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獸 第二百三十一章 偷天換日 (上)

作者 ︰ 最後的游騎兵

提著兩個沉甸甸的食盒,一味樓里頭跑堂的伙計朱寶兒耷拉著腦袋,沒精打采地朝著磨眼兒胡同方向走去。

說起來這四九城中的八大居、八大春那樣的勤行老字號,除了廚子各自都有自己拿手看家的招牌菜之外,跑堂的伙計也得是四九城中一絕。

見面交際應酬罷了,一桌客人朝著雅間里頭一坐,都不用等著頭回來的生客張嘴多問,這邊跑堂的伙計已然從客人衣冠穿著、談吐做派上拿捏住了這來的客人是南來、是北往,是喜甜、是愛酸,腰子里銀子襯著多少、場面上開銷應有高低,張嘴就把那鋪面上出挑拔份兒的菜名報過一遍。

當真是經過、見過、練過的跑堂伙計,開口報菜名都還有個講究,冷盤、熱葷、招牌菜不能亂了次序,字眼上頭還得合轍押韻,听著就跟說出來一段快板也似。有人說天橋上說相聲的有一段活兒叫《報菜名》,打根兒上頭起就是四九城里跑堂的先練出來的嘴上功夫!

再有那熟客上門,依舊是交際應酬過後,懂規矩的跑堂伙計壓根都不多話,只等著那吃慣了嘴的熟客一開口說出來四冷、四熱、八盤十六碗,多蔥、少蒜、慢熬急火烹,扭頭便直奔了廚下老早候著的大師傅跟前,磕巴都不帶打一個地便把方才那吃家點過的菜名再報一回,講究的就是個過耳不忘、方寸不亂的本事。

有那把手藝練得精到的跑堂伙計,就憑著這報菜名、記菜名的本事。雅間桌子上還一個菜沒上,一塊大洋的小賬已然扔進了樓梯口隔著的竹筒子里。正經就是勤行里頭那句老話說得通透——一個好跑堂能頂半拉廚子!

可話還得再說回來,正所謂兩人一世界、三人成江湖,世上怨恨千百種,同行正經是冤家!

都擱在一家買賣里頭廝混,肚量寬的人吃的是手藝飯、賺的是本事錢,幾年光景下來結交的都是踏實朋友,走哪兒都斷不了有人老遠的就先招呼著迎了過來,著實算得上是走場面的人物。

還有些脾氣窄的人物。能耐本事倒不見得出挑拔份兒,倒是專門的恨人有、笑人無,多吃上半口葷油能樂三天,少得著一個大子兒得氣半年。見人扎堆兒說個悄悄話,回家能躺炕上琢磨一宿,就怕那沒叫自己听見的悄悄話在議論著自己的短處。等得第二天再見著那些扎堆兒說悄悄話的人物,心里頭已然將人家當成了殺父仇人。恨不能食肉寢皮方解心頭之恨!

就像是這一味樓里頭跑堂的伙計朱寶兒,好歹也算是在勤行里頭熬煉了小十年,跑堂上頭的手藝也還算是練得能入眼,嘴頭上也能攬住幾位老吃家、熟主顧,登時便覺著自己得是這一味樓里頭號的人物,連掌櫃的那也都得高看了自己三分!

都說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尤其像是朱寶兒這樣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物,更是得了三分顏色就敢開染坊。眼見著一味樓中上下人等對自己奉承客氣,倒是壓根沒念著這是旁人賞臉,反倒是覺著自己這是應當應分。平日里呵斥伙計、擠兌廚工從來是家常便飯,歇工了也都不樂意上桌子上頭跟著跑堂伙計一塊吃飯。非得叫廚子給自己單炒倆順口得意的小菜,拿捏的就是那副二掌櫃似的講究派頭。

估模著也就是叫朱寶兒這自己慣著自己的做派給折騰惡心了。廚房里頭的大師傅也都彼此商量著不慣朱寶兒這窮顯擺的毛病。等得朱寶兒歇工了再遛達到廚房里頭吆喝著讓大師傅給炒倆小菜、燙壺酒,廚房里大師傅也就一邊拿著圍裙擦手、一邊不冷不熱地朝著朱寶兒撂下一句話:「朱爺,今兒生意不錯,廚房里頭可是啥菜都沒剩下!要不然.咱們給您單拍一盤兒蒜頭、再給您調一碗大醬?好歹這也是單給您備的菜不是?」

眼見著廚房里頭大師傅不買自己那點小賬,原本就是自己沒道理的這點事兒,自然也不敢鬧騰到掌櫃的面前,朱寶兒倒是當真把這口氣給憋在了心里頭。

還得說各行里頭都有各行的學問、門道,也有些個上不得台面、說不出口的損招。就像是朱寶兒干的這跑堂的活兒,但凡是存著心思要拿捏廚子,那也只消攢上幾桌客人點的菜名一股腦報給廚子,捎帶著再把那合轍押韻的字眼給摳了去、原本點菜的順序再弄個顛三倒四,一般二般的廚子當時就能叫這亂七八糟的菜名鬧得不知道該怎麼動炒勺。萬一要再炒漏了一兩樣菜、讓上門的主顧久等,那買賣鋪面上的掌櫃立馬就能急三火四沖進廚房,輕了多少撂幾句閑話,重了那可就得請那手藝本事不到家的廚子卷鋪蓋走人!

心里頭憋著壞主意,朱寶兒自然也就用上了這跑堂擠兌廚工的法子。一連好幾天下來,全都是等得攢了好幾桌客人點的菜名,這才插科打諢、顛三倒四地把那些個菜名報給了廚房里的大師傅,就盼著廚房里頭大師傅一個拿捏不住了出個洋相,這也就能借著主顧的面子壞了大師傅的飯碗!

可這一味樓廚房里的大師傅還真就是個經過、見過的好手,叫朱寶兒拿著這損招折騰了好幾天,一點紕漏都沒出還不算,捎帶手的倒是用上了個廚子折騰跑堂的法子——借著有主顧點了一道鍋巴肉片,先就把盤子在灶火邊煨得滾燙,這才盛了菜肴放進托盤里邊。等得朱寶兒捧著托盤給主顧上菜時,生生就叫那滾燙的盤子灼得雙手一松,一盤滾熱的鍋巴肉片一點都沒糟踐,全都扣到了那位主顧的臉上!

挨了十七八個大嘴巴,再饒上四五六個窩心腳。還得虧了一味樓中掌櫃的好說歹說、打躬作揖,那叫一盤鍋巴肉片洗了把臉的主顧總算是繞過了已然叫打得爬不起來的朱寶兒。可也就從這事兒之後。原本能在一味樓里擰著嗓門拿捏腔調的朱寶兒就算是倒了秧子,雅間的客人自然再輪不上朱寶兒招呼伺候,只把個十冬臘月的天兒提著食盒送飯跑街的苦活兒擱在了朱寶兒的肩頭。

人都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可這話倒是一點都沒落到朱寶兒身上。旁的伙計提著食盒送飯跑街,雖說是苦累一點,可但凡是多花點心思奉承伺候著,腰子里總能得著幾個賞錢。可朱寶兒提著食盒朝著磨眼兒胡同送了好幾天的飯菜。先都甭提得著小賬賞錢,哪怕是晚了片刻功夫、盤子里菜湯灑出來個一星半點,那都得叫那些個凶神惡煞的主顧惡狠狠罵上半晌!

扭臉避開一陣直沖著鼻梁骨打過來的寒風,朱寶兒很有些自怨自憐地嘆了口氣,嘴里頭荒腔走板地哼哼起了一段《坐宮》里頭的西皮慢板:「楊延輝坐宮院自思自嘆,想起了當年事好不慘然。我好比籠中鳥有翅難展,我好比虎離山受了孤單。我好比南來雁失群飛散。我好比淺水龍困在沙灘」

都還沒等朱寶兒把一段西皮慢板哼個過癮,打從街邊的一條喧同口里邊,猛地撞出來個人高馬大的壯漢,猶如一頭發狂的公牛般將朱寶兒沖撞得四仰八叉地摔在了地上。而在那壯漢的身後,兩個腦袋上戴著舊氈帽遮臉、身形打扮也都差不多的壯年漢子一迭聲地尖叫著追了出來:「攔著他嘿賴賭賬、砸明火啦.」

「可留神啊.他可帶著家什吶」

叫那門神般魁梧的漢子撞了個人仰馬翻,手里頭提著的食盒也都摔出去老遠。朱寶兒頓時扯開嗓子慘聲吆喝起來:「嘿喲.今兒這是撞了哪路喪門神了.可是撞死我了」

眼瞅著那門神般魁梧的漢子飛快地跑遠,那倆腦袋上扣著氈帽的壯年漢子腳底下也緩了下來,彼此間不斷篇兒地相互埋怨著:「你倒是快著一步啊?這好容易攢個賭局、做一筆買賣,多少掙幾個過年的銀子,眼睜睜就叫人打桌面上給搶了。你倒是能管點用不?」

「這就能怪了我不是?平日里就听著你說殺七個、宰八個,拳打南山猛虎、腳踢北海蛟龍。今兒怎麼就沒見著你這些個本事、倒是光見著你犯慫?!」

「這能賴我?沒瞅見他手里頭有刀?攮著了破皮見血的那可是我!再說了,我那手里不還攥著骰子、寶盅.」

跌坐在街面上,朱寶兒眼瞅著手里頭倆食盒都摔得變了形狀,菜湯也都順著摔裂開的食盒縫隙朝著外邊流淌,眼珠子猛地轉悠了幾下之後,一個 轆便從地上爬了起來,伸手死死地攥住了那倆正彼此埋怨的壯年漢子:「你們可甭想溜肩兒!我可是瞧得真真兒的,你們倆跟那大個兒就是一伙的!弄砸了我這吃飯的家什,你們可甭想著就這麼走人!」

愕然看著拽住了自己的朱寶兒,那倆腦袋上扣著氈帽的壯年漢子瞠目結舌地對望了片刻,這才異口同聲地叫嚷起來:「嘿你這人是叫撞出了失心瘋了不是?這可挨著我們倆什麼事兒了?」

死死攥著那倆壯年漢子的衣襟,朱寶兒跳著腳叫嚷不迭:「我可都听見了!你們倆這是攢賭局訛錢,叫人瞧出來貓膩才炸了場面,撞翻了我這吃飯的家什!甭跟我說旁的,賠錢!嘴里敢說個‘不’字,我可拉著你們倆見巡警去!」

似乎是還怕朱寶兒當真拽著自己去見巡警,那倆壯年漢子的嗓門頓時低了下來:「別啊我說這位爺,都是場面上走著的人物,咱們有話好說不成麼?」

「甭跟我扯那場面規矩上頭的片兒湯話!就倆字——賠錢!賠不賠.不賠我可喊了啊!來人吶,這兒有人攢局詐賭了啊.」

「別喊!別喊!賠您,賠您還不成麼您借一步,咱們旁邊胡同里細說.」

亂糟糟的叫嚷聲中,朱寶兒很有些得意地看著那倆壯年漢子叫自己擠兌得只能認慫服軟,卻壓根都沒留神街對面的另一條胡同口走出來兩個提著倆食盒的飯館伙計,飛快地朝著磨眼兒胡同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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