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莫著到了快掌燈時分,白日里冷冷清清的書寓胡同里,漸漸地熱鬧了起來。)
各家書寓都出來了些青衣小帽打扮的小廝,各人自掃門前雪的把各自書寓門前的街面灑掃得干干淨淨,大桶抬著從小角門送出來的夜香,也都交給那些糞車給拉走了,捎帶手的還沒忘了趕緊在小角門周遭燻一遍松末兒香,也免得漏下來些夜香的氣味燻著了一會兒就來的貴客。
各色新鮮出爐的點心自然有各家老字號買賣掐著鐘點送來,時鮮當令的果子也有在四九城外種著果子田的莊戶供奉。四九城里出名的八大居、八大春里老早定下的燕菜席、粵菜席都是大食盒裝好了讓人抬著送過來,擺盤子的小伙計都得拿青布包了鞋才能進書寓,說是怕腳底下粘了土踩壞了書寓里剛擦洗了三遍的青磚地面、紅木樓板!
恰逢當十的日子,有不少當五、當十結賬的買賣家都捧著賬本子侯在了小角門旁邊,等著書寓里當家的老鴇子、大茶壺甩著小手巾、握著水煙壺過來了,全都是點頭哈腰地先蜜著嗓門請安問好,這才小心翼翼地把手里頭早備好了的賬本遞到人家眼前,眼巴巴地等著那些個嘴里不干不淨說著罵著的老鴇子、大茶壺扔下或多或少的大洋錢。
等得各家書寓門前照亮的大燈籠都掛上了,三三兩兩穿著考究長衫或是西裝革履的爺們也就都出現在了書寓胡同的路口。有彼此相熟的,還會打躬作揖的相互問候一番,這才朝著各自訂好了席面的書寓走去。
塌腰聳肩亮嗓門,老早侯在了書寓門口的大茶壺頓時朝著各自的主顧迎了上去。人還沒湊到近前,那透著巴結恭維的嗓門已然叫響了一條胡同︰「嘿喲我的任老板,您要是再不來,我家寶寶姑娘可真要不管不顧地上您家里頭找您去了!您可是不知道,就打您昨兒晚上一走,我家寶寶姑娘可是一宿沒眨巴眼,就念叨著您呢」
「 我今兒這算是燒了高香。在您這兒開眼長見識了!崔經理,您腕子上這塊金表,怕得是四九城里獨一份了吧?這說話天都黑了,可您手腕上這塊金表一晃眼,我還當是日頭又出來了?!」
「爺,啥都給您備得了!爺今兒是有客不是?您先進去寬坐,我這兒替爺您迎候著。保準誤不了爺的事兒!再請爺您個示下,爺今兒晚上要請的。是那位民國政府里的楊高參不是?」
有那客人來得早的書寓,在把最後一位客人迎進了書寓里之後,立馬便關上了大門。再過得半柱香的光景,那關門閉戶的書寓里也就傳來了猜拳行令與絲竹之音。
收拾得爽利干淨,滿目春迎客的兩個大茶壺已然在書寓門口站了有大半個時辰,眼瞅著天色都全黑下來了,那定了滿目春里席面的主顧中,卻還有一位客人沒上門。
暗地里從袖筒里的順袋中模出了一小疙瘩煙膏子咽了下去,生得眉塌目斜的大茶壺邢老八狠狠吸溜著抑制不住的清鼻涕。抬頭朝著站在自己對面的大茶壺白癩子叫道︰「這他媽今兒來的還有誰啊?這眼瞅著天都黑透了,怎麼還沒上門?別是叫家里頭的黃臉婆拽得動不了身了?」
同樣模了一疙瘩煙膏子扔進了嘴里,扣著頂瓜皮帽遮掩著滿頭瘌痢的白癩子翻著白眼搖了搖頭︰「這還真說不上來!今兒下晌的時候來遞的帖子,落款是珠市口兒大街上戳桿子的熊爺,請的是珠市口兒大街上的巡警頭兒段爺。再有些在旁邊的作陪的人物,那可都是四九城里面有名的清客篾片」
靠著吃下去那一小疙瘩煙膏子頂住了癮頭,邢老八很有些詫異地翻了翻眼皮子︰「你說這街面上的混混頭兒請客。啥時候還改了上咱們書寓里來玩了?那不都是領著那些個半大不小的官兒,朝那些半掩門里頭撞喪的麼?還請清客篾片來作陪?你看那席面都已然吃上了,又不像是在等什麼金貴的客人,可又非得讓咱們在外面候著這算是鬧的哪一出啊?」
緊了緊身上穿著的緞子小褂,白癩子把個腦袋晃得猶如撥浪鼓︰「說不準!這年月天時都不正,才十月光景就冷得人骨頭里發寒。再出啥邪行事兒都不奇怪」
還沒等白癩子打完幾個寒噤,從書寓胡同的路口拐角,猛地冒出來一高一矮兩條人影,徑直朝著滿目春書寓走來。
接著滿目春書寓門前掛著的大燈籠,白癩子打量著那穿著打扮都不像是富貴人物的漢子,再看看他身邊那渾身上下穿得鼓鼓囊囊的半大孩子,頓時把剛用煙膏子提起來的一口氣泄了下去。
就這樣打扮的主兒。書寓胡同里的哪家胡同也都招待過,頂天了也就是那些主顧們身邊領著的跟班。有客氣些的書寓,還能在偏廂小屋里給擺上張桌子、端幾個素菜湊個專門招呼跟班長隨的走馬席,要踫上不怎麼講究的,蹲牆角給一碗爛肉面都算是賞臉!
沒精打采地,白癩子半吊著嗓門朝那走在前面的壯棒漢子吆喝起來︰「是跟哪位爺的長隨?今兒幾位爺身邊可都帶著好幾位長隨,安置好的走馬席可都吃得差不多了」
也不等白癩子那愛搭不理的調門吆喝完,走在後面的那半大孩子已然尖細著嗓門叫嚷起來︰「嘿!今兒真是見識了,這滿目春看門的大茶壺,就這麼狗眼看人低?!你拿著哪只眼楮瞧見咱爺們是長隨、跟班了?明白話告訴你,今兒珠市口兒大街上戳桿子的熊爺、還有巡警頭兒段爺,等的可就是咱們爺倆,還不麻溜兒的前面引路?!」
叫那半大孩子一通搶白,白癩子好懸背過氣去!
人都說當著禿子別說月亮、指著麻子不說燒餅。就不說書寓行里的稱呼,哪怕是扯下褲子當門簾用的窯子里,當著大茶壺的面,走場面的爺們也都叫一聲‘總催’,可這半大孩子
楞就是拿話朝著人心窩子里捅!
也不等白癩子再開口,已然走到了滿目春書寓門口的那壯棒漢子卻是微一抬手,無巧不巧地把一塊大洋扔到了白癩子的懷里︰「已然是來晚了,就甭讓熊爺、段爺再等咱們了,前面領路!」
雖說只是被一塊大洋扔在了懷里,可隔著兩三層的厚衣裳,白癩子卻還是覺得自己的肋骨被那一塊大洋砸得生疼。再一打量那壯棒漢子的身量骨架,多少也算是有些場面上見識的白癩子頓時換上了一副笑臉,點頭哈腰地朝著那壯棒漢子逢迎著說道︰「嘿喲我這兒先謝過這位爺的賞了!您里邊請,熊爺、段爺,可老早的就來了」
朝著跟在自己身後的九猴兒遞了個眼色,新換上了一身干淨衣裳的相有豹跟在了白癩子的身後,徑直朝著滿目春書寓里走去。
既然是專門拿來蒙冤大頭的地界,尋常書寓里的布置也都算得上講究。半真不假的太湖石、曲里拐彎的的黃山松、死水池子里養活著幾葉殘荷、活木樁子上掛著幾串銅鈴,不細看、不較真的話,也都算得上有幾分雅趣景致。
尤其是這滿目春書寓里,也不知道是不是真請了懂景致的行家來參謀營造,不算是太大的一方院子里,愣是叫人拿著細沙卵石鋪出來半邊池塘,順帶著還在那池塘里墊出來幾塊夯土,養活著幾叢修竹。白天或許還看不出來啥意味,可到了晚上拿燈籠一照,巴掌大的個池塘,愣是能叫人一眼看出來曲徑通幽水自深的味道!
順著另一邊的旱地,一溜造了用長廊串著的三座涼亭,有圓有方有八角,涼亭里也是木桌竹凳石頭棋枰,各有各的不同。
順著長廊走到頭,左右分開兩座小樓。其中一座只亮著兩三盞油燈,而另一座小樓里倒是燈火通明,猜拳行令的聲音隔著門扇幽幽傳來,很是透著一股子熱鬧的意思。
隔著門扇,前面引路的白癩子一邊伸手推開雕花格柵門,一邊亮開嗓門朝著屋子里屋子猜拳行令的諸人叫道︰「有貴客到!」
只等著那雕花格柵門一開,相有豹立刻換上了一張笑臉,迎著已然喝得滿臉通紅的段爺便是一個揖作了下去︰「段爺,熊爺,諸位爺們,我這兒來遲一步,諸位爺們見諒!」
一口抽干了手中端著的一大杯山西老汾酒,坐在段爺身邊的熊爺乜斜著喝得通紅的眼楮,嘴里噴著酒氣叫嚷著接上了相有豹的話頭︰「甭說別的,先罰酒三三大碗!」
七嘴八舌的附和聲中,坐在主座上的段爺也是頻頻點頭︰「當罰!當罰!」
很是豪爽地接過了酒桌旁伺候的小丫頭遞過來的酒碗,相有豹抬手抓過放在桌面上酒插子里溫著的銅酒壺,滿滿地斟上了一碗山西老汾酒︰「段爺、熊爺都發了話,那我要再不從命,可就真是不識抬舉了!諸位爺,我這兒先干為敬了!」
轟然而起的叫好聲中,誰都沒注意到,跟在相有豹身後的九猴兒,已經趁著沒人留神的功夫,朝著滿目春書寓那亮著幾盞電燈的後院走去(未完待續。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投推薦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