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三百十行,也都甭管是正行活計還是偏門手藝,哪行里都能有些個行話隱語、唇典暗詞。
就像是在四城里梨園行,催場叫‘馬前’、延時叫‘馬後’,忘詞叫‘震了’,喝水叫‘飲場’。耗叫灰八爺、刺蝟叫白五爺,青蛇叫柳七爺,狐狸叫大仙爺,黃皮叫黃大仙。內行人物一听全都明白如何講究,外路角色自然滿頭霧水不明就里,這也就免了在場面上出乖露丑、走風泄密。
擱在火正門諸般隱語手勢而言,也都不必當面過話,遠遠瞅見火正門小徒弟擠在人縫里朝著自個兒比劃了個甩袖管的動作,原本按部就班演練著諸般手藝的謝門神立馬心領神會地一點頭,擱在唇邊的白銅哨兒調門一緩,淅溜溜吹出來一聲畫眉長鳴。
哨音起處,原本盤繞在謝門神身側周遭飛舞的各樣鳥雀頓時撲扇著翅膀直奔大架車上各自的鳥籠。而那兩只一開口就鎮住了場面的挑眼兒畫眉倒像是得著了軍號令一般,一路鳴叫著飛到了謝門神肩頭,像是要朝著謝門神說些體己私房話似的,把喙最準了謝門神的耳朵輕輕鳴叫起來。
微微搖晃著腦袋,謝門神拿捏著一副側耳傾听的模樣,先是歪著肩膀听了听左邊肩頭那只挑眼兒畫眉的低鳴聲,再又轉臉看了看停在自己右肩上的畫眉,很有些無可奈何模樣地攤開了手,朝著右肩上停著的畫眉說道︰「這可難辦了。你倆誰都要得著那開箱散福的彩頭,我倒是叫誰去、不叫誰去呢?」
像是能听懂了謝門神說話一般。兩只挑眼兒畫眉頓時嘰嘰喳喳地在謝門神耳邊一通吵鬧,倒是像極了兩個要在大人跟前爭寵的孩一般。
依舊是拿捏著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謝門神抬手一指大架車盯上一字排開的個精致的巴掌箱,很有些和稀泥似的朝那兩只挑眼兒畫眉叫道︰「福氣千般、命數早定。既然你們倆都說自個兒能有那開箱散福的本事,那可就只能憑著你們各自的運氣去尋那福袋兒了!去吧!」
喝令聲起處,謝門神肩頭停著的兩只挑眼兒畫眉頓時各自飛向了一只擱在大架車頂上的巴掌箱,用鳥喙叼住了掛在小鎖頭旁邊的、只有牙簽般大小的鑰匙捅開了鎖頭,再撲扇著翅膀用鳥爪掀開了巴掌箱的箱蓋。敏捷地將巴掌箱里只有核桃大小的紅絨布福袋兒叼了出來。
各自尋了個方向,兩只挑眼兒畫眉倒是沒朝著謝門神肩頭飛去,反倒是撲扇著翅膀飛到了那些個攏成了人圈瞧熱鬧的四城玩家頭頂,輕輕甩動著鳥喙叼著的金色線繩,凌空將那紅絨布福袋兒抖散開來。
擱在半月樓後穿林打而過的小北風,從福袋兒里邊散落出來的一些略帶著些橙黃顏色的粉末兒,立馬隨風飄散開來。有那鼻靈便的四城玩家仰臉一聞。頓時便是訝然叫道︰「嘿是龍香(注1)!」
「還真是!人都說龍香是千金難求半兩,四城里也就皇宮大內和幾家大宅門里能見著些許,沒想到火正門倒也有這樣的寶貝?」
「好家伙火正門為了今兒這百鳥朝鳳拜鳳凰的場面,真算得上是下了血本了!這都不論今兒見識的這些個火正門教鳥雀的手段,只說能聞著這股龍香的味兒,可也就算是得著大便宜了」
驚訝的贊嘆與議論聲。那兩只挑眼兒畫眉卻是松開了鳥喙叼著的金絲線繩,扭頭又奔了大架車上的巴掌箱。不過是眨巴眼的功夫過後,再次叼著福袋兒飛到了圍觀人群上空的兩只挑眼兒畫眉,已然依樣畫葫蘆地各自抖開了第二個福袋。
鼻端才聞過那龍香的香味兒,從第二個福袋兒撒落下來的一些帶著茉莉花香味褐色粉末。聞著卻是叫人心頭一清。有好些個常年廝混在煙酒場面上的四城爺們,更是狠狠地打了幾個噴嚏。這才很是痛快地扯開了嗓門嚷嚷起來︰「御制露的鼻煙兒,一準兒沒錯!這可是大清國乾隆爺御制欽點的好玩意,當年前門大柵欄天慧齋里一個月也才能見著三兩回,正經是有錢沒處淘換的好玩意!」
「老幾位,這回火正門里練的這活兒,瞧著可覺著眼熟麼?」
「唷慧貝勒爺,您可是這四城里當真經過見過使喚過的主兒,勞您駕給說道說道,也好叫咱們長長見識?」
「這活兒我也就是小時候叫我爺爺抱在懷里看過一回,有個名堂叫金鳳獻寶、香風迎瑞,當年可是在太後老佛爺跟前都得過恩賞的玩意!這要是依著當年的規制,那在龍香、御制露後邊,就該有壽陽梅、花蕊衙這兩樣有名有姓有來歷的香料。等得這四樣香料灑全乎了,最後那巴掌箱里就該是片祛蟲香」
「祛蟲香?這物件我可也听說過,像是從南邊深山老林里頭才能得著的玩意,掛在身上能祛除蟲蟻!當年皇宮大內里邊,倒是也有拿著這物件賞人的故事?」
「這事兒您還真說著了——瞧見我身上這物件沒有?甭瞅著就是瓜大小,論年頭也都有了小一百年,可戴在身上照舊是蟲蟻不近,當年宣宗皇上賞的!」
「慧貝勒爺,這還真就叫您說著了——壽陽梅的清香味兒,聞著了沒有?」
七嘴八舌的議論與贊嘆聲,老早叫瞧熱鬧的四城爺們擠出了人圈的兩個矮壯漢彼此對望一眼,幾乎是不約而同地扭頭看向了坐在桌後邊、同樣叫謝門神演練的手藝驚得目瞪口呆的賽秦瓊,擰著嗓門朝賽秦瓊喝道︰「賽賽爺。你在傻乎乎的干些什麼?你的工作馬上的辦!」
叫那倆矮壯漢猛一呵斥,賽秦瓊這才像是如夢初醒般地從椅上跳了起來。屁顛屁顛地湊到了那倆矮壯漢身邊,諂媚地彎下了腰身說道︰「二位爺,照著石川掌櫃的吩咐,人馬我這可都帶齊了,保管您二位在這場面上吃不了虧!您二位的意思是這就把場面給扎起來?」
很是倨傲地看著滿臉諂媚笑容的賽秦瓊,兩個胳膊上架著雀兒鷹的矮壯漢打從鼻眼里哼了一聲,抬手便將胳膊上落著的四只雀兒鷹拋了起來。而在四只雀兒鷹剛剛被拋到半空的霎那間,賽秦瓊也是扭頭朝著那些攏著胳膊看熱鬧的青皮混混使了個眼色。自個兒卻是悄沒聲地朝後退了開去。
用力撲扇著翅膀,四只雀兒鷹就像是離弦之箭一般,幾乎不分先後地直沖著兩只挑眼兒畫眉沖去,在一片四城爺們的驚叫聲,硬生生將那兩只挑眼兒畫眉在半空撕扯得血羽紛飛。
而在人堆兒後邊,賽秦瓊帶過來的那些個青皮混混也都沒有絲毫的猶豫,一個個抄起桌上的茶壺茶碗、花壇的卵石土塊。劈頭蓋腦地朝著那輛大架車上扔了過去。
眼瞅著兩只挑眼兒畫眉在半空叫那四只雀兒鷹撕扯成了血肉毛團,裝滿了鳥籠的大架車上也著實落下了不少磚頭土塊、驚得那些待在鳥籠里的各色鳥雀啼鳴不休,謝門神臉上倒是壓根都瞧不出一絲一毫的慌亂模樣,反倒是將那奇形怪狀的白銅哨兒擱到了嘴邊,從低到高地吹出了一長溜哨音。
伴隨著那高低分明的哨音依次響起,大架車上的各色鳥雀頓時一窩蜂地沖出了鳥籠。重又圍繞在謝門神身邊盤旋飛舞。而在謝門神用那白銅哨兒吹出了個格外尖利的尾音之後,從大架車上一個蒙著黑布的敞口大鳥籠,猛地飛出來好幾只喳喳亂叫的喜鵲,不由分說地直沖著天空的四只雀兒鷹撞了過去。
才見著那幾只喜鵲不管不顧地直奔著雀兒鷹撞去,兩個還站在人堆兒外頭的矮壯漢頓時變了臉色。不約而同地打起了喚鷹的 哨
擱在野外山林說來,甭管是只能拿得住鳥雀田鼠的雀兒鷹。抑或是能叼羊捕狼的金線雕,雖說是凶悍迅猛、難尋敵手,可也都不樂意去招惹喜鵲。這倒也真不是因為喜鵲有如何能耐,只因為喜鵲糞便不知道有些啥古怪玩意,一旦沾染到老鷹身上,那就是個毛月兌肉爛的下場。
眼見著謝門神從大架車上的鳥籠招呼出來幾只喜鵲,兩個矮壯漢也都是積年馴鷹的行家,哪兒還能不知道這喜鵲與老鷹之間的些許路數?惶急之下,那喚鷹的 哨更是打得又響有急,不但是將那四只教得當的雀兒鷹招呼回來,更是將場面上諸多瞧熱鬧的四城爺們的目光逗引到了自個兒身上。
都還沒等那四只雀兒鷹飛回到那倆矮壯漢的胳膊上,人群已然有氣性大的四城爺們開口吆喝起來︰「手藝比不過人家就耍臭訛、上凶禽,這他媽還捎帶手的砸家什、毀場面,你橫是就當你家才懂卷堂大散的路數不是?」
「我說諸位爺們,砸他個通房丫頭養的!」
「孫,招家伙嘿」
叫罵聲,幾塊碎磚爛瓦已然從人堆兒里頭狠狠砸向了那倆矮壯漢。也都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不少四城里來半月樓後瞧熱鬧的玩家,紛紛朝前涌動著繞過了操控著鳥雀繞身翻飛的謝門神,牢牢將謝門神擋在了人堆兒後邊。
一人振臂、眾人景從,打從人堆兒里頭飛出來幾塊碎磚爛瓦之後,更多稀奇古怪的玩意也全都奔著那倆忙不迭躲閃著的矮壯漢砸去,其更有些個手腕缺了準頭、少了分寸的主兒,不管不顧地把賽秦瓊帶來的那些青皮混混也算計到了該打的行列當。
雖說賽秦瓊帶在身邊的那些個青皮混混是積年拋磚擲瓦的行家里手,可畢竟人數上也就小三十號人,面對著幾百人掄胳膊叫號地把各樣物件砸了過來,好些個奸猾些的青皮混混丁點猶豫都沒有便打開了腳底抹油的主意,有幾個凶悍些的青皮混混在挨了好幾下結實的之後,也都捂著腦袋、護著面門連連後退,再沒了平日里欺壓良善時的凶橫模樣。
雨點般落下的各色雜物之,兩個兀自支稜著胳膊喚鷹的矮壯漢身上頓時便開了個鹽醬鋪,捎帶著腦袋上也都叫硬些的物件砸得破皮開紅,四只雀兒鷹盤旋在兩個矮壯漢頭頂,卻是無論如何也落不下來,倒是叫那些四城爺們砸出來的各樣物件驚得怪叫連連。
估模著是心疼自己教的玩意,更是被那如雨點般漫天砸來的物件打出了火氣,兩個矮壯漢齊齊大吼一聲,卻是猛地從腰後拔出了兩把短刀,紅著眼楮朝人堆兒方向撲了過來。手短刀揮舞之下,登時便將幾個來不及退讓的四城爺們砍翻在地。
乍見著這動刀行凶、傷人害命的場面,原本攏成了堆兒朝著那倆矮壯漢和一眾青皮混混扔雜物、砸零碎的四城玩家頓時慌了手腳。前面站著的一個勁兒要朝後退,後邊戳著的反倒是卯著架勢想要上前,一來一往兩股勁頭頂撞到了一塊兒,頓時便有幾個身架小、力氣弱的四城爺們被擠翻在地,叫人踩得慘叫連連。
眼瞅著場面已然大亂,哪怕就是想四散奔逃也都沒了去處之時,叫人群擋在了後邊的謝門神卻是猛地一吹唇邊的白銅哨兒,喝散了盤繞在身邊揮舞鳴叫的鳥雀,翻手從大架車下邊抽出來一根拿紅綢布裹著的狼牙棒,悶聲不吭地拿捏著立地生根的功架擠進了人堆兒里,猶如一條在海劈波斬浪的巨鯨一般,三兩下便從人堆兒里面擠到了那倆揮刀傷人的矮壯漢跟前,手的狼牙棒帶著一股猛惡厲風,泰山壓頂般地直沖著一個矮壯漢腦門上砸了下去
PS︰注1︰龍香,龍涎香的別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