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風急,胡人士兵舉著火把,嘴里嗚啦哇啦嚎叫著,騎馬往這邊沖,看著少說也有百來十人,蔚為壯觀。
蔡襄見著那凜凜火光,忽然大聲喊叫,「永榮,曹風,用火燒牛羊,把它們趕過去!」
永榮曹風立馬領會,這群牛羊既然能擋他們,也能擋那群胡人士兵,為他們贏得一線逃命機會。
于是紛紛從懷里掏出火折子,在混亂中彎腰去點牛羊身上的毛。牛羊毛多,尤其是厚厚的羊毛,一點就燃,挨挨擠擠間但凡有一只受痛跳起,頓時那一片都炸開鍋。
很快,在永榮曹風等人的努力圍趕下,牛羊群無限炸毛,轟轟轟往前面瘋跑,企圖甩掉身上的火。
蔡襄和霍安仍然合力圍攻面具男。
被二人圍攻,不多時,那面具男就佔了下風,露出面具外的下半張臉,瞧著牙關緊咬,十分扭曲憤怒。
霍安覺得吧,搞不好這面具男是他們的頭,否則那群胡人士兵不會齊齊掉頭往這邊沖,俗話說擒賊擒王,于是他出拳更加凶猛。
蔡襄和他一起打群架,不是第一次了,二人早有些默契,也很快回過神來,配合霍安將面具男逼得連連後退,霍安瞅著空子猛烈一腳將那面具男掃翻在地,蔡襄趁機躍起,重重踏上他胸膛,一把長刀架在他喉間。
面具男拳頭一緊,霍安一腳踩在他右手腕上,踩得他瞬間又松開拳頭,大口大口喘氣。
這時牛羊群已漸漸堵住胡人士兵的來路,惹得他們一陣狂砍亂罵。
蔡襄一腳踏著那面具男,以刀逼在他喉間,「我們有人質了。你帶永榮他們撤,快。馬群掩護。」
霍安點點頭,想松開腳,又怕生變,面無表情地腳下猛用力,頓時發出喀嚓一聲,那面具男慘叫一聲,痛得一張臉變形,右手五指松松地攤開。
蔡襄嘰里咕嚕說了一句話,刀架在那面具男脖子上,拽著他站起來。火光里那面具男下頷上密密冷汗,右肩發抖,右手腕軟軟晃著。
霍安和永榮等人急忙尋了擠散的馬,將幾名傷員丟上馬,然後翻身上馬。
阿丘大腿被人砍了一刀,血流如注,這時滿額冷汗。曹風將他扶上馬,自己也跳上馬,急急道,「襄哥怎麼辦?」
霍安坐在馬上,指指不遠處被柵欄圈住的馬匹,從懷里掏出火折子挨近馬鬃一晃,又指指東面方向,然後掉過馬去接應蔡襄。
永榮點點頭,「明白。」
掉頭帶人去開柵欄放出群馬,而曹風則帶著幾名傷員先撤。
這時胡人士兵已漸漸擺月兌牛羊群的糾纏,正要大刀闊斧前進,猛听得一聲吼,抬頭看來,發現面具男正被一個男人以刀架住。
他們紛紛勒馬,無聲無息地張弓上箭。
群馬嘶鳴,眾人側頭一看,那處圈禁的烈馬群已被放出,百馬奔騰,轟隆隆往東邊而去。
面具男忽然嘰里咕嚕說了一句話。
蔡襄冷笑,嘰里咕嚕回了一句話。
面具男沉默。
蔡襄手一緊,那面具男喉間便毫不猶豫地流出一縷鮮血。
胡人士兵慢慢逼近。
背後火光沖天,尸橫遍野。
面具男咬牙說了一句話。
胡人士兵頓時勒馬停下,弓箭松懈。
蔡襄道,「霍安,撤。」
說罷架著面具男,一步步往後退。
霍安掉轉馬頭,陪在蔡襄身邊走。
大群烈馬已消失在東面一片猙獰山石後。
胡人士兵不敢動,緊緊盯著他們後退,座下馬匹在原地煩躁地打著響鼻。
終于,退到足夠遠。眼見著那群胡人士兵已蠢蠢欲動,蔡襄覺得再退,他們必定按捺不住,于是大吼一聲走,順勢右腿屈起,一膝蓋狠狠頂在面具男腿彎後,頂著那面具男猛跪下去,他翻身就跳上馬,霍安一夾馬肚子,二人奔馬而去。
胡人士兵頓時哇哇大叫,拍馬追趕,紛紛搭弓射箭,霍安蔡襄聞聲急忙往前俯身。
但好在他們已退出一段距離,箭有不逮,陣陣風聲中蔡襄悶哼一聲,霍安驚,也沒法回頭,只能馱了他拼命往前跑。
蔡襄道,「腿中了一箭,死不了。」
胡人追趕,流箭不斷。
正在這時,忽然大地傳來轟轟聲,霍安趕緊猛提韁繩,硬生生將馬匹掉轉方向,折往左面去。
只見東面那片山石後,正轟隆隆跑出一群烈馬,馬尾燃著大火,一路瘋狂地往胡人士兵跑去。
胡人大驚,慌不迭往後退。
蔡襄喘了一口氣,伏在霍安後背上,覺得漸漸有些發暈,「霍安,成蕙……」
但馬蹄轟轟,一派兵荒馬亂,哪里听得清楚,霍安滿心撲在逃命上,根本沒有听他說什麼。
隨著天色漸明,這一場生死之亂,終究是離他們而去了。
霍安帶著半昏半醒的蔡襄,與永榮他們踫頭後,便憋足勁頭往東跑。
往東是出草原。
眾人一直跑到第一縷晨曦,投照在大草原上,才漸漸慢下來,身後靜悄悄,想來那群胡人士兵也不會費盡力氣來追趕一群男人,胡人要的是牛羊和女人。
于是大家停下來,清點人頭,包扎傷口。
來時是二十個人,這時回去,也是二十個人。
只不過,有三人成了死人。
老五和其他兩個漢子,或被箭射中,或被刀砍中,跌下馬後又經牛羊群踩踏,早已無聲息,這時掛在馬背上,尸身仍然在滴血。
眾人一片沉默。
霍安扶了蔡襄下馬坐在地上,見他左小腿上中了一箭,便麻利地月兌了自己的棉衣,再月兌下貼身的棉布中衣,穿上棉衣,將中衣撕成條,讓永榮按住蔡襄左腿,猛拔出長箭,然後飛快地給他包扎好。
包裹行囊都沒了,金創藥自然也是沒有的。
蔡襄痛得滿頭冷汗,牙關發抖,喘著氣想說話,但半天說不出來。
霍安手臂有砍傷,這時靜下來才覺得痛,但好在只是皮肉傷。
蔡襄深吸一口氣,「繼續走。去到泰寧馬市,那里有朝廷駐兵,胡人不敢亂來。」
于是眾人不敢停留,待馬啃了幾口草,趕緊上馬又走。
又餓又渴又傷地又奔走了一日,在這日天黑時,一群疲憊不堪死里逃生的走馬漢子,終于趕回了泰寧馬市。
馬市俱驚,甚至驚動了駐兵。
又是一日夜深,蔡襄醒來時滿頭冷汗,猛坐起來,才發現他已不在漠漠無邊的大草原上,而是在一處客棧模樣的房間里。
永榮霍安等人圍坐在桌邊啃饅頭,見他醒來,永榮趕忙遞了一碗水來,「襄哥喝水。」
蔡襄接過水碗,二話不說,咕嘟咕嘟一口氣喝完,四處看了看,「曹風阿丘呢?」
永榮說,「曹風在隔壁照顧阿丘。」
蔡襄道,「阿丘怎麼樣?」
永榮道,「命保住了,可大夫說他那腿廢了……」
蔡襄抬手去按住額頭,表情模糊,低低道,「其他兄弟呢?」
永榮沉默了一會兒,「老五沒了。還有兩人也……」
霍安走過來,遞了一個饅頭給蔡襄。
蔡襄一巴掌把那饅頭拍飛,倒下去蒙頭再無聲息。
永榮向霍安搖搖頭,霍安彎腰撿起那饅頭,和永榮一起,默默走回桌邊。
許久許久後,才傳來蔡襄低沉的聲音,「是我錯。我掉以輕心了。以為……」
他微有哽咽,許久才道,「以為戰停了不會有事。」
霍安陷入沉思,默默細想那日明先生的話。
十五日後,馬隊返回保寧。
南關馬市十分沸騰。
蔡襄這支馬隊走馬遭遇不測死了三人的消息,早已經由從泰寧馬市回來的馬隊嚷嚷開了。
消息傳到蘇換這里時,她正和非燕在後院嘻嘻哈哈晾曬被褥,蛐蛐一股腦把話說完時,她懵了懵,「遇上了胡人軍隊?死了三個人?」
蛐蛐跺了跺腳,眼圈微紅轉身就跑。
晾曬被褥的架子轟然倒塌。
蘇換從被褥上踩過,跟著蛐蛐跑出去。
非燕大喊著追去,「四姐姐等等我!」
前門大街上熙攘如常,蘇換只覺得天在晃地在搖,眼前模模糊糊,看什麼都暈,耳邊只嗡嗡響︰
死了三個人,死了三個人,死了三個人……
誰死了?
這日天色還算好,青天白日雲淡。蘇換沖進堂子里就喊,「霍安!霍安!霍安!」
走馬的人,不少是年輕力壯的男子,像蔡襄永榮這樣孤家寡人的,不在少數,但總歸還是有成親生子的。
這番死去的三個人,有兩人都還是孤身,可那老五卻是有妻有女的,他那妻抱了小女兒趕來,一見尸身,就昏倒在地,不足周歲的小女兒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孟先生讓其他人的家眷去撫慰,一派焦頭爛額。
蔡襄坐在那里,憔悴而沉默。
三具黑漆棺材已買回堂子,霍安正準備和永榮搭個手,將已換上壽衣的三具尸身搬進棺材里,猛然听得蘇姑娘焦急的聲音,趕緊撥開人群,走了出去。
蘇換從中堂一路飛跑進來,遠遠看見一群人交頭接耳嘆息抹淚,腳下就軟,被門檻一絆,差點又跌個狗吃屎。
非燕欣喜大喊,「安哥!」
她抬頭看去。
霍安正好手好腳向她快步走來,她跑兩步撲過去,緊緊抱住他,只覺得這懷抱還是暖的,頓時高興得大哭,「霍安你嚇死我了!嚇死我了!」
人群里,那年輕寡妻清醒過來,猛然爆發出一聲淒長嘶哭,嚇得蘇換一抖。
但人死終歸是不能復生的。
蘇換拉著非燕,抖抖索索縮在一旁,驚懼地看著那寡妻孤女坐在那里痛哭失聲。
霍安和永榮,默默將尸身抬進棺材里。
蔡襄抬起頭來想說話,卻一怔,目色穿過人群,見著堂子大門口立了一條人影,身姿俏麗,坐在馬上,遠遠看過來。
他想站起來,左腳落地卻痛,那人影一晃,沒了。
按照幫里規矩,死人該安葬的安葬,家眷該安撫的安撫,孟先生讓人撥了銀兩,命人分頭去做事了。
入馬幫的人都簽生死狀,這在保寧馬幫是規矩,馬幫死人不算常事,但也絕對不稀奇,所以也沒什麼好鬧的,天黑後堂子就靜下來了。
蘇換這時才得知,原來霍安入馬幫,背著她簽了生死狀的,當下覺得冷汗順著背脊冒。
終于忙完一切,回到家,蘇換一言不發,去廚房煮了一盆肉絲面。
霍安埋頭吃得稀里呼嚕。
非燕扒拉了一小碗,很乖覺地回房睡覺了。
蘇換燒了一大桶熱水,霍安整個泡在熱水里時,才真正覺得回魂。
他靠在木桶邊,抬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珠子,听著關門聲傳來,腳步微微,也沒回頭。
蘇換坐在小木凳上,挽起衣袖,右手伸進熱水里,撈起一塊抹布,慢慢給霍安抹肩膊。
「霍安。」
難得蘇姑娘用這麼柔軟的聲音喊他。
霍安微側頭,蘇換湊過去親他嘴唇一下,正色道,「你別干了。」
霍安笑了笑,沒作表示,從水里**站起來,抬腳跨出木桶。蘇換拿起一旁的干布帕,站起來幫他擦干身子。
擦著擦著,霍安忽然摟過她。
蘇換任由他抱著,臉在他熱氣騰騰的頸窩里蹭了蹭,慢慢說,「霍安,今日是三月初八。我遇見你,已經整整一年零五天了。」
一向活蹦亂跳的蘇姑娘真是難得這麼安靜溫柔。
「去年今日,我並不知道,我會過得這麼好。」
她嘆口氣,「讓我繼續好下去。」
霍安低頭去吻她眉眼,將她打橫抱起,放到床上,摟著她閉上眼,靜靜入睡。
幾乎一閉眼他就睡著了。
蘇換用指尖去撥他濃密漆黑的眼睫毛,撥著撥著就窩在他懷里睡了。
第二日,蘇換是被癢醒的,睜開眼,只見霍安穿戴整齊,神采一如往日,趴在床邊,伸手刮她的鼻子。
她沒忍住,打了一個大噴嚏,霍安笑笑,豎起木牌給她看。
「蘇換,我想好了,我以後要和你說話。」
蘇換騰地坐起來,驚喜道,「你的嗓子可以好嗎?」
五日後。
一切都平靜下來。
阿丘和另一個人,向堂子提出了退出馬幫。阿丘的腿廢了一條,走馬自然是不可能了,而原本定好親事的女方家,听說他廢了一條腿後,毫不猶豫退了這門親事。
阿丘如同霜打,曹風天天跑去守著他。
蔡襄的傷並無大礙,可他消瘦得很快,總是懨懨不振的模樣,往日南關馬市意氣風發的蔡老板,再不見蹤影,堂子里的事全靠霍安和永榮幫著孟先生打理。
霍安每晚睡覺前,都會慢慢寫一些這次走馬的事,給蘇換看。
他的心境早已平靜下來,倒是听得蘇換驚叫連連,她萬萬沒想到,蔡襄和成蕙竟然鬧了那麼奇葩的妖蛾子,再加上那草原血殺的驚心動魄九死一生,難怪這幾日她去蔡襄家探他時,總見著他萎靡不振。
最後,霍安慢慢寫︰「蘇換,我答應你退出馬幫,可是得等蔡襄好起來。我們同生共死,是兄弟。」
蘇換扭著他小心翼翼說,「其實這段時日,我瞅著前門大街偏巷口有個鋪子挺好……」
霍安寫︰「好。」
蘇換大喜,「你同意了?」
霍安寫︰「你養我吧。」
蘇換驕傲地一挺胸,「放心,我養得起你。」
霍安笑,扔了木牌埋頭去蹭她胸前軟綿綿。
蘇換被他蹭得癢,一邊躲一邊笑,「別鬧別鬧,你說說什麼時候去求見那高人彭公?」
霍安沒作表示。
蘇換說,「我要和你一起去。」
她斬釘截鐵道,「你第一句話,一定要對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