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宋一代,自從溫州被朝廷劈為通商口岸,甌江上便熙熙攘攘都是來往的海船,官府為方便夜晚時船只出入,在江中的江心孤嶼上建了兩座寶塔,名為東塔和西塔。
每當夜幕降落,值守的人就會在二塔里面燃起了篝火。那火光透過塔壁的拱形窗口,映照在寶塔的飛檐翹角上,遠遠看去,就像兩擎律動巨大的火焰,無論狂風還是暴雨的夜晚,這炎炎火焰一直沒有熄滅過。
在兩朵火焰的中間,坐落著一座古剎,名為江心寺。
此時,在寺內一間狹促的禪房內,佛燭高照,香煙繚繞。
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身著紫色官袍,神色落寞又拘謹、雙眉緊蹙望著自己身前的一張禪床。
禪床上躺著一位弱冠少年,少年全身蓋著厚厚的被絮,雙眼緊閉,鼻息均勻,還在熟睡中。
旁邊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和尚,看著中年男子因為極度緊張而微微顫抖的雙手,安慰道︰「陳丞相,我看小施主吉人天相,已經挨過了這一劫!」
原來,這位一臉倦容的男子正是南宋左丞相兼樞密使陳宜中,那禪床上躺的是他的獨子陳炎。陳炎因為不滿陳宜中在蒙古軍隊兵臨城下之際,不加抵抗星夜從都城臨安出逃,下午在江心寺前的甌江上憤而投水求死,為僧眾所救,現在仍然昏睡不醒。
陳宜中慘淡一笑︰「多謝覺遠住持妙手回春,再造之恩不敢言謝。炎兒性命已是無虞,弟子怕的是炎兒醒來,再也不認我這個阿大(父親)了,哎,弟子是不是真的做錯了!」
陳宜中所說的做錯了,就是指十二天前他離開臨安的事,也是兒子陳炎負氣投水的原因。
那一天,蒙古大軍壓境,宋帝趙顯(宋恭宗)才六歲,掌權的太皇太後謝道清和大臣們商定向蒙古統帥伯顏獻地乞降,派使者向元軍送去了傳國玉璽和降表,但是伯顏斥退了使者,指名要左丞相陳宜中來才能來洽談投降的事。
正在舉國上下都盼著陳宜中赴蒙古大營談判之時,沒料到他連夜出走離開了臨安。那一天和陳宜中一樣離開的,還有多位重要的宋臣,其中有檢校少保張世杰、江淮討賊使蘇劉義、和州防御使劉師勇。這三人皆為武將,原本都是帶兵奔赴臨安勤王的,眼見太皇太後謝道清鐵了心要投降,他們不願做降將,就帶著各自的軍隊離開了臨安(杭州),準備到南方再圖發展。
和他們一樣,陳宜中的離開也是不甘心成為降臣,但是和張世杰三人完全出于公心不同,陳宜中不願做降臣有他自己的考量。
在這趙宋朝廷風雨飄搖一年不到的時間里,陳宜中個人的職位可謂扶搖而上,他先是被提拔為知樞密院事兼參知政事,不久特進為右丞相兼樞密使,旋而又擢升為左丞相,連升三級,成為朝廷中最核心人物之一。
但是文人出身在軍中毫無根基,身為樞密使的陳宜中手下卻沒有可供差遣的大將,為此他打起了南宋最精銳的部隊殿前禁軍的主意,想把殿前禁軍的指揮權握在自己手里,哪知道引起了幾位禁軍將領的堅決反對。
正在他滿以為會獲得太皇太後謝道清的支持的時候,謝道清卻請來了原禮部尚書江萬載,讓他攝行軍中事務。江萬載的到來,完全架空了陳宜中的軍事權,也讓陳宜中發現謝道清並不信任自己的能力,這讓本來志得意滿的他格外心灰意冷,情緒完全跌倒了冰點。
當得知伯顏指名道姓要自己去談判的時候,意氣消沉的陳宜中思忖道︰「我這一去元營,簽下降表,恐怕只會背負後世的留罵,既然已經無法扶大廈于將傾,何不泛舟江湖圖快活,不再理睬這是是非非了呢!」
那一夜,陳宜中摘下自己的烏紗帽,高懸官印,攜帶家少從臨安城東門出去,登上了航向家鄉溫州的海船。
海上十來天,最讓陳宜中頭痛的就是他的獨子,今年十九歲的陳炎。因為不滿陳宜中臨陣月兌逃,陳炎幾次威脅他要回船臨安抗擊元軍,不然就跳海輕生。陳宜中只好叫隨扈加緊了對陳炎的監護。
到了甌江,家鄉就在眼前,一船人這才放松了警惕,未料陳炎趁大家不注意躍出船舷,跌落在寒冷冬天的江水中。幸虧是江心寺幾位善水的寺僧听到呼救聲,不畏冰寒,在刺骨的江水中救起了陳炎。
住持覺遠和尚更是精通岐黃,巧施妙手,終于讓陳炎轉危為安。
也不知道陳炎醒來還會做出什麼傻事來,自己選擇了逃避離開難道真的是錯了,陳宜中陷入了深深的憂慮中。
「阿彌陀佛,」覺遠雙手合十,唱了聲佛號道︰「凡事無絕對,這對中有錯,錯中有對,又是誰能真正理個清楚明白?」
「不,弟子還是錯了!」陳宜中轉過頭來,看著北方的那堵牆上的工筆線描觀世音畫像,臉上的表情益加苦楚了,「弟子既然同意太皇太後降元,又不願成為降臣,為皇上去承受屈辱和痛苦,我是有罪之人啊!」
听了陳宜中的自責,覺遠神情肅穆地說道︰「出家人本應該四大皆空,不過我還是要勸上丞相一句,這是非成敗皆在一念間,何道何從,還請丞相好自為之!」
覺遠住持話里的意思含有對陳宜中的規勸。
原來宋高宗趙構在靖康之難後,南逃時曾經短暫駐曄于江心寺,就在趙構惶惶不可終日,準備南逃福州時,傳來了岳飛等人擊退金兵的捷報,趙構高興的回鑾臨安,心里把江心寺看做了福地,以後每年都派大臣到江心寺做道場感謝菩薩對大宋江山的庇佑,這江心寺也被稱作高宗道場,寺內一直供奉有趙構的御座。
此後,朝廷對寺院和僧眾一直恩寵有加,賞賜的香火田也是越來越多。覺遠作為住持,對趙宋朝廷自然是感恩戴德,對陳宜中的選擇心中頗有不滿。
陳宜中怎會听不出覺遠話中的意思,只是他心中思慮道︰「我既已離開,哪能再回去,朝堂上下有幾個能理解我內心的苦悶,現在誰不恥笑我陳宜中膽小怕事,以後還有幾人肯听命于我。可是炎兒醒來還是要勸我回去,我回去有能于事何益,只能徒增自個煩惱罷了!」
想到了陳炎,陳宜中把視線收回到了禪床上,只見一雙明亮的大眼楮正直溜溜的盯著自己——
注︰
樞密院,宋朝時類似于現在國家軍委這樣的機構,正職為樞密使,副職為知樞密事。
參知政事,宋朝時的丞相助理,往往在政事管理上有自己的自留地,與左右丞相合稱「宰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