歡,誰都喜歡我。」
「且。」
「不要臉!」
「蘇尚!」
「大臭蛋!」
「蘇尚!!」
悶頭正走的蘇尚被一股大力甩到牆上,抬頭入目的就是袁大軍放大的臉。那張方方正正的臉幾乎貼著自己的,他能看見鼻孔翕動,一股股熱氣噴在自己臉上。袁大軍眼楮瞪得很大,里面是滔天怒氣。
蘇尚胸口無緣無故聚起的酸氣怒火,慢慢就散去了些。他沒掙,事實上是沒敢掙。這麼幾年倆人拌嘴常有,袁大軍對自己這般火氣還是頭一回,更別說動手了。
四目瞪視良久,袁大軍眼中的火氣慢慢退下去。他說︰「我沒看不起王蓉的意思,可那時候真不是搞對象,我們倆連手都沒牽過,你別瞎說。」
袁大軍說︰「她被開除我沒送她是我不對,可我真沒看不起她。多多,你別老招我,我心里堵得慌。」
蘇尚踮腳拍拍袁大軍的背,剛開始還一臉正經好好的拍,最後下了狠勁兒。四五下後剛剛陷入平靜的袁大軍眉頭一皺大吼︰「蘇尚!」
蘇尚從他長胳膊箍出的小空間內鑽出來,一溜煙兒的跑了。扔下兩個字——活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