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端,墨雲說仙門將開,修慈、三陽士等人都凝神等待feigwenxue
墨恆得虎玄青神識傳音,知道仙門不會立即就開,便稍稍遠離了吳剛、後峰等僕從,坐于空白處,手中一刻不停地煉化著梧桐晨鐘,安安靜靜地望著峽谷雲靄,淡淡道︰「梁弓宜,你坐到我身邊來。」
梁弓宜暗懷心思,又知違抗不得,是以挺直馴服,舉止利落,頂著來自墨問閑的了然嘲諷、來自墨問秋的不綴同情,不疾不徐地坐于墨恆身畔,卻低道︰「恆少爺,梁某自慚形穢。」
墨恆眸底深黑,沒有回頭看他,遙望雲聚雲散的皚皚雪色,緩緩傳音道︰「離我近些。」
梁弓宜略略一頓,作勢微微皺起濃眉,以手撐著祥雲,往他輕輕挪了挪,相聚一尺才停下。他剛毅如鐘,挺拔沉穩,端正而不拘泥,峻然大方的氣度令墨問秋等人多送了幾眼同情。
「在混元門時,我本待穩固了煉氣圓滿修為,就去尋你問個究竟。卻不料未及天明,父親說仁聖洞天另有它處,我便入那寶塔靜修。到今天出來,立即尋你……幸而你也隨著來了。」
墨恆坐亦是頎挺威儀,靜然傳音,如同敘事,平淡得似乎無波無動。
暫時解決了墨府存身大事,也是時候找梁弓宜了。
梁弓宜卻听得恍惚心有所感,隱約察覺出墨恆的壓抑和滄茫,不禁冷然猜疑︰「怎的剛才還好,現下卻變了心情?」突然想起在混元門听聞的墨恆身世,眸底一閃,收回心神。
「梁弓宜,你我乃是初識,究竟為何,使你對我而言迥異于別人,甚至令我極願親近?」
墨恆傳音漸冷,微微帶著一絲不耐煩,同時,突然蘊涵極其濃重的質疑和殺機。
梁弓宜心下暗驚,暗暗瞥他一眼,卻驀地對他這種好臉突換冷面的變化了然于胸。
十四歲少年,長成以來,無人可信,無人可用,蝸墨府偏院,頂著人人欲奪的嫡子招牌,不知嘗過多少辛酸、委屈、淒苦;現在眼看修為高深,揚眉吐氣,不再受制于人,身邊亦有忠心奴僕環繞,卻突然對一個陌生人不可控制地心生親近……
若是對那陌生人不起質疑,才是愚鈍痴蠢罷!
梁弓宜心知墨恆絕無可能對他這個一無所有的小人物費盡心機,而且他先前听聞墨恆坦誠後,竟也像被引帶起了什麼,有不可言明的恍惚觸動,觸動了遙遠畫面和朦朧情懷,難以置信,卻似曾相識,又無從琢磨。越是細想,越是深刻,幾乎宛如隔世,舊情突然顯現,難解難了。
實在荒謬!
梁弓宜雖然修為淺薄,可畢竟是已至煉氣境界的真正修煉者,不同于凡俗,更兼他苦讀經,心境沉穩堅毅,生死危境都能迅速鎮定冷靜,現在然沒來由心生那般恍惚感觸,委實不可思議。
「莫非當真是前世……故人?」
修煉者自然知曉人有前世今生後世,不禁心應幽冥王的怪笑。
念頭一起,荒謬感漸去,漸漸的,隱約有微微的宿命感涌來。
梁弓宜眸底深沉,瞬即沉定,再看墨恆時,便多了三分異樣,暗道︰「以他霸道性情,難怪先前那般狠辣出手懲戒于我,讓我大吃苦頭,倒霉至極,同時又讓我伐毛洗髓,天掉餡餅;後又對我訊問,不甘不願,卻無可奈何;直至現在終究對我質疑出果決殺機……」
梁弓宜不答不語,穩重而冷峻,沉沉靜思,轉眼間就有無數念頭。^/非常文學/^
墨恆對他了解至深,質疑那句話出來只為收到效果,本就沒打算听到他的辯解,自顧自壓抑著蠢蠢欲動的情緒,維持著自己理智上應該沉寂無波的心海,一如先前那般。
「我自幼獨,不曾親近他人,父親賜予兩名爐鼎,我亦無此心……見到你,偏生忍不住。」
墨恆掩去殺機,隱現少年苦惱,濃而直的雙眉微微蹙起又舒展開,冷聲道,「你天資修為、人品性情,哪里及得上玄青道兄?但我見玄青道兄如見摯友,見你卻……」
傳音至此,心中突然難以抑制地恨痛,冷漠狠狠地壓下,深深吸一口氣,輕輕閉上眼楮。
當時听聞梁冰紋的聲音,尚且有隔世之滄桑,何況與梁弓宜相處?
墨恆有化神道行,雖然于情無用,卻勝在意志極堅,在遇到梁弓宜時,便硬生生抑制住所有情感,果決、冷漠、狠辣地解決一切應該解決的事端。他要將墨府些許跳蚤打壓下去,免得日後千里之堤毀于蟻穴;他更要穩住墨雲,母親大仇前因後果,他誓要弄個清楚明白!
對于梁弓宜,他只是鋪陳幾番前戲,只待梁弓宜第二次伐毛洗髓後,便去安排一次「巧遇」,那時才是正戲之始。
前生即便死,他也死得不明不白,現在,他總要弄清楚梁弓宜的秘密,弄清楚梁弓宜究竟為什麼要看著他死。若是別有所圖,以他當時那般深刻情意,豈不是活著更有利用價值?
梁弓宜前世今生,胸有丘壑,絕非池中之物。
但人算不如天算,不等他去巧遇梁弓宜,就突然來了西荒峽谷,又發生這等事端,直到現在才有機會和梁弓宜好好「談談」。是要談談,談談情愛,談談命數,再從里到外,徹底弄清梁弓宜現在已經有的,以及日後將會有的秘密,順便更讓梁弓宜嘗嘗他前世遺恨是何滋味!
全心全意,一世情愛,甚至性命,都交托于一人之手,是他識人不清?
可那梁弓宜待他何曾有過半點虛情假意?他化神道行,歷經悲戚,敏感至極,但凡梁弓宜對他有一絲半毫的虛與委蛇,他也能提前察覺出異樣!恰恰就因梁弓宜待他亦是深情厚愛,才讓他措手不及,落個那般自滅下場……只能說他不如梁弓宜狠毒心硬!
那麼今生就看誰才更狠!墨恆便是此性此情,不如此報復,他之恨痛,永世難消!
「你伸手過來,我探探你的脈象。」
墨恆心緒難平,沉念間,手掌中祭煉著的梧桐晨鐘不知何時停了,凝眸重又繼續煉化,同時傳音給梁弓宜。
梁弓宜卻分毫不動,暗自抑制住心下的宿命感懷和對墨恆的微妙異樣,壓低聲音冷靜道︰「恆少爺,梁某得您所賜,資質改善,身無病癥,無需您費心切脈診听……」
雲端眾人,除卻梁冰紋,誰沒有修為在身?遠遠近近都將他這話听在耳中。即便梁冰紋未曾听到,見墨恆對梁弓宜如此特殊,一時也維持不住平靜。其他人更暗含許多不屑戲謔。
墨問秋嗤嗤一笑,瞅著墨恆,顧忌著墨雲偏心,不敢再明目張膽嘲諷說話;再看梁弓宜時,因墨恆對梁弓宜異樣而多瞧了幾眼,眼光掃過梁弓宜側對著她的濃眉、黑眸、挺鼻、薄唇,陽剛冷峻,英挺不獷,再瞧梁弓宜堅實如山的高挺勻稱男兒體魄,忽然心頭一蕩。
「墨恆小賊眼光倒好,瞧我給你奪了過來!」
墨問秋唇含冷笑,心下恨恨計算。她也是吃一塹長一智,早不敢隨隨便便找個理由就去欺辱墨恆,免得再遭災厄而無處訴冤。
墨恆听到她的嗤笑,寧然不予理會,正大光明地往座下一指,一團雲色清光彌漫起來,將他和梁弓宜全都罩住,登時身形模糊,聲音俱都消除,旁人再也探听不見。有墨雲在旁,修慈等人也不好明目張膽地探去神識竊听小輩貓膩。
墨雲則黑眸微沉,神識凝在梁弓宜身上,傳音墨恆道︰「此人修為低劣,不與你相配。」
墨恆一怔,略作沉默,法力傳音,恭敬回應︰「孩兒看他還好。」
墨雲眸底見冷,漠然更甚︰「興致或可,無需真情。你為我墨府嫡子,又有卓絕天資,若要道侶,化神修為才堪相配。你瞧不上石啟樓性情,為父另有明影衛供你挑選,事後也無需你去負責。」
父教子嫖?
墨恆心覺荒誕,又覺冰寒,表面上卻處之泰然,只在眸底閃過恰到好處的訝異和受寵若驚,頓了頓,才隱帶微笑地傳音應道︰「謝父親指點,孩兒曉得了,如有需求,定請父親賜下良緣。」
墨雲再不多言,神識也不再探來。
雲光內,墨恆漸漸冷下臉來,轉頭滿含不悅地望向梁弓宜︰「手,伸給我。」
修煉者往往年少時顯得早熟,年長時又顯得年輕。墨恆十四宛如十五六,梁弓宜年已二十,形貌剛健俊挺,卻只有十七八歲模樣,兩廂差別並不算大。就因如此,旁人看了才沒覺怪異。
梁弓宜被墨恆這般逼視,轉瞬憶起先前兩次地獄苦楚,暗暗打了個激靈,面龐都微顯蒼白,不動聲色地伸過手,淡然沉眸,低聲說道︰「梁某愚昧駑鈍,恆少爺何苦抬愛。」
墨恆濃眉一皺,冷哼了聲,怫然不悅道︰「你當我願意?」
梁弓宜暗暗注意著他的神態,見他儼然將要爆發的模樣,怕他再起先前那般抗拒宿命的霸道性子暴起打人,只得作馴服老實的冷峻狀,默不吭聲地看著他熟練至極地握住自己的手掌,並且下意識地配合著握了握。
卻不料雙手相觸之下,十指交錯,密不可分,緊之又緊,自然而然,然如此相合。
這還沒有什麼,梁弓宜只是驚訝,但下一刻,驀地心不由己地恍惚感覺,何不握到天荒地老?這個念頭突兀到極端!一經閃過,梁弓宜猛然驚愣。心頭剎那間飄過一道靈光,隱約想起往昔,又好像只是不知名的幻覺,越發驚疑得厲害!
「僅僅握一握手罷了,何其平常?即便前世有情,如今也早已陌路,何來這般強烈感觸?」
這已非荒謬二字可以形容。
然而,似曾相識感就像沉澱在心里最遙遠地方的塵埃,突然被一陣狂風刮起,越發濃重。
猛然轉頭去看墨恆。卻見墨恆僵硬地看著他,俊朗英勃的少年面貌還顯青澀,眉宇間已現朗朗剛強風采,如此愣愣怔怔地看過來,淨澈的黑眸中,隱現朦朧而紛涌的情愫。
墨恆雖有裝模作樣的成分,但心底激烈,幾乎打破他漠然塵封的冰層,著實難以抑制。
近在咫尺的男人,清正醇和,凜冽陽剛,氣息熟悉到極點,手掌溫熱寬厚,握在手中,連心頭也都盈滿。曾經同床共枕,肌膚相親,更曾相牽天涯,讓他那般著迷情深……無盡回憶涌來,就此囂張地翻騰。
情到深處,無法消止,哪怕愛意被紅蓮業火湮滅一空,也還有不可抹煞的情,情變了質,就成了恨,恨來落地生根,根深蒂固。哪怕往日里狠辣果決、雷厲風行、鋪陳算計,看似冷漠無心,事到臨頭,也壓不住那不可控制的觸動。此為人生一苦,情不由心,恨不由人。
「情恨又能如何?事在人為罷了!」
墨恆漠然壓住心頭情緒,剛強意念佔據上風,法力流轉,轉瞬間強行恢復心平氣和。繼而發覺梁弓宜當真失態,甚至將他手掌握得極緊,不禁疑惑皺眉,轉念想想自己並未太過,便暫且擱下不理,反而顯出不甘不願的惱意,皺眉沉喝道︰「還不松開!」
直似一個自以為風流成熟的少年,突然發現,原來自己其實還是幼稚的。那般惱意輕易踫觸不得,否則必定爆發。
梁弓宜也非常人,被他一喝,立即回神,連忙松手,不敢惹他爆發,免得自己吃苦,抱拳道︰「恆少爺,對不住,梁某不知為何,一時失態了。」梁弓宜在小事上總是極其坦白不加掩飾。
墨恆眉頭這才緩緩舒展,深深看他一眼,冷笑一聲,轉回頭,沉默地祭煉梧桐晨鐘。晨鐘已被煉化十七重禁制,只剩最後那層,太過堅韌,其中晨鐘器靈也過于抗拒,才耽擱下來。
梁弓宜暗暗收斂心情,將那些莫名其妙的恍惚完全僵凍雪藏,眼觀鼻鼻觀心,不多思那些飄渺之物,只專注于眼前現實——如何利用墨恆對他的宿命情懷,徹底解決掉幽冥王這頭大害。
墨恆靜默了許久,全心狠狠地祭煉梧桐晨鐘第十八重禁制,終于以《蓮花法咒》玄功無可抵御之妙理巨力,在梧桐晨鐘最深處穩穩懸浮的小鐘器靈上烙下深刻的意念烙印!
「成了!」
法力一動,梧桐晨鐘再無抵制,反而與量雲尺一般,清徹、通透、暢快自如,心有靈犀。
「我道那廖寅往日將傀儡放于何處,原來這晨鐘竟是蘊藏煞氣之寶,可容傀儡入內靜修。」
墨恆祭煉了梧桐晨鐘,頓時對它了若指掌。
梧桐晨鐘是青黃木色,古樸陳舊,精致輕巧,上有青木浮雕,雕的是一只手掌,五指成樹,樹上各自拴著一頭鯨魚,鯨魚在手掌下的大海中沉浮,一切行動,皆在五指掌控之間。
墨恆掃了一眼,將晨鐘一震,當啷清脆聲輕輕響起,在這剎那,意念通過晨鐘靈寶,對四名傀儡傳達指令。
便見祥雲一側,二十余丈青蓮葉上,原本或站或臥、滿臉木然無神的四名雄壯青年傀儡齊刷刷一震,個個站得挺直,滿目煞氣,大步一踏,凶獸般凌空沖來,疾如電掣,直像是要與人搏命拼殺。到了墨恆身前,卻又整齊旋身而坐,與修煉者盤膝冥想無異,馴服到極處。
墨恆微微轉頭,將梧桐晨鐘往四名傀儡一擲,晨鐘滴溜溜一轉,迎風而長,變化成十丈木鐘,當頭往四名馴服老實的傀儡一罩,再一招手,晨鐘倏忽變小,傀儡已在晨鐘煞氣空間內靜修,原處空無一物。
祥雲上墨問閑、墨煙城等人驚疑不定。更遠處,廖寅氣得險些昏厥。