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綾,將我的那瓶傷藥拿出來。」剛跨過門檻,慕晚歌便對著迎上來的浣綾吩咐道,而後身子疲軟的坐在了床邊。
浣綾看著她蒼白如紙的臉色和額頭上沁出的一層薄汗,忽然紅了眼眶,捂著嘴巴往外邊跑去。
「你到底要做什麼?直說就可以,何必如此?」慕晚歌微微喘了一口氣,費力的抬眼看了看元宇傾,卻發現他臉色鐵青並緊緊繃著,嘴角緊抿,一眨不眨的看著她,眸光少有的幽深,讓她看不出他心中所想。
她伸手揉了揉額頭,想著這個男人抽什麼風,回來的路上一直緊緊跟著自己,並始終保持著一步之距。好幾次跌倒都不見他上前扶一下,如今又跟到她房里,究竟想要做什麼?
元宇傾卻只是靜靜的看著她,不吭聲,那擺明了不看不罷休的姿勢,似是要將她看出幾個洞來才甘心。
「元大公子,元相,元爺,我是欠了你三千八萬的錢了麼?你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何必對著我擺出這副模樣?我不是慕香玉,也不是玉淑梨,你想要我可憐你,是不是找錯對象了?」慕晚歌的耐心在蔓延的沉默里漸漸流失,也不去考慮,自己這一番說得極重的話,是否會惹怒眼前這個位高權重的人。
她暗暗感嘆一聲流年不利,不僅給慕香玉和玉樹里安排的戲分沒有排到,反倒是讓玉雲燁免費看了一場好戲,心里怎麼想就怎麼不舒服!
而現在,只有她自己才知道,這副身子已經到了一天的極限了。此刻,太陽穴的青筋 的跳個不停,左手臂上的傷似乎又扯開了,稍微牽動一下都是一陣鑽心的疼痛。
來到清泉寺後,這樣無力的情況,昨天出現了一次,今日又同樣出現了。而她這一探脈,卻發現原本集于一處的蝕憶散忽然慢慢散了出去,速度極慢,可若是一天天的積累下去,龜速都可能累積成光速,到了蝕憶散漫布全身的那一天,自己是不是就要再死一回?
「小姐,藥拿過來了。」浣綾小心翼翼的捏著一只圓形白玉瓷瓶,微喘著氣跑到她跟前,遞了過去,隨即看了看靜立一旁的元宇傾,弱弱的問道,「小姐,您現在就要換藥麼?」
「嗯,我自己來吧!」慕晚歌半閉著眼楮,接過浣綾手中的瓷瓶,也不顧忌元宇傾的存在,徑自撩起左手的衣袖。
頓時,手腕處一道猙獰的舊疤痕出現在元宇傾的眼中,他雙眼微眯,卻還是不發一言。視線由手腕慢慢轉向上方,當掠過手臂上的一點朱紅時,面色一怔,頓時看向慕晚歌的眼楮,卻發現她恍若不覺,連個眼神都不曾分給他,只靜靜的忙著手中的動作,神情認真而又專心。
元宇傾袖中的手攥了攥,看著她蒼白的手模上左手臂上的紗布,手不顫,眼不動。紗布已現出點點紅點,她伸手就要將紗布扯下,可似乎紗布和手臂上的肉黏在了一起,一扯就扯出了血絲,而紗布內側已經化膿,往外散發著一股難聞的臭味。
瞳孔猛地一縮,他怎麼都想不到慕晚歌的傷口已經潰爛到這種程度,裂開的肌膚有些青黑,流出黃色的膿水,而慕晚歌卻是面無表情的看著傷口,拔開瓶塞,倒上藥粉,撕開紗布,而後纏上。整個過程,沒有喊疼,也沒有任何多余的表情,那種漠然的態度,似是無所謂,又似是習慣麻木,讓他這個看著的人都覺得揪心。
再一看慕晚歌手上的動作,拔倒撕纏,就像練習過無數次般那麼熟練,絲毫不輸于他這個上過戰場直面鮮血的人!
這一刻,他忽然覺得,自己從未看懂她,不懂她面對刺客卻能手揮長劍的勇氣,不懂她沒有正面面對慕香玉的隱忍,更不懂她處理傷口的麻木熟練。她經歷過什麼,他都不懂!
眨眼間,慕晚歌已經清理好傷口。
浣綾連忙端來一盆清水,扶著慕晚歌坐好,待她淨完手後,連忙遞過一方帕子。
慕晚歌接過,擦干了手,隨後又靠坐在床榻一頭,眼皮微抬,略顯疲憊道︰「元相若是沒什麼事兒,請恕慕晚歌不奉陪了!浣綾,送客!」
她現在急需休息,是沒有精力和心情去應付他了。
浣綾緊抿著嘴唇,為難的看了眼元宇傾,上前一步,剛想開口,卻見元宇傾微舉高右手,淡淡說道︰「我說一會兒話就走!」
慕晚歌眸光靜靜的看了他一眼,隨即吩咐道︰「浣綾,你先下去!若是老夫人傳話過來,記得通報一聲!」
「是,小姐。」浣綾瞥了元宇傾一眼,慢慢走了出去,關上門。
隨著屋門緩緩合上,屋內瞬間暗了不少,元宇傾看著沐浴在光亮中的慕晚歌,心中不由得一陣恍惚,再多的話,似乎都找不到了切入點。
「你到底想說什麼?」慕晚歌眨了眨眼,長長的睫毛撲閃撲閃著,強撐著精力陪他說話。她相信,若是今日不理元宇傾,怕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元宇傾走了過去,坐在床沿上,藏在暗影中的臉色有些朦朧起來,聲音輕得不能再輕︰「蘭若亭里為什麼要那麼說?」
「什麼那麼說?」慕晚歌微喘了口氣,看都不看他一眼,有些不耐。
「我說要教你下棋,你為何要拒絕我?」元宇傾看著她蒼白的臉色和隨時可能閉上再也睜不開的眼皮,心頭顫了顫,本來質問的話瞬間變柔了起來。
誰想,慕晚歌卻忽然閉上眼楮,舒了一口氣,有氣無力道︰「不拒絕,還能怎樣?你還希望我怎麼樣?」
「如果你會下棋,是不是凌暮遠邀請你,你就跟他下了?為什麼我教你棋藝,卻要被你拒絕?」元宇傾看到她這副愛理不理的模樣,本來柔和的神色猛地緊繃起來,猛地扣住她的雙肩,眼楮里閃過一絲怒色。
「嘶——」慕晚歌被他這麼大力的動作,手臂上的傷口又牽動得疼了起來,暈沉的腦袋里似有腦漿晃動,混亂而又膠濁,依稀可以听見嘩嘩的響聲。
慕晚歌猛地睜開眼,不耐的一把推開元宇傾,明澈的眸子里射出點點寒光,冷聲喝道︰「夠了!元相是不是昨晚沒休息好,腦子都糊涂了,竟忘記了自己的身份。你是紫啟國的左相,我不過是右相府的小小庶女,你不遵守禮法,為什麼要拉上我?」
「你會在乎哪些虛無的東西麼?你會在乎麼?」元宇傾坦然的迎上她冰冷的眼神,死死的盯著,似是想要從中看出些什麼,好證明自己的猜想,又像是想要從中看出自己在她眼里的模樣。
「你是在問我的感受麼?」慕晚歌挑眉,隆起的兩撇染上了一層薄霜。
元宇傾一怔,唇瓣緊抿,沉默不語。
「在乎如何,不在乎又如何?」慕晚歌冷冷看著他,哼了一聲,「蘭若亭里,你明明知道慕香玉和玉淑梨對你有著那份心思,卻故意那麼親昵的叫我,可又曾問過我的感受?你是嫌我的麻煩不夠多麼?還是說,你很想看戲,巴不得我和那些女人干起來,讓你過足戲癮?」
元宇傾被噎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道︰「你難道會怕了她們?若不是自信你有這個能力,我又怎麼會…。」
「所以你就因為這份自信,故意將我推到了玉淑梨和慕香玉面前的是不是?你知不知道,我當時恨不得將你一腳踹到蓮塘里去!」慕晚歌咬牙切齒,像極了發怒的小獸,眼中的寒芒讓人感覺她不是在說笑,夾著的一絲惱怒,似是為沒有將他踹下蓮塘而微微可惜。
「那你為何不揣?更何況,即便是推到了她們面前,那又如何?在你的眼里,她們什麼都不是!」元宇傾看到她發怒的樣子,有些冷靜下來了,他倒是寧願她當時踹自己到蓮塘里去了,而不是在眾人面前拒絕他,以那種客氣疏離的語氣,以那麼冠冕堂皇的理由!
而慕晚歌听到他這句話,卻是猛地轉眼看向他,「就算她們在我的眼里什麼都不是,那又如何?你又以為我能如何?他們會如何?大不了玉淑梨慕香玉眼里再也容不下我,並會為此想方設法來除掉我;大不了右相府中再無我的容身之處,大不了我從此露宿街頭,大不了我就再死一次,從此就再也沒有慕晚歌這個人!」
元宇傾眸光忽然一緊,薄唇緊抿,靜靜的看著她,沉默不語。
「你知不知道慕香玉已經恨我恨得要死?她巴不得我立刻消失在她面前。知不知道,很可能就因為你的一句話,我在右相府里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精心謀劃算計隱忍,到頭來卻讓慕世明過早的有了理由來對付我,讓慕香玉有了動機來殺我!也許就因為你的一句話,我多年的隱忍全部付諸東流!更可能的是,就因為你的一句話,我來不及變得強大,就被推到了風口浪尖上,連自己都無法保全!而這一切極大極大的可能,全都是因為你的一句話!」慕晚歌瞪著元宇傾,半日里積壓的憋屈情緒如火焰般噴涌而出。
她以為,元宇傾會懂得自己的隱忍,會配合自己的隱忍,誰想到,他輕輕易易的一句話,讓自己想隱忍都隱忍不了了!
「怎麼會連自己都不能保全?你不是還有我…」誰想,她這一番話卻讓元宇傾激動起來,猛地欺身上前抓緊她的雙肩,用力的扳著她的身子,讓她的雙目正好對上他的眸子,手上力度之大,眼中情緒激動,讓她無法逃月兌,不許閃躲。
就在這一瞬間,先前冰冷入體的感覺又如觸須般的纏上了自己,慕晚歌只覺渾身的氣力都在慢慢的流走,就連掀一下眼皮、看一下元宇傾,都覺得疲憊不堪。元宇傾的雙手如鐵鉗一般緊緊的鉗固住自己,即便不張開眼楮,她似乎都可以感覺到箍住自己雙肩的大手是多麼的有力,更甚至,手背上還泛著青筋,一條條,如蛇一般攀附在他的手背上。透過薄薄的衣裳,就像鐵絲一般狠狠的勒住自己,似是要勒入手臂成為她身體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般,那麼不容抗拒,卻又透著一股莫名的踏實!
此時,若是她支撐不住,身子不可避免的滑到床榻上,這雙大手,能將她拉回坐好麼?
迷迷糊糊間,之前強撐的力氣,在這一瞬間消失殆盡,慕晚歌的身子瞬間便如泄了氣的皮球一樣,可是卻沒有直接倒下,那雙有力的大手將她疲軟的身子固定住,不讓她倒下床。
「歌兒,歌兒你怎麼了?」耳邊傳來一陣焦急的呼喊聲,慕晚歌只覺眼前亮了又暗,隨即自己便靠在了一具溫熱的胸膛中,耳邊傳來一道道的心跳聲,如鼓聲擂動,如籃球觸地,一下一下,強勁有力,如魔音穿耳般響在自己的耳畔,響徹這個寂靜的房間。朦朧中,她感覺自己的身子也隨著耳邊的心跳聲一起一伏,仿若在大海中行船搖晃。
看著懷中的人兒臉色蒼白透明,就如個瓷女圭女圭般一踫即碎,元宇傾就恨不得給自己狠狠的扇上一巴掌。他低下頭,卻見她的頭無力的靠在自己的胸膛,長長的睫毛似是昏睡過去了,竟不像往常那樣撲閃撲閃的。他收緊手臂,將她輕而瘦的冰冷身子整個兒納入懷中,緊緊的抱著,似乎這樣就可以讓她的體溫升高一些,再升高一些。
從蘭若亭出來後,他以為,自己跟在她身後,壓制的怒意隱而不發,她定會發覺且會給自己一個解釋的!可誰想,走了大半的路程,也不曾听到她說過一句「因為所以」,反而是自顧自的走著腳下的路。當看到她踉踉蹌蹌時,他想著若是自己不上前扶一下,或許她會出口向自己求助!可是,一連跌了好幾下,她還是沒有出言求助,反倒是自己眼睜睜的看著她摔倒,心疼不已。
元宇傾不由得苦笑一聲,他以前覺得她與別的女子是不同的,卻一直都找不到哪里不同。如今自己才意識到,這個不同就在于,當別的女子吃了一點點苦的時候,都會哇哇大叫著尋求別人的幫助,甚至是一點小小的苦痛都被放大,唯恐他人不知,又意在博得他人憐愛。可是,她和所有的女子都不同,即便是吃了苦受了罪,也都只會往自己心里咽!好像于她而言,語氣尋求他人的幫助,倒不如全靠自己!又或許在她的眼里,別人,包括他在內,都是不值得信任的!
不值得信任的…
元宇傾腦海里閃過這幾個字,眸光似海沉寂無瀾,黑亮的雙眼似是沒有感覺到陽光的氣息,眼里的霧氣不曾被驅除干淨,在微微的陰暗中竟如深谷幽潭般散發著絲絲寒意,似真切又似飄渺的聲音突兀的從他口中吐出︰「歌兒,你竟連我都不相信麼?竟都不相信麼…」
回想起相處過的一幕幕,似乎自己每為她做一件事情,她都會問上那麼一句「為什麼幫我?」,就像雅月閣里她問自己為什麼暗中出手散播言論,就像昨日她問自己為什麼要幫她那麼多。而是不是就因為不信任,她才不讓自己干涉她的事情,甚至連幫助關心都成了一種猜疑?
究竟是怎樣的過往經歷,竟讓她對周圍的人有那麼深的戒備和猜疑?
這一刻,他忽然很想將她那些披著羊皮的狼爹狼母狼姐狼妹都抓起來,狠狠的拷問一番,問問他們究竟對她做了些什麼,竟讓她變成今天的模樣!問問他們在做那些傷天害理的事情時,是否會因為折磨她而心里不安!
「歌兒…歌兒…」元宇傾喃喃自語著,聲音低沉,帶著一絲絲喑啞,細听之下還可發覺聲音中的一絲顫抖和心疼。
他的手輕輕的撫上慕晚歌的面龐,指月復在她的臉頰上輕輕的滑動著,細細感受著指下微涼而又細膩的肌膚,嘴里不由得溢出一聲嘆息,在嘆息中,那修長的手指慢慢的轉移到兩道彎彎的娥眉上。慕晚歌昏睡迷糊中似乎極其不安穩,娥眉竟然微微隆起,形成兩道獨特而秀麗的線條,他指月復輕輕的在秀眉上摩挲反轉,似是要借這無比輕柔的動作,將她的不安穩一一撫平。
仿佛來自幽谷的聲音,一下一下的從下往上傳了上來,慕晚歌感覺自己听到了有人喚自己「歌兒」,聲音剛觸及耳畔,又似退潮般的退了回去,片刻後又如漲潮般的飄了回來,在空中形成一道道的聲波,遇到樹木山峰等障礙,繞過後繼續往前傳,傳入耳中音量已變小。她剛想好好回味一下聲音中的內容,不想又退了回去,隨即繼續往前傳,如此的反反復復,像是要讓她刻意銘記什麼,又像是覺得自己睡得太久太沉,是該時候醒過來了!
也就在這一瞬間,臉上似是有什麼在滑動,輕柔而又溫暖,觸踫著她冰涼的肌膚,讓她覺得無比舒服。隨後,感覺自己的眉毛被人順著逆著撫了撫,眉心傳來的酥癢感覺,讓她的身子微顫了下,朦朧中帶著三分清醒的慕晚歌不由得月復誹,這人當自己是咩咩叫的小羊麼?竟然撫娥眉都能弄出撫羊毛的感覺!
感覺到眉毛上的那只手指不見撤退卻又越挫越勇的趨勢,慕晚歌即便是三分清醒也要強撐著睜開眼了,果斷不能再讓這個討厭的人蹂躪自己秀麗的眉毛!只是,之前消耗的力氣太多,以至于現在連沉重的眼皮都睜不開。
一次,不行,兩次,還不行,三次,四次,五次…慕晚歌三分的清醒在一次又一次的嘗試中變成了八分,可即便如此,還是沒能將擋住自己光明的薄薄一層皮撩開,她感覺自己被困在了一個下水道里,上邊蓋著一塊遮板,一次又一次的推拱後,依舊沒有推開那層板,原本恢復的一些力氣也在慢慢的流失掉。
慕晚歌忽然很害怕這樣的感覺,身處這樣的黑暗之中,伸開的五指看不見,外邊上頭的陽光也感受不到,只有胸腔處傳來的心跳聲提醒著自己時間正在不停的流逝,好像是一個訊號,提醒她若是再不能推開壓在頭上的那一塊遮板,自己就只能永遠與黑暗為伴,與自身的心跳聲為伍了!
可是,她還不想被困在黑暗里,她還有很多的事情沒有做,她若是不做一些能夠恕罪的事情,怕是連去見梅姨的臉面都沒有。因此,她一定要醒過來,必須,一定!
思及此,慕晚歌暗中卯足了勁兒,力氣聚于手掌,深深呼吸了一口氣後,雙手張開就要撐起壓在頭頂的那塊薄板。
元宇傾正出神的描著她的娥眉,卻發現她蒼白的臉上開始變幻起各種神色來,一開始,眉心緊鎖似是遇到了什麼棘手的事情,片刻後,眉心舒展嘴角卻顫動起來,又似是在隱忍著什麼苦痛,隨後一張臉緊緊揪成了苦瓜,這一刻的神情,竟連他都不曾看出她的情緒。
不過短短一瞬,酸甜苦辣,人生百味,似乎都寫在了這張蒼白如紙的臉上,是那麼的豐富多彩,卻又是那麼的深刻,讓元宇傾這個看著的人都覺得一顆心疼到了心坎里。
雖然未經受她所經歷的事兒,但他似乎能感覺到她的掙扎,酸楚,不甘,那些濃而混雜的情緒,那與生命搏擊的漫長而堅忍的里程,都足夠刻在他的心底,在他的心底深處一再沉澱。
陽光的這邊,元宇傾正看著慕晚歌出著神,黑暗的那面,慕晚歌卻在一遍又一遍的嘗試著努力著,功夫不負有心人,她終于從遮板邊沿的縫隙中瞥見了外面的一點點陽光,溫暖明媚的陽光刺入眼中,有些干澀卻又難掩其中的喜意。她再試著用力一下,結果莫名的力氣聚集雙手,壓著自己許久的遮板終于被推開了!
一眼望去,楊柳依依,清風和暖,陽光明媚!
元宇傾一直在密切注視著她的動靜,見她的睫毛顫了幾顫後終于睜開了眼楮,一直深沉如海的眸子里終于發出了點點亮光,嘴角咧開驚喜道︰「歌兒,你可終于醒了,可終于醒了…」
慕晚歌眨了眨眼,長長的睫毛又如蝶翼般微微顫動,迷蒙的眼楮漸漸清明起來,看著眼前就差沒有喜極而泣的元宇傾,她有些恍惚,想著自己又在生死線上徘徊了一回麼?
只是,誰能告訴她,上次徘徊到了元宇傾懷里,這一次怎麼也還是在這個男人懷里?
不理會元宇傾在她耳邊的驚喜呢喃,她又閉上了眼楮,腦子里清晰的回想起昏睡前的一幕幕,袖中的手不由得蜷了蜷,是不是最近身體不好,連帶著情緒波動也很大了?她竟然一而再再而三的跟元宇傾斗起氣來了?這樣的情況,每遇到元宇傾一次,就出現好幾次!莫不是不知不覺中,自己的情緒已經受到元宇傾的影響了?
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啊!慕晚歌緊握著手,深深呼吸了一口氣,再睜開眼楮時,眼里清冷一片,無波無瀾,明澈依舊,卻越發深不可測。
元宇傾臉上的笑意一僵,怎麼都沒想到,慕晚歌醒來後竟會是這樣的表情,看他如看個陌生人般,不見往常的笑意,也窺不見她的情緒波動。他忽然有些心慌起來,只覺有什麼東西隔開了他和她,兩人明明相擁在一起卻感覺不到絲毫親近之情,心中一驚,微顫著手輕輕的拍了拍慕晚歌的臉頰,輕聲道︰「歌兒,你怎麼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我沒事。」慕晚歌眨了眨眼,又環視了一圈,當看到他箍緊自己的手臂時,眸光微閃,就要從他雙臂中掙月兌出來,誰想昏睡得太久,剛醒過來力氣都還沒有完全恢復,一個不察,半直起的身子剛離開元宇傾的懷抱,又跌了回去,腦袋撞到那堅硬溫熱的胸膛發出一聲沉悶的聲響,直把她撞得咬緊牙。
與此同時,還听到頭頂上方也傳來一聲沉悶的聲響,這一刻,慕晚歌無限感慨牛頓的偉大,幸好幸好,力的作用是相互的!雖這麼想,心里卻還是月復誹著,這男人沒事把自己的胸長得那麼硬干嘛,撞上去就像撞板磚一樣!
元宇傾看著她鼓著腮幫子咬著牙的憤憤模樣,不由得輕笑出聲,渾厚的笑聲自他胸膛間傳出,直震得慕晚歌雙耳發麻,隨即听到頭頂上又傳來一道愉悅的戲謔聲︰「歌兒覺得我的胸膛溫暖,可以直接和我說啊,你想在我懷里靠多久就可以靠多久,不用這麼投懷送抱的!不過,你這麼主動,倒是讓我受寵若驚啊!」
「主動個鬼…」慕晚歌只覺自己渾身的毛都炸了起來,猛地一把推開元宇傾,由于推開的力度很大,又由于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兩個人被彈開了好一段距離,慕晚歌看著對面笑得如洪水泛濫的元宇傾,憤憤了一句,「元相可真是與眾不同啊,給點陽光你就燦爛,給點飼料你豈不下蛋了?」
「額…」元宇傾笑意一頓,嘴角抽了抽,雖然听不懂「飼料」是什麼東西,可「下蛋」這兩個字他還是听得懂的,黑亮的眸子轉了幾圈後,忽然雙手撐著床往慕晚歌湊過去,慕晚歌邊往後挪邊防備著他再有什麼出格的動作,你進我退的架勢一直退到牆角,退無可退。
「元宇傾,你抽什麼風?」慕晚歌後背抵在牆上,微涼的牆面貼著她略微回溫的身子,讓她的身子微顫了顫,隨即形成雙手抱胸的姿勢,似是要抵御從後背處源源不斷滲入肌膚的寒涼。可落在元宇傾的眼里,卻成了另外一種意味,他嘴角一勾,露出自進入這個房間以來的第一個微笑。
「歌兒是在怕什麼?」溫熱的氣息撲面而來,元宇傾笑看著慕晚歌戒備的神情,心情十分愉悅。突然,他抬起雙臂撐在慕晚歌身體的兩側,切切實實的將她困在自己的雙臂之中,隨後欺近自己的上身,低笑出聲,「歌兒,知不知道你現在的樣子,很像一只小動物?」
「什麼小動物?」慕晚歌咬牙。
「刺蝟。」元宇傾又是一笑,隨即補充道,「刺蝟,就是那種帶刺的,一被人踫到就會…」
「我當然知道刺蝟是帶刺的,而且我還知道狐狸是帶狐騷臭的…」慕晚歌瞪大了雙眼,黑白分明的眸子里瞬時氤氳上了一層光澤,似紗似霧,朦朧迷離。似乎她在動怒的時候,都是這樣的神情,迷蒙中帶著瑰麗的慍色…
元宇傾只覺丹田中似是升起一股暖流,隨著血液流至全身,一時間竟看得痴了。待反應過來才意識到慕晚歌說了什麼,俊臉頓時黑了下來,他知道她是暗地里諷刺自己是狐狸,只是狐騷臭…
「歌兒那麼喜歡狐狸啊?竟連狐騷臭都了解得一清二楚…」元宇傾狐狸的眼楮一轉,附耳絮語道,「怪不得生辰宴上歌兒能將那人面狗身的圖畫畫得那麼真切逼真,原來…」
沒說完的話,慕晚歌卻知道他後面的意思,不過是說她和慕香玉一樣,對狐狸頗有研究麼?他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她根本就不在乎,因此,即便元宇傾說個天崩地裂天昏地暗天花亂墜,自己都覺得很是無關痛癢…
只是,慕香玉,玉淑梨,秦茗,還有右相府里的慕世明,太子府的玉雲燁,這些人…
回府之後,慕香玉定會千方百計的挑唆慕世明來對付她的,如果不能自保,之前所做的一切,豈不是都白費了?
一顆心頓時沉了下去,袖中的手握了又松開,松開了又握緊,重復了三四次後,慕晚歌的臉色變了又變,終于抬眼看向元宇傾,低聲笑道︰「元相在這里是不是待得太久了?是時候回去了吧!若是讓人看見了,這事兒對你的官譽可就有很大的折損了!」
元宇傾靜靜的看著她周身籠罩的陰雲和眉眼間散發出的涼意,生生將他拒在她的千里之外,如水明眸中明明是一望無垠的廣闊和平坦,元宇傾卻從中看出了蔓延在大漠深處的荒涼。心里似是被一只大手揪起來了一般,微微疼起來。
他以為她從昏睡中醒過來後,會接受昏睡前他的建議,讓他站到身後保全她自己,可是終究還是要趕他走了,是麼?在她看來,寧願自己一人披荊斬棘,也不願意接受他的幫助麼?她就這麼不信任他麼?
「歌兒,我以為你醒過來之後,會讓我幫你的…」元宇傾撐在牆面上的手慢慢的收攏成拳,望進她明澈澄淨的眸子,近乎呢喃道。
這樣的元宇傾,是慕晚歌從未見過的,俊容上有著失落和暗沉,雖然是淡淡的,卻比暴風雨般的濃烈更令她覺得揪心。只是,一想到前路漫漫,艱難重重,這份揪心頓時變得可笑起來,如今她的性命隨時都有可能交代出去,哪還有多余的精力去操心其他的呢?
慕晚歌心里微嘆一聲,搖了搖頭,低聲道︰「元相似乎有點弄不清狀況了!我是你什麼人,你又是我什麼人?如今說出這般話,豈不是讓你我難堪?」
元宇傾一怔,似是從沒想過這個問題,腦子里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快得他抓不住,撐在牆面的手猛地扳住她的身子,急急道︰「我以為,我們已經是朋友了的…」
「元相對朋友都是這麼肝膽相照盡心盡力麼?」慕晚歌不由得苦笑,她不了解政治,可是她知道商場,在商場上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
元宇傾看著她晦暗不明的神色,十指如鷹爪般嵌入她的肩膀,左手臂似乎可以感覺到血流出紗布的細微聲音,但她卻不覺得疼,只是無限的悲涼。
「你有沒有想過,你自以為是的幫助,到頭來根本就是一道催命符咒!」慕晚歌望進他幽深翻涌的眼楮里,看到嘴角笑意蒼涼嘲諷的自己。
「怎麼可能?」元宇傾突然慌了,看見她這樣的神情,忽然想到了什麼,立即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為什麼幫你麼,我現在告訴你,因為我欣賞你,欣賞你的善良溫柔,也欣賞你的真摯待人,更欣賞你的堅強自信…」
「哈哈哈…善良溫柔?堅強自信?欣賞我?」慕晚歌聞言,面色有一瞬間的怔愣,片刻後卻忽然大笑了起來,似是听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笑聲中透著濃濃的滄桑和嘲諷,嘲諷他的不理解,嘲諷自己的演戲太真,竟連睿智精明的元宇傾都騙了過去。忽然,那笑聲低沉了下來,似是歷經塵世萬千磨難、從生死邊緣處一點一點抽剝出來的蠶絲,如觸須般張牙舞爪的伸展在房間里,一時間,帷幔褪掉深藍的顏色,換上了灰白。
元宇傾的心口忽然不可抑制的痛了起來,猛地用手捂住心口,閉上了眼楮。
半晌,慕晚歌笑聲方止,眼角似有晶瑩閃動,嘴角的笑意冰冷如刀光上的寒芒,看著元宇傾閉上眼掩在灰暗里的面容,自嘲道︰「元相可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你才見我幾次,就說欣賞我?你了解我麼,你知道我有怎樣的過去嗎?若是你知道我親手用刀捅死了自己的親生父母,你還會說我善良溫柔麼?假使你知道我將一個無辜且無比關愛我的至親之人親手推入地獄的深淵,你還會欣賞我的真摯待人麼?要是你知道我一個人殺掉上百個人,還會欣賞我這份從血泊魔域中煉化出來的堅強自信麼?若是你知道我只是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以靈魂的方式寄居在別人的尸體中,你還會覺得我善良溫柔堅強自信,你還會這麼動情的說欣賞我麼?」
不解,震驚,心痛,悲涼,一一劃過元宇傾的臉,慕晚歌每吐一個字,每說一句話,都讓他的臉色一變再變,以她穩重鎮定的處事態度,他確實想過她在右相府內備受欺凌,飽受煎熬,可卻沒有想到她的遭遇是這麼坎坷,竟然還會殺父弒母…
可是…
「慕世明不是還好好的麼?你母親不是難產而死,你連面都沒見過的麼,怎麼會…」話到這里,戛然而止,元宇傾猛地抬起頭看著她,像是想到了什麼,將她所說的話整個兒回味了一遍,她說她殺父弒母,她說她人不人鬼不鬼,她說她是以靈魂的方式寄居在別人的尸體里,這麼說…
「你不是慕晚歌!」肯定而有力的話落下,慕晚歌眼里劃過一絲詫異,他听出來了?
慕晚歌點了點頭,盯著他的眼楮和神色,淡淡道︰「是不是又與你有何干系?」
「當然有關系,」元宇傾卻一反之前的復雜神情,喜笑顏開道,「你若不是慕晚歌,那很有可能就是我要找的人,我之前所做的努力就沒有白費,我不就是為了…」
慕晚歌猛地緊盯住他,忽然覺得無比荒涼可笑。雖然她也能猜得出來,他接近她是有目的的,可當這話真正從他口中說出來,還是在心里狠狠的諷刺了自己一番。她就說呢,一國左相怎麼會無緣無故的幫助她,原來是別有目的!
心里有些灰涼灰涼的,貼在牆面的後背似乎起了一層冷汗,濕濕的,甚是不自在。慕晚歌猛地閉上了眼楮,心里卻不由得感嘆著,幸虧自己沒有完全信任他,不然,知道是這樣的結果,豈不是很難受?如今自己的身子比從前更加孱弱,她若是要好好的活下去,首先就要將身子養好了,不然慕世明都沒有對她下手,自己反倒將自己折騰沒了性命,豈不是得不償失?
一切,都不過是一念之間,慕晚歌仿佛又回到了懷揣著心中的一點信念一步一步踩著刀劍流著鮮血走下去的日子,如今她的信念,不過是要活著。對她而言,活著,比什麼都重要!
「不管之前你接近我有什麼目的,我都不予追究!你先回去吧!我累了,想休息一下。」慕晚歌將他的雙手扒拉下來,不看他,徑自閉著眼楮,容顏明滅不定。
元宇傾濃眉皺了起來,「歌兒,你听我說,沒有什麼目的,我只是…」
話還沒有說完,慕晚歌微舉起右手,阻止他的言語。那雙手很白,是接近于病態的慘白,手掌心依稀可見皮下的青筋。素手小巧而縴細,每一根修長的手指似乎都透著無比堅定的力量,將他未說出的話生生哽在了喉嚨中。
「你走吧!我累了!若是沒什麼事兒,以後都不要再見了!」慕晚歌長長的嘆了口氣,越過他往床內側躺下去,背著身子,不願再多說一句話。
折騰了這麼久,她也很累了!
多年的不信任已經成為她血液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對元宇傾,她沒有什麼資格去責備,去埋怨,卻也沒有什麼心思去听他說接下來的話!
她現在的願望,就是要好好活著,好好的,活著!即便是背負著那麼多的罪惡,她也無話可說。她欠下的,始終都是要還的…
元宇傾看著慕晚歌,她背對著自己,留給自己的只有一方瘦窄的肩膀。他雙眼微眯,印象中她的肩膀和脊梁都是挺得筆直的,這似乎已經成了一種姿勢,一種天塌下來都有她頂著的姿勢!
嘴巴張了又合,元宇傾終于開口,卻沒有固執于方才未完的話語,但一想到那些意圖不軌的人,他還是忍不住出口︰「近來可能會有些人不安分,既然你不喜歡見到我,我也盡量不出現在你面前。我稍後派人給你送個東西過來,自己也好防防身。當然,如果你不喜歡,那就算了!想丟哪兒就丟哪兒吧!我也不多說了,你好好休息,我走了!」
元宇傾看著慕晚歌,她依舊靜靜的躺著,沒有任何動作,眼里不由得閃過一絲失望,隨其輕輕的起身,又輕輕的開門走了出去。
慕晚歌一邊臉蛋兒陷在粗布棉被中,長長的睫毛顫了顫,待確定他走了之後,才翻過身,看著那扇門,神情沉靜,看不出她此刻心中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