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城里的老少爺們混百業千行,平日里自然是各有各的消遣去處。可甭管這百業千行里廝混著的老少爺們身份高低、有錢沒錢,卻都有個共同的去處——茶館!
有錢的爺們進了茶館,穿著青布長衫的茶博士立馬迎上去亮開嗓門吆喝著招呼︰「嘿喲,爺今兒怎麼來早了呢?這大灶上的水還沒開,倒是小灶上松枝子柴火上紫砂壺坐著的水剛剛翻花兒,可巧您就來了!還是給您備上雅間,再給您上一壺高茉莉?還是小葉兒龍井芽?」
扛活兒的力巴走進茶館,提著白鐵皮大水壺的、一身短打扮的小伙計伸手端起足有二十來斤分量的水壺,高高地讓那滾燙的開水沖進白瓷大茶壺里,把那高沫兒茶沖的翻花滾浪,連著粗瓷大碗一起送到擦得黑亮黑亮的粗木桌子上,再貼肉巴心地來一句︰「您幾位爺還是來碗兒爛肉大面?今兒的肉燜得可地道,用的可是上好的南醬!」
這之後,甭管是專管雅間、能把陸羽的《茶經》插科打諢背上兩段的茶博士,還是站在櫃台後手腳不停擦著茶壺茶碗的小伙計,全都是豎著耳朵、亮著眼楮掃著茶館里的場面。估模著哪個雅間里該上點心了,眼瞅著哪個茶壺里該續熱水了,從來都犯不上有茶客招呼,茶博士、小伙計總能在茶客剛一抬手打算吆喝前的瞬間,恰到好處地出現在茶客身邊。
在這樣的殷勤伺候之下,無論軍國大事或是街談巷聞,茶客們不論貴賤,統統都是一口茶下肚,桌子輕輕一拍︰「您听說了麼?」
不必刻意尋找訴說的對象,立馬就有旁邊坐著的至交好友、或是彼此間只混了個臉熟的茶客接上話頭︰「听說什麼?」
再次輕輕一拍桌子,挑頭說話的這位立刻來了精神,眉目橫飛地亮開了嗓門︰「就今兒早上的事情!听說」
周遭听眾立刻把身子朝著開口說話的這位挪了挪︰「您給細說說?」
這之後,從走進茶館坐下,到喝得上下通氣出一身白毛微汗,差不離也就剛好是一壺茶續三次水的功夫。茶客們或是朝著桌子上扔下倆大子兒之後出門扛活兒,或是把兩張票子輕輕壓在點心碟子底下之後施施然朝著街對過的飯館兒踱去,所有人無一例外地都滿足了兩種完全相同的**——傾訴與傾听!
由此而言,那些剛剛見識或是听說了某些新聞的茶客們從來都是早早的趕到熟人最多、也最熱鬧的茶館,在眼瞅著人來得差不多的時候,也就輕輕一拍桌子,開始了今天成為話題發起人的第一步動作。
與往常一樣,珠市口兒最熱鬧的茶館松鶴樓里,小伙計剛把門板摘下來,幾個穿著長衫的茶客就打街口一步三搖晃地朝著松鶴樓走了過來,鬧得今兒稍許起晚了些的茶博士趕緊扎好了青布長衫上的腰帶,迎著那幾位老茶客開口就笑︰「嘿喲我的幾位爺,我說今兒那松枝子柴怎麼剛點著就能燒得這麼旺呢?敢情是知道您幾位爺要早來?」
抬手扔出了十來個大子兒,一個穿著南綢長衫的茶客指點著茶博士笑罵道︰「就不說松鶴樓這茶地道不地道,單說你這張嘴,不干茶博士了你都能去天橋說相聲養家!老樣兒,伺候著!」
脆亮著嗓門,茶博士頓時側過臉朝著松鶴樓里吆喝起來︰「雅間預備著,京八件點心麻溜兒上,一定得是稻香村今兒早上剛出爐的!再來一壺小葉兒龍井芽,記著撿雨前的!」
滿意地點了點頭,幾個早起的茶客慢條斯理地踱進了松鶴樓的雅間。也還沒等手腳麻利的茶博士把點心茶水送上來,那名穿著南綢長衫的茶客已經迫不及待地輕輕一拍桌子︰「您幾位,听說了麼?」
同坐在八仙桌旁的幾位茶客頓時應景湊趣地接上了話茬︰「听說什麼?」
拿著長指甲在擦得干干淨淨的八仙桌上一敲,穿著南綢長衫的茶客很有些神秘地開口說道︰「就珠市口桿子頭兒熊爺的龍鞭,您幾位猜猜,昨兒掛在哪兒了?」
幾乎是不約而同地,從另外三名茶客的鼻孔里擠出了一聲嗤笑︰「這還能是掛哪兒?珠市口周遭大小八條街,從來都是哪家買賣花錢平事,門口就能掛上熊爺的龍鞭!再不然熊爺晚上住在哪座花樓里了,那門口也不是沒掛過」
大笑著擺了擺手,那穿著南綢長衫的茶客擠眉弄眼地朝著水井胡同的方向指了指︰「水井胡同,納九爺家門口,眼下就掛著熊爺的龍鞭呢!」
微微一個愣怔,一名手上戴著個白玉扳指的茶客訝然叫道︰「水井胡同納九爺?那不是」
得意地微笑著,穿著南綢長衫的茶客不緊不慢地接上了話頭︰「德勝門齊家,那可是您家遠房親戚不是?就說這四九城里的秋蟲會,您也是哪年都沒落下吧?就今兒我告訴您這消息,值當不值當今兒早晨這一壺茶錢?」
摩挲著手指上戴著的白玉扳指,臉上已然帶著幾分緊張神色的茶客應聲說道︰「一筆寫不出兩個齊字,雖說德勝門齊家這門親戚真有點遠,可不管怎麼說,也還是親戚不是?我說穆爺,您每年也都在秋蟲會的局上花不少錢,這事兒您能再給兄弟我細說說麼?咱也不提這壺茶,今兒晌午、燕來樓,都是兄弟我的!」
慢條斯理地看著恰巧走進雅間的茶博士把八盤點心擺在了八仙桌上,穿著南綢長衫的穆爺就像是沒見著姓齊的茶客那抓耳撓腮的著急模樣,卻是端著自己面前的茶杯輕輕啜了口熱茶,這才拿著架子笑道︰「這事兒我也鬧不太清楚!反正是听說熊爺帶著手下一幫子幫閑去了納九爺家那四合院,看架勢是去興師問罪的!可沒過一頓飯的功夫,熊爺倒是客客氣氣從納九爺家的四合院里出來了,抬手就把龍鞭給掛到了納九爺家的門框子上!」
盡管左右並無其他閑人,但穆爺卻依舊將身子探近了正在凝神傾听著自己訴說的齊姓茶客,壓低了嗓門說道︰「我還听說,是熊爺手下的假和尚跟納九爺家新來的個關外小伙子有了過節,這才讓熊爺有了個上門問罪的由頭!可後來熊爺親手一刀宰了跟在他身邊那條大狗,還把手下那些個幫閑全都趕出去了,跟那關外來的小伙子好一頓聊啊」
擰著眉頭,戴著個白玉扳指的齊姓茶客蠕動著嘴皮子,卻是什麼話都沒說出來!
按照珠市口戳桿子吃八方的混混們立下的規矩,一旦象征著桿子頭兒權威的龍鞭掛在哪家商鋪的門口,那就代表著這家商鋪正受到桿子頭兒的保護。在龍鞭摘下來之前,任何對這家商鋪的不敬行為,都會被視為對桿子頭兒的當面挑釁,也將遭受到整個桿子里的所有青皮混混們不計手段的報復!
像是納九爺這樣的人家,平日里最多就能算得上是熊爺筷子底下的一塊骨頭罷了,怎麼可能得到熊爺的保護?
難不成
是因為秋蟲會上的局?!
很有些得意地看著齊姓茶客那皺眉沉思的模樣,穆爺伸手抓過了一塊新鮮出爐的點心,有滋有味地咀嚼起來。
雖說在四九城里的富貴人家中,穆爺那點身家壓根還排不上字號,但每天喝茶泡澡、听戲下館子的錢也還足夠,甚至還有幾個閑錢能在四九城里無所不在的賭局中摻和一手。贏了能給自家外宅里養著的姑娘打一套頭面首飾,輸了也大不了是回家在黃臉婆面前甩個臉子,也就能應付了過去。
但凡是喜歡在各種賭局中玩上幾手的人,除了腦子得活泛、眼光得獨到之外,最能拿捏人的就是能隨時隨地收到各路傳來的消息。
就像是常人都知道的、穆爺手底下養著的那幾個街油子,平日里隨手扔幾個小錢管著他們吃喝,真要是打听來了有用的消息,那穆爺手底下賞錢也從來都不摳門!
至于這齊姓茶客,穆爺老早就知道他壓根就是靠著德勝門齊家手指頭里漏下來的幾個零碎吃飯的主兒,連德勝門齊家的門房都不怎麼待見他!
真要是听了自己方才傳出去的這消息,那還不趕緊腳底抹油竄德勝門齊家去,拿著這剛剛听來的消息換好處?
抿了一口熱茶,穆爺不緊不慢地伸手敲了敲桌子︰「我可還听說就熊爺手下那假和尚,自打熊爺出了納九爺的家門,抬手就賞了假和尚十來個脆耳刮子,直打得假和尚滿嘴吐著後槽牙、爬著出的井水胡同!真要是細琢磨起來,、這事情里面得是多大的交情、多大的利,才值當熊爺當街把自己桿子里的人打成這樣了?听著熊爺桿子里的人漏了一句,說是因為什麼七殺蟲?老幾位,我見識淺這七殺蟲,到底是個什麼稀罕玩意?」
悚然一驚,齊姓茶客端起了面前的茶碗,猛地一口把那滾熱的茶水灌了下去,生生燙得呲牙咧嘴地朝著穆爺和其他兩位茶客抱了抱拳︰「老幾位慢坐,我這兒有點急事,先告退先告退」
佯裝著沒听到穆爺打趣般地嚷嚷著中午在燕來樓不見不散的話茬,齊姓茶客飛快地沖出了松鶴樓,徑直朝著德勝門齊家那巨大的宅子狂奔而去。
而在他的身後,悠然品味著香茶的穆爺卻是微微冷笑一聲,抬眼朝著松鶴樓外的一家餛飩攤看了過去。在那餛飩攤旁,一個已經白吃了好幾碗餛飩的青皮混混正撩起了衣襟擦著油膩膩的嘴唇,抬腳朝著齊姓茶客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