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了三十六根兩丈來長,從頭到尾都差不離一般齊、胳膊粗細的隔年老楠竹,一字排開擺在火正門堂口二進院子里寬敞地界,小二十號男徒弟人手一把手指頭長短、單面開刃、刀刃上還帶著米粒大鋸齒的月牙鉤刀,一人抱著一根老楠竹細細刮著老楠竹上那層油光水滑的竹皮兒。間或有下刀深淺上出了差錯時,那帶著鋸齒的月牙勾刀頓時就能在老楠竹上刮出來刺耳的一聲尖叫
尋常人豎鳥網捕鳥,差不離就是山嶺上頭戳幾根三指粗細的竹竿,不拘好賴地掛上鳥網,有沒有收成那多半都得看老天爺賞不賞臉。
再論起這正經喜歡玩鳥的玩家,手里頭蓄著掛鳥網的竹竿子多少就能有了幾份講究,長短粗細、材質來由也都各有各的說道。等得一年捕鳥的季節過去,這用過了的竹竿子還得仔細涂油收藏,備著來年還能派上用場。
而在火正門中,以往捕鳥張網用的竹竿子全都是一水兒的金絲楠竹,外皮上拿著月牙鉤刀細細把那層光滑的竹皮兒慢慢削出來米粒深淺的凹痕,講究的就是從頭到尾,每一條凹痕都得是一般深淺,且還要連貫不斷,更不能有錯行漏路。
等得把竹皮兒上頭拾掇成了這密密麻麻帶著米粒溝槽的模樣,再用個燒紅的鉛墜子掛上鐵線,把竹筒里頭的竹節片兒上燙出來核桃大小的窟窿,每個窟窿的位置都還得一般整齊,完事之後拿起來竹竿從這頭朝著另一頭瞅過去,必須得是齊齊整整一個圓溜溜的窟窿,偏一點兒都算是落了下成!
拾掇完了這兩樣手藝,燒了八分熱的上好菜油拿瓜瓢舀了。人站在高處一勺勺勻著勁兒朝楠竹上頭澆下來,片刻不斷的用熱油把楠竹燙過了半個時辰,這才能把那豎著擺放的楠竹掉個個兒,照著方才的手續再來一遍。
用熱油燙勻實了楠竹,旁邊早備著的米粒粗鐵線已然在青磚盤好的大灶上煨得暗紅。趁著兩樣物件的熱乎勁兒都沒消褪,仔仔細細把那鐵線按照楠竹上刻畫出來的溝槽一根根烙將上去。再趕緊的用盤熟的芋頭泥裹了杵在地上挖好的淺坑里陰干。
待得三天之後,用刀背輕輕敲打去了楠竹上裹著的熟芋頭泥,一根根楠竹全都是金中帶墨的成色,敲打起來隱隱都有金石之聲,過水不濕、經年不朽,受千斤之重而不折,御一葉之力而知秋,著實算得上是能當傳家寶留存後世的一份家當!
而在火正門二進院子里一間敞亮屋子當間,七八個火正門里的女徒弟也都沒閑著。一人面前擱著一架比尋常紡車小了一號的紡車,在納蘭的帶領下一手捏著從外邊花了大價錢收回來的馬尾、羊絨,一手咿咿呀呀轉動著紡車,手腳飛快地紡出了黑中間白、三花五挑的絲線。
眼瞅著旁邊擱著的桌子上已然堆起了不少圓鼓鼓的線軸,納蘭停下了手里的活計,把那些個圓鼓鼓的線軸拿大簸箕盛了,腳下生風地快步走到了謝門神住著的屋子門前,隔著門簾朝屋里輕聲叫道︰「謝師叔。我這兒可又紡得了不少絲線了,還是給您擱在門口?」
像是老早就在等著納蘭將絲線送來一般。站在門口的納蘭話音才落,謝門神已然打開了房門,撩起了門簾朝納蘭說道︰「納蘭,你把絲線給放屋里,再給我打個下手
很是訝然地看了謝門神一眼,納蘭蠕動著嘴唇想要說些什麼。但在片刻的猶豫之後,卻還是照著謝門神的吩咐,端著那些三花五挑的絲線走進了謝門神住著的屋子里。
自打謝門神家媳婦在元宵燈會之夜被害殞命,謝門神家里幾個孩子身邊沒了娘照應,平日里哪怕是謝門神再是盡心盡力照應拉扯。卻也依舊免不得有些衣髒面垢、餐冷飲冰,住著的一間屋子里也多少顯得有些凌亂。
小心翼翼地將手中的大簸箕放到了屋子中央的八仙桌上,納蘭扭頭看了看有些凌亂的炕上順著炕沿擺放的幾十個新棗木梭子,低垂著眼簾轉身朝謝門神輕聲說道︰「謝師叔,您我听我爹說過,火正門里拾掇捕獵家什的手藝是傳子不傳女,傳內不傳外。您讓我給您打下手怕是在規矩上不合適?要不我給您把幾個孩子叫過來?」
重重地嘆了口氣,謝門神捏弄著手里頭一支新做出來的棗木梭子,低沉著嗓門朝納蘭說道︰「丫頭啊,這火正門里的手藝擱在盛世年間,門里人丁眾多,生意興旺,怕把手藝傳亂了之後落個教會徒弟、餓死師傅的場面,倒也真得守著些規矩辦事。可現如今這世道下邊,誰知道」
抬手指了指擱在炕沿上的那些棗木梭子,謝門神紅著眼圈說道︰「以往織補些捕鳥用的鳥網,你嬸子雖說不是火正門中人,可見我把那些手藝練得多了,怎麼著也都看會了幾分,好賴也能給我打個下手。可就這麼一場火我這私底下琢磨著,這火正門里的一些個手藝,要是再用那些個規矩拘著、管著,說不好再撞見個天災**,那些個獨門傳授的手藝就得絕傳!今兒我讓你來替我打這下手的事兒,你也都甭跟你爹言聲,瞧在眼里、記在心頭就得!」
性子里原本就沉默寡言,一口氣說完了這麼一大串話來,謝門神臉上都泛起了一股子紅暈。伸手拉扯過來一張椅子坐在了炕沿旁,謝門神一邊伸手取過了幾個已經穿好了三花五挑絲線的棗木梭子,一邊朝著納蘭悶聲叫道︰「甭愣著,取五個梭子,左三右二,陰陽手拿著!」
耳听著謝門神那斬釘截鐵般的話音,納蘭倒也真不敢再多說什麼,只是默不作聲地照著謝門神的吩咐抓過了五個穿好了絲線的棗木梭子,依著陰陽手的手勢、學著謝門神手上的模樣擺開了架勢。
緩緩地將雙手手指間夾著的棗木梭子交叉成網格的模樣,原本就不善言辭的謝門神在此刻卻像是變了個人一般,一邊盡量放緩了動作好叫納蘭瞧個明白,一邊喃喃自語般地沉聲說道︰「尋常人織造鳥網,從來都離不得框架木托。而我火正門里織補鳥網,卻是講究個憑空而來、隨手而去,一正一奇、相得成意」
眼瞅著謝門神那粗大的手指頭如同戲台子上的樂師叩板敲琴一般靈活地上下抖動,將一個個棗木梭子在指掌間盤旋穿動,納蘭瞪大了眼楮瞧著謝門神手指間的一舉一動,隔了有一碗茶的功夫,方才照葫蘆畫瓢般的盤弄起了自己手中的棗木梭子。
才剛把手中棗木梭子擺弄了兩個盤旋,納蘭左手中間只用兩根手指夾著的棗木梭子已然拿捏不穩,啪嗒一聲落到了地上,帶累得已然交織到了一起的絲線糾纏成了個線疙瘩。
像是壓根都沒瞧見納蘭那面紅耳赤的窘迫模樣,謝門神只是自顧自地慢慢盤繞著自己手中的棗木梭子,只是依舊像自言自語般地絮叨著說道︰「眼里看似微風拂柳,手中偏像狂蜂穿花。心中自有恆河沙數,萬縷千條守元歸一!」
口中念叨著這歌訣似的話語,謝門神手中編織鳥網的動作卻是由慢到快、再由快到慢的變換了幾個輪回。就這麼幾番變換之間,謝門神手中那五根棗木梭子下已然輕飄飄地垂落下了巴掌大小的一片鳥網,顫巍巍地伴隨著謝門神的動作飄蕩抖動起來。
微微皺了皺眉頭,納蘭索性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將手里的棗木梭子重新放回了炕沿上,一雙眼楮盯著謝門神手中的動作細細瞧了半晌,一雙手也是學著謝門神手指上的動作微微比劃起來。差不離過了有兩碗熱茶的功夫,納蘭再次抓起了炕沿上的幾根棗木梭子,動作飛快地學著謝門神的動作織起了鳥網。
抬眼看了看納蘭那明顯快捷了許多的動作,謝門神很有些欣慰地點了點頭,口中再次沉聲念叨起來︰「左經右緯辨分明,上輕下重扣連環。順逆各有七分數,輪回萬般成天羅!」
話音剛落,納蘭手中的棗木梭子再次落到了地上,方才好容易織成的巴掌大一片鳥網,更是糾纏成了個亂七八糟的線球兒。很有些泄氣地嘆了口氣,納蘭不得不再次放下了手中的幾個棗木梭子,拾起了那些糾纏到了一塊兒的絲線,小心翼翼地拿指甲撥弄著線團,將絲線重新理順出來。
依舊像是沒瞧見納蘭出錯的模樣,謝門神只是自顧自地織造著手中的鳥網,但手上的動作卻再次慢了下來
好容易才解開了手中糾纏到了一塊兒的絲線,納蘭剛一抬頭便瞧見了謝門神已然織造出來的足有簸籮大小的一片鳥網,正像是被微風吹拂的水波般一疊疊輕輕抖動。也許是福至心靈,又或許是乍然頓悟,納蘭猛地抓過了一張椅子穩穩當當坐了下來,這才抓起了炕沿上幾支棗木梭子,寸著腰上的勁頭微微晃動著肩頭,前後輕輕擺動著身軀織起了鳥網。不過是片刻的功夫,納蘭一雙手下邊也織成了巴掌大小的一片鳥網。而那剛制造出來的鳥網,居然也像是謝門神織造出來的鳥網般,如同水波似的一疊疊蕩漾起來
無聲地咧了咧嘴,謝門神埋頭看著自己手中的五根棗木梭子,默不作聲地加快了手上的動作(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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