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四九城里的大街上,且不論旁的那些個商鋪里小伙計格外加了三分力氣的吆喝叫賣聲,單就看點心鋪里那些個累得倆眼發直的點心師傅、聞著小南風送過來的月餅香味,就能明白眼瞅著就快要到八月十五了
四九城里老字號點心鋪的掌櫃都心善,除了那些個富貴人家早早訂下的月餅之外,格外的都讓點心師傅烤出來一種用雜豆面做餡兒的粗皮月餅,倆大子兒一個,再窮的人家也能買上倆回家過個中秋節,也算是應了人月兩圓的景兒,圖個來年的好奔頭!
眼瞅著站在櫃台前的納九爺從懷里模出了幾個大子兒,點心鋪掌櫃的臉上帶著笑、手已經朝著那最便宜的月餅伸了過去,嘴里也是殷勤吆喝著︰「您來幾個月餅?」
抬手攔住了正攥著幾個大子兒的納九爺,穿著一身短打扮的相有豹朝著櫃台後那點綴著青絲、紅絲果脯的月餅努了努嘴︰「掌櫃的,麻煩您給來八個!」
微一愣怔,點心鋪掌櫃的脆亮地答應了一聲,順勢從櫃台下面模出了一張點紅染色的粗紙,伸手朝著相有豹要買的月餅抓了過去,耳中卻清楚地听到了納九爺那壓低了聲音的嘀咕︰「買那個干嘛?就是個月餅,應個景兒就好」
朝著納九爺咧嘴一樂,相有豹伸手從掛在肩頭的褡褳里模出了一張鈔票擱到了櫃台上︰「師叔,這一年才過一回的中秋,咱要節省也不在這個當口上!老話不是說了麼——逛窯子、吃豆渣,該省的省該花的花!」
耳中听著點心鋪掌櫃‘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納九爺禁不住跺了跺腳,一臉恨鐵不成鋼的模樣瞪著相有豹低聲罵道︰「你瞧瞧你那師傅,這都教了你點啥好的?!」
一臉戲謔地指了指納九爺緊緊抱在懷里的斗蠍罐子,相有豹一邊伸手接過了點心鋪掌櫃遞過來的月餅,一邊壓著嗓門朝納九爺笑道︰「眼瞅著咱們就得上半月樓驗蟲、領簽子,這手里頭攥著七殺蠍的主兒,怎麼也得吃個嘴角流油、精氣神十足的模樣吧?再說了,就跟在咱們後面那些個主兒,雖說被熊爺的人隔著、湊不到咱們跟前,可您要是再這麼摳摳搜搜的省著怕是不合適吧?」
借著點心鋪櫃台後 亮的大鏡子,納九爺看著幾個在點心鋪外探頭探腦的幫閑,狠狠地咬了咬牙︰「罷了從今兒起到秋蟲會斗完了蟲,師叔啥都听你的!也不知道你那腦袋瓜里都藏了點什麼,怎麼那麼多彎彎繞的主意」
提著八塊月餅,相有豹扭頭走到點心鋪門口,一把撕開了點心鋪掌櫃剛剛包上的粗紙,大大方方地將幾塊月餅朝著等候在點心鋪門口的青皮混混們遞了過去︰「幾位兄弟辛苦,都這麼些天了,一直靠著幾位兄弟來回照應。這會兒先拿著月餅墊墊肚子,等過兩天我師叔得了秋蟲會的蟲王,沒說的,燕來樓我候著幾位大駕!」
毫不客氣地接過了相有豹遞來的月餅,兩個長著衣襟的青皮混混一邊大嚼著噴香的月餅,一邊很是四海地翹起大拇指吆喝道︰「上道!熊爺發話,秋蟲會這幾天,咱們兄弟輪班護著您二位,管保出不了什麼岔子!」
被兩個青皮混混殷勤護著,相有豹與納九爺走不出一條街,甚至連手中的月餅都還沒吃完,碧瓦飛檐、樓高三層的半月樓便是赫然在目。
說起半月樓,四九城里場面上走著的老少爺們都能搖頭晃腦地背誦出半月樓門前那副殘缺的對聯——半月樓中賞半月!
從半月樓建成的那天起,這幅殘缺且半文不白的對聯就這麼堂而皇之的掛在半月樓的門口。四九城里能人多,文人騷客更是多如過江之鯽,當然不是沒人能對上這麼副不算太深奧的對聯。
可只要是走進半月樓、尤其是在半月樓里那些個固定了不能挪動的椅子上坐上片刻,就誰都沒心思對想怎麼對上那副對聯了——甭管坐在哪張椅子上,從大敞開的窗戶里都只能看見半拉月亮!
就看著這景致、這意境,已然是合了八卦、陰陽,周易、老莊里的一些個理數。強要去圓了這半月樓前的對聯,又是何必呢?
既然這樓、這景能勾住人心,半月樓里平時往來的人,也就大多是些能出口成章、倚馬千言的主兒。各類雅集,更是把這半月樓里擠得滿滿當當。尋常些的主顧要想在半月樓里訂下個座兒辦個雅集,早去三個月都不一定能成。
打眼看著半月樓前抱著斗蠍罐子來來往往的人流,相有豹不禁帶著幾分驚羨的口吻嘆息一聲︰「到底是四九城里、天子腳下,就這場面關外可是輕易見不著!」
朝著半月樓門前橫放著的幾張桌子努了努嘴,納九爺小心翼翼地護住了懷中抱著的斗蠍罐子,壓低了嗓門應道︰「這幾年的秋蟲會攢局,坐莊的主家差不離都能撈得金銀滿斗,租下半月樓來辦這秋蟲會,已然是不稀奇了!再說了,你就瞧瞧這些來驗蟲、領簽子的人一人一塊大洋的簽子錢下來,這半月樓一天的挑費就回了本兒了!」
也沒細听納九爺與相有豹之間的交談,兩個熊爺派來的青皮混混扎煞開了膀子,毫不客氣地朝著半月樓前密集的人群中撞了過去︰「開水!開水!留神燙著嘿」
一拉納九爺的衣襟,相有豹利落地從那兩個青皮混混從人群中開出的通道里擠了過去,絲毫也不顧忌旁人眼神中那明顯帶著憤怒與驚疑的眼光,只是徑直走到了一張長條書案前,朝著那端坐在書案後的文筆先生揚聲叫道︰「井水胡同納九爺,帶一只斗蠍!」
下筆如飛地在一本賬簿上記錄著相有豹吆喝的話語,那穿著一聲粗布長衫的文筆先生頭也不抬地悶聲應道︰「戥子上稱蟲!」
一把拽過了緊跟在自己身後的納九爺,相有豹刻意放慢了動作,小心翼翼地從納九爺懷中取過了那只紫竹絲編制的斗蠍罐子,卻又揚聲朝著圍在書案旁看熱鬧的人群叫道︰「勞煩各位爺行個方便,朝後借一步,別驚了我手里這寶貝!」
此起彼伏的嗤笑聲,頓時從圍在書案旁看熱鬧的人群里響了起來︰「 好大的架勢!方才德勝門齊家的人來驗蟲,都沒您這麼大的譜兒!」
「還寶貝?知道什麼是寶貝麼?大早上德貝勒亮過的那只斗蠍,金鉗紫背花斑尾,用點金石伺候出來的斗蠍,那才叫寶貝呢!」
「斗蠍還怕人驚著?回家養炕上去吧!」
大大咧咧地掃視著書案周遭的人群,相有豹毫不客氣地揚聲叫道︰「什麼是寶貝?能拿下蟲王的斗蠍,您說是不是寶貝?!不是我當著各位爺說大話,今年秋蟲會上能斗贏我手里頭這只寶貝的斗蠍,只怕還在它娘背上趴著呢!」
話音落處,相有豹輕輕地揭開了斗蠍罐子上的竹蓋,小心翼翼地傾斜過斗蠍罐子,將罐子口仔細地對準了戥子一側掛著絲網的秤盤。
猶如聞到了血腥味的螞蟥一般,從相有豹手中的斗蠍罐子中,一頭渾身漆黑、幾乎散發著少許金屬光澤的黑色斗蠍猛地竄了出來。似乎是被周遭驟然涌來的驚嘆聲所刺激,才剛剛竄進了圍著絲網的戥子秤盤中,那只黑色的斗蠍便蠻橫地伸展開巨大的鉗子、高高翹起尾巴上的蟄針,繞著並不算太大的戥子秤盤游走起來。
驟然之間,原本圍攏在書案旁喧鬧聲四起的人群中,響起了一片倒抽冷氣的聲音。
能來秋蟲會上比拼斗蠍的玩家,十有**都是積年老手,或許自己手頭的斗蠍伺候得並不出色,但對于那些出色的斗蠍是什麼模樣,卻也大都心知肚明。
通常來說,善斗、好斗的斗蠍在初入陌生環境時,會在較短的時間里四處游走,以此來確認所處的環境中是否有其他的獵物或對手存在。越是出色的斗蠍,反應時間便會越短,在接下來的斗蠍過程中也會佔有較大的贏面。在斗蠍的行話中,這種深具動物本能的行為被稱之為——霸場子!
在以往見識過的斗蠍場面里,能夠在半杯茶的時間里開始四處游走的斗蠍,已經能夠被許多伺候斗蠍的老玩家看好。如果能在一鍋煙的功夫里開始霸場子的斗蠍,那幾乎能讓所有伺候斗蠍的老玩家豁出一切去把那只斗蠍弄到手,或是傾盡所有的在那只斗蠍身上下注!
可這剛落地就開始跑圓場霸場子的斗蠍
仔細回想起來,似乎還從來沒見過?!
用毛筆桿子輕輕撥動著戥子上小巧得像是耳墜般的秤砣,坐在書案後的文筆先生眯著眼楮看了好半天,這才有些沉不住氣地干澀著嗓門吆喝道︰「井水胡同納九爺伺候斗蠍一只,重重七錢五分!」
倒抽一口冷氣的聲音,再次在人群中匯聚起來
凶性十足,且行動敏捷,再加上個頭都比尋常的斗蠍大了一圈,這也難怪方才相有豹的口氣能有那麼大!
不經不覺間,人群中猛地有人叫道︰「好家伙!就這大家伙,只怕真能拿了今年秋蟲會的蟲王!沒說的,今年過年是吃香的、喝辣的,還是拿著清水洗五髒廟,就指望它了!哥兒幾個,夠膽子的,這就寫押票去!」
轟然而起的相應聲中,那坐在書案後的文筆先生扯開了嗓門的吆喝更是顯得格外的刺耳︰「納九爺伺候斗蠍一只,簽號六十六,承惠簽子銀大洋一塊!」
‘當啷’一聲,相有豹手里頭飛出的一塊大洋準確地落到了那文筆先生的眼前。
順勢從懷中模出了一張黃燦燦的金靴底,相有豹在兩名青皮混混的遮護之下擠到了另一張長條書案前,將那張黃燦燦的金靴底朝著已然面帶驚異之色的另一名文筆先生眼前一擱︰「押六十六號簽,滾場子走到頭的押票,六六大順,到底算完!」
候在書案後收錢的掌庫先生驗看過那張金靴底的成色、分量,專司開出押票的文筆先生默不作聲地在一張印著精美花紋的油布押票上用朱砂寫出了對應的大洋數額,在旁邊候著的幫閑立刻在那張押票上刷過一層上好的桐油,再用個燒得滾熱的大熨斗輕輕燙過,這才將那張押票遞到了相有豹的手中。
仔仔細細將那張散發著絲絲熱氣的押票塞到了自己懷中,相有豹扭頭朝著已經將斗蠍重新裝回了斗蠍罐子里的納九爺叫道︰「師叔,這都辦妥了,咱回吧?家里還備著酒菜等著咱們呢!」
拿眼角瞟著幾個擠出了人群飛奔而去的熟悉身影,納九爺暗自嘆了口氣,卻又朝著不遠處的相有豹擠出了一副佯裝得意的笑臉︰「好,咱回!好好歇一晚上,明兒見真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